问君何事轻离别,

一年能几团圆月。

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

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纳兰性德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1)

松花:松花江。

啼鹃:传说蜀王杜宇失位后魂化为杜鹃,啼声哀苦。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好风景在远方,一门心思想着离开脚下的土地,看看另外的天地。可真正在路上颠簸了许久,才渐渐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而一路走来最怀念的地方,竟然是当初迫不及待离开的家乡。

只是,有些地方一离开就再也回不去,就好比有些人,一离别就再也不能相逢。

凭着年少里的痴狂和勇敢,决定总是很容易就做下。只是,一时英勇的决定,往往要用漫长一生的姿态来实现,也许等把沧桑历尽,再回过头去看的时候,那些层层重重的往事,才能看更加清楚。

我们走再远的路,看再多的风景,兴许只是为了,看清自己心头那一方寸角落里的世界。

纳兰他对自己的心之所向,了解得已经透彻。他是愿意做一只“井底之蛙”的,固守着那块有家,有爱,有友人的土地,不离不弃。他抬头,看到井口那一片圈套般的天空,但有足够大的内心,把世间诸多情感都装进去也不觉得拥挤。他还有足够大的视野,在浩瀚的诗林词海里,漫游了一生。

如果能一生如此,也是幸事。纳兰是个潜入心中的人,他不必走太多的路就可以知道许多事,他只经历一份感情就可以洞悉所有情缘。即使在现代,隔着三百余年的岁月来欣赏他的一生,还是认为,这位公子应该活在花团锦族里,而不是动荡流离。他生命里的诸多精彩和不幸,叫人一面不忍细究,一面又情不自禁。

这正是纳兰的魅力,他让人着魔。喜爱他的人大概都有轻微的自虐心理,明知道自己脆弱,还总是忍不住去接触那些会刺痛我们的事,一面锥心刺骨,一面暗自庆幸能有这样的痛快淋漓。

脆弱的心是共通的,不管中间隔了多少时空,《纳兰词》里那些字字句句,恍若针尖扎心一般的痛痒,都能清晰地“传染”给一世又一世的人。

活在金丝笼里的纳兰,唯一的慰藉就是那些给他养料的诸般感情以及沉浸在诗词里的快意。他富贵得那么可怜,只能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却看不到自己想要的世界。作为康熙的侍卫,他唯一能离开京华之地的机会,便是随君出巡——就好比跳出了樊笼,又跌进了陷阱。那个时代,好似从来都不属于他,所以他的一生都在缘木求鱼。

若说纳兰一生最有感触的一种情绪,应当就是离别了吧。他不停地在追忆,是因为不停地有离别。像这首《菩萨蛮》,大致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春,纳兰随着康熙,从北京城出发,一路走到盛京,并在松花江岸举行望祭长白山仪式。

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纳兰性德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2)

长白山,是满族的兴起地,但盛衰之事似乎从来入不了他的眼。北方的冬末仍旧是一片蛮荒,他的心,也因为离别而寸草不生。

苍茫天地间,那么渺小的一个他,看着茫茫大地、冰雪初融,往事却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要将他湮没。而归去的念头,在心里愈演愈烈。他就像一只容易受伤的鲁,一次又一次,默然地缩回自己的角落,用文字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也许他,在思念之情无法排解时,也曾试图向身边的人倾诉,但却并没有人在意,能随驾扈从,在旁人眼里是立功的机会;出巡祭祖,在君王眼里是荣耀。除了纳兰,竟没有人将思念看得至关重要。

因而,他才会说:“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离别在那生人限里是淡然,模糊一片,他们不会像纳兰这般,把心都系在家乡,系在爱的人身上。在人人羡慕的征程上,他却苦忆当初与爱人耳鬓厮磨的美好时光,别时容易聚无多!

心不在,哪怕置身人群中也会觉得落寞。纳兰的征程走得牵牵绊绊,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望不穿记忆。无论北上,抑或南下,他都把心留在了故乡,因这时空的牵绊,一路走,一路疼。

东风解冻,鱼上冰,北国的春总是翩翩来迟。“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如丝,如思,当这里的翠绿方才从严冬里怯生生冒出尖角的时候,家乡,怕是已经到了春谢时光吧。纵是快马加鞭,也赶不上春天离去的脚步声了。那些在离别中蹉跎而过的年华,一旦流逝,就再也追不回。

古人也浅浅地吟一首,“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分离的时光里,所思在远道,人该是老去得特别轻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那些因着种种因由而不能至的爱情,比远方还要远。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归不得,身在京华,他是樊笼中的鸟雀;出巡塞外,他又好比脚骨上被拴了绳线,处处没有自由。对他这样一个纯粹的文人来说,没有自由,相当于没有文人的尊严。

春归,人不归,眼前的松花江,隔断了去路。其实纳兰比谁都明白,隔断了归途的不是松花江,不是长白山,而是世俗里条条框框的禁令。松花江尚且有桨可划,有船可渡,但那些束缚了人之身心的规矩,却几乎要嵌进肉,勒进骨髓、勒进命里。

纳兰就像穿了一身华丽的衣服,金丝银线织就,只是一穿上,就再也褪不下来,走到哪里便只能带到哪里,直到生命终结。身在异乡的他,日夜想着家乡的春,家乡的草木与人,越是想念,这身金银衣服就如紧箍咒一般收紧,再收紧,让他痛不欲生。

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纳兰性德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3)

摆脱不了的,是命中带来的身份负累。倘若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儿郎,也许能做个自在洒脱的清寒书生,与心爱的女子执手偕老,与投缘的友人饮酒作词,没有羁旅之苦,没有朝堂喧闹,生活清静一如本初的颜色。

到那个时候,春来春归,由得赏,再不怕辜负好时光。只是心怀里的梦想,是泪水灌溉的朦胧,没有实现的可能。

“旧事逐寒朝,啼鹃恨未消”,追忆而来的旧事在记忆里席卷而过,该是如同寒潮临至一般叫人难以忍受。“旧事逐寒潮”,往事与现实狭路相逢,前者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后者咄咄相逼,不依不饶。

记忆之所以成为记忆,就是因为它只存在于人心里,而人心,真是最微弱的力量了。纳兰心里的记忆像寒潮一般地侵袭而来,也不过冰冷一场,徒然地掉几滴眼泪,终归无济于事。

只有杜鹃声声啼,催人老。杜鹃,又名子规,传说周末蜀地的君主杜宇,也就是望帝,禅位退隐之后不幸国亡身死,魂魄化作鸟,暮春时啼叫不已,以至口中流血。杜鹃悲啼,是心中余恨未消,声声里的哀怨凄苦,足以动人心腑,尤其是落进伤心人的耳里。

李商隐有“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望帝化鹃而悲啼,是对亡国之痛的哀怨凄断,心里有不泯的怨恨和身世的感怀。纳兰,他护驾至满族发源地,在思乡思人的间隙里,怕也会或多或少想起自己祖上的命运,在成王败寇的历史动荡中,被狠狠地压制下去。

这大概是纳兰所有悲愁中最秘而不宜的一种。情愁可以宣泄,离愁可以倾吐,但对纳喇一族在清初时候的命运,却只能暗暗地藏在心里,隐晦地轻描淡写,生怕稍有不慎,就招来罪祸。

纳兰的悲剧命运,在于他始终无法褪下自已的身份,在外人看来高贵,只有他,才知道其中的卑微与碌碌。他只想留在家乡,陪着心头的人儿做一对快活鸳鸯,而不是驻扎在朝堂,征巡在天涯,迟迟不知归期。

也许,当他放下书卷,穿上侍卫军服,委屈自己的心拿起武器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就再也没有绿洲了,只有残破的海市蜃楼。

有书堆数仞,不如读盈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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