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娟生活(后来我们都认了)(1)

张曼娟生活(后来我们都认了)(2)

后来我们都认了

──关于五十岁而知天命

文 | 张曼娟

节选自《我辈中人:写给中年人的情书》

让生命去等候

认识郭强生那一年,我们都是二十出头的文艺青年,有时在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相遇,有时去参加副刊举办的座谈会。我们的书刚刚出版,便陆续攻占畅销排行榜,书店朝向大街的玻璃橱窗里,排行榜是以阶梯方式陈列的,我看着自己、看着强生和其他几位文友,一阶一阶往上,就这么盘踞在阶梯上。他们的小说集甚至是以作者沙龙照为封面的,那样的唇红齿白,青春无敌。

当年的强生是台大英文系高才生,高中时期就已崭露头角,颇受名家青睐。至于我也在第一本畅销书《海水正蓝》上市后,成为受到瞩目的新人,并且考上博士班继续攻读。我们的人生也都像是站在玻璃柜的阶梯上,一步一步往上爬。

那年夏天,侯文咏约了我和强生一起去澎湖旅行,说是要探访开放满山满谷的天人菊。文咏租了车,与当时的女友、现在的老婆雅丽在前座开车,我和强生就坐在后座,将车窗摇下,吹着在海岛巡游的风。我们有时沿着海岸走,一首又一首的唱着民歌;有时候在港边等船,听着强生唱歌,逆光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想,这真是个快乐的男孩呀,能这样一直唱到地老天荒吗?

强生身上有种奇妙的小男孩特质,纯粹的,未经磨损,有他的歌声作为背景的时刻,也像一个又一个永恒停格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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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澎湖的最后一天,雨下个不停,我们只能坐着车子环行岛上。文咏插入了卡带,于是,小小的空间流泻出当时很流行的歌曲——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车内突然变得寂静,我说:“天啊,我好喜欢这首歌。”强生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是。”他说。

童安格继续唱着:“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这是什么情况啊?”一直没说话的文咏开口了,“干吗要隐藏真心?为什么不敢靠你太近?喜欢就去争取啊,我真的搞不懂耶。”

“怎么会不懂呢?”我和强生在后座骚动了,“有的感情就是这样啊。”

“我就是不懂啊。雅丽你懂吗?”文咏转头问。

雅丽摇头:“我也不懂。”

当下小小的车里就出现了楚河汉界,前座是喜欢就争取,后座是隐藏真心。于是,文咏和雅丽必定会缔结良缘,至于我和强生,则有了深切的知己之感。

童安格继续在小小的匣子里唱着歌,唱到《让生命等候》时,我们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跟着唱起来,在雨中痛快淋漓地唱,让生命去等候,候候候候,等候下一个漂流,一边扯着嗓子唱,一边摆动身体,让生命去等候,候候候候,等候下一个伤口。

那次旅行之后,强生离开了张曼娟生活(后来我们都认了)(4)台湾,展开漂流,在美国纽约当起了异乡人,从戏剧硕士到博士,也在一段又一段感情中漂流,时而沉溺深陷,时而孤孑一身,那些伤口都成了他的创作灵感。

我在张曼娟生活(后来我们都认了)(5)台湾完成中文博士学位,二十九岁进入大学中文系,成为副教授,情感的道路也走得坎坷险恶,连伤口都必须深深掩藏。

如果没有轮流这回事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么中间的二三十年该如何交代呢?

此刻我坐在台北的咖啡馆一隅,阳光正好的早秋,等候着强生到来。他照常的睡到中午才起床,仿佛仍生活在另一个时区,起床后要抽过烟才真正苏醒。感觉肚子饿了,吃一份很晚的早午餐,一天才要开始。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虽然是比较不显老的人,却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正在老年的门前排队,等着领号码牌。

这些年来,强生的家变一桩接着一桩来,若是他写成一出舞台剧本,可能会被批评太过戏剧化了,哪有那么残酷荒诞的情节?他的现况是,年过五十之后,从花莲的东华大学拿了休假,回台北照顾失智症的老父,出了几本书谈到父子与家庭关系,于是成为“照顾老父界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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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则在前几年便预知了,父母年老之后需要更多时间陪伴,于是毅然决然地向东吴大学辞职了。每当我奔波在心脏科、精神科、泌尿科、骨科、牙科、神经内科,陪伴着父母候诊时,总是很庆幸自己不用请假,无须调课,也不用盯着跳动缓慢的诊疗数字心急如焚。我可以在等待的零碎时间里,一点一点地拼凑出陪伴并承担父母老病的意义,于是写下一系列《照顾着老去的父母,才真正理解人生》张曼娟生活(后来我们都认了)(7)专栏,在脸书与数百万名照顾者分享。

强生的母亲前些年癌症过世,他的哥哥这两年也在美国罹癌往生,于是,他必须独力承担照顾失智老父的责任。带着外劳去市场买菜,将家里菜肴的熟悉滋味一一传授,为父亲打点一切生活所需,也得要陪着父亲看病。那个带着小男孩气质的大男孩说,老了,就是回家,而父亲就是他回家的路。曾经想着在外闯荡,总得要闯出点名堂来,宝贵的时间应该要留着开会、赚钱或博取上位,如今,为父亲挽起衣袖,做着这些劳动的事务,日复一日,不要去想终点在哪里,也是一种知天命、驯服于生命大河的流势。

“我是必须要一个人扛起来的,因为我父亲只剩我一个儿子了。”强生望着我,眼底有欲言又止的疑问。

父母亲不止有我这一个女儿,这也是我曾经躁动不安的原因。特别是在父亲初罹急症时,家里的生活被重击,变得四分五裂。看顾着无法进食、入睡、谵妄与暴动的父亲,安慰着遭逢变故、六神无主的母亲,我的睡眠严重不足,濒临崩溃。

有一次,去中广上兰萱的广播节目,谈的是日本作家酒井顺子的《无子人生》,开录之前与广告口,我们分享的是照顾老父母的经验。兰萱告诉我,平常时候老父与兄嫂住在一起,而到了父亲需要就医时,就由兰萱负责。“照顾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如果大家轮流就会好很多。”我瞬间明了了自己在疲惫之外感到沮丧和怨尤的原因。父母与我同住这么多年,就连我两度去香港工作也要接父母同住,当然对于奉养父母是甘之如饴的。然而,两年前当父亲急病,家庭失序,状况接二连三发生,我确实期望能与手足“轮流”负担照顾责任,让我肩上与心上的重担稍稍减轻。比方说在父亲就医而我必须工作的时候,能够帮忙。可惜,这样的援手并没有出现,有几次我几乎觉得看见希望,结果又破灭了。

于是,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振作精神,告诉自己,这条路我就是得一个人走,也为以后的独生子女摸索出照顾父母的思考与方法。幸运的是,我的工作伙伴总是我最坚强的后盾,他们在工作上支持我,也在我的照顾之路上伸出援手,化解了好几次的燃眉之急。

渐渐地,我明白了,独力照顾老父母就是我的天命,不该再有无谓的企盼,徒增烦恼。于是,我重新安排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停止了研究所的兼课;减少了广播节目的时数,让自己的时间更松动。这也是我在二〇一四年毅然决然离开大学教职的初衷:更多时间陪伴和照顾父母亲。

因着照顾年迈病苦的父母亲,我获得了无血缘关系的家人,他们是我的伙伴与好友,给我很多的安慰与支撑,让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也不无助。

与强生坐在一起,我的脑海中响起那首主旋律:“让生命去等候,候候候候……” 那一年,我们真的好年轻,如今,两个中年人笑谈岁月的残酷与慈悲。

如果有音乐,仍旧可以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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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编辑:孙莳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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