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之大闹天宫。 李云中绘
文 |余少镭
《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3月下独家稿件，有删节，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欢迎广大读者以个人名义分享至朋友圈。
《西游记》面世以来，主题众说纷纭。有“崇佛抑道”说，有“贬佛扬道”说。崇佛抑道说是主流，因为全书写的就是如来传经——唐僧取经的故事，最后取经成功，佛教在东土大唐发扬光大；贬佛扬道说认为，作者应该是一位道教人士，里面处处充斥着基于道教炼丹术的明喻和暗喻，而且有逻辑缜密的反佛观点，西天诸佛菩萨的形象也不见得多么的伟光正，甚至还有草菅人命、索贿受贿等种种不堪……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不管孰褒孰贬，都是宗教之争，佛道两家相互勾兑、明争暗斗、此消彼长，贯穿全书。厘清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从一个关键人物说起，这个人物就是李世民，东土大唐的最高领导人。
被一个梦改变的统治者
隋末大乱，各路势力纷起。太原留守李渊在次子李世民的谋划下，也起兵反隋，李世民随父南征北战，夺得天下。可是，按儒家游戏规则，李渊立长子李建成为接班人。李世民眼看接班无望，发动暴力政变，血洗玄武门，杀兄建成弟元吉全家，逼父李渊让位。
靠血腥暴力夺得政权的李世民，因时利势，适当放权，任用贤能的国家管理人才，开创了东土历史上少有的贞观盛世，“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第八回），甚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几乎是古代社会最完美的形态了。
但是，远在西天的佛教领导人如来就不这么看。
在镇压了孙悟空五百年后，如来在灵山大雷音寺搞了个盂兰盆会。会上，他发布了“四大部洲善恶状况白皮书”：
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这就是如来口中的大唐。按书中设定，法力无边的佛祖，四大部洲一花一叶的荣枯都逃不过他法眼，他不可能不知道贞观盛世。明摆着，这是在抹黑大唐，顺势带出他的传经动机：“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
问题又来了：唐之前千百年里，东土真正“多杀多争”民不聊生时，如来没想过要传经来“劝人行善”，为什么到了太平盛世却动起此念？
因为，东土出了个李世民。
大凡被新意识形态选为代言人者，必具备几个条件：1.有不受监督的最高权力；2.排斥原有意识形态；3.有明显的人格弱点，易被诱惑；4.有明显的把柄，易被勒索。
权力，那不用说；意识形态方面，李世民对儒家肯定没什么好感，为什么？兴唐他自认功劳最大，却不被其父立为皇储，根源正在于儒家的“立长”原则。儒家最重名份，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让位，用儒家的纲常标尺一量，就是个乱臣贼子。朝野之间，公开不敢说，腹诽是逃不了的。所以，他迫切想为自己正名，获得执政合法性。
这正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把柄，如来一清二楚，于是，李世民开始做梦。
因为泾河龙王任性犯天条，被李世民的臣下魏征斩了。老龙死后，以李世民失信、见死不救为理由，跑到阎王那里告李世民的状。阎王也就听他的，派鬼卒把李世民传到地狱跟老龙对质。李世民梦游地狱，刚进鬼门关，好戏就开始了：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到了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这些都是什么鬼？判官告诉他：“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
你夺得了江山，但血债累累，这些枉死鬼都在等着你下地狱好报仇呢！
《西游记》 第十回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李世民梦游地狱，刚进枉死城，就听见 “世民来了” “还我命来” 的索命声。本期封面故事 《西游记》 插图除署名外均来自于 《清彩绘全本西游记》
除了恐吓，也给甜头——那判官大笔一挥，就给李世民添了20年寿命。
有怕死的弱点、有血债为把柄，你能不听话？所以，最后判官对李世民说：“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
至此，李世民当然是“一一准奏”，起死回生之后，赶紧拨巨款建相国寺，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
《西游记》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象化金蝉” 。萧瑀将疥癞和尚带到唐太宗面前，太宗请和尚登台讲经，指点了台下众人去寻求大乘佛法后，和尚现真身原来是观音菩萨，众人跪拜
旁观者清
《西游记》 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十八公、孤直公、凌空子和拂云叟四老——四只树精，将唐僧掳走辩理论道，可以说是西游路上最文雅的一伙妖精
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取经团队走到荆棘岭，一不小心，唐僧又被一阵阴风摄去。不过，摄走他的，却是西游路上最文艺最有气质的一伙妖精，他们掳唐僧的目的不是为了他的三层五花，而是要拉他参加一个人妖茶话会。唐僧放下心来，便跟他们大讲禅理。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就皆大欢喜，偏偏四老之中最“虚心”的竹子精拂云叟，耿直本性不改，从唐僧的禅理中挑刺，非要跟他来一番“体用之辩”。辩着辩着，他突然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
竹子一语戳破了取经行为的荒谬，将“劝人为善”的遮羞布撕下，也把自己给害死了。
在设计好的九九八十一难中，这是“棘林吟咏五十二难”。但就像电脑编程也会出错一样，拂云叟就是西游的Bug。所以，最后当取经团队终于走到大雷音寺，唐僧跪在佛前求经时，如来说：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半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
总结起来就是：东土不行，孔教无能，我佛搞定。
这简直就是回应拂云叟那句“不知寻个甚么”的世纪之问。可惜老竹已死，否则，他当会如此反问：“佛说孔氏之教奈何愚昧不明、放纵无忌者不得，但你的三藏经真的就能劝人行善吗？”君不见观音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也算是一尾有追求的鱼吧？可一到通天河，就成了每年要吃童男童女一对的食人恶魔；还有那蝎子精，以前也曾“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这蝎子精跑到了毒敌山琵琶洞，平时吃的，随便端出来就是“人肉馅的荤馍馍”。
如来观音亲自讲经，蝎子金鱼们却一点都不受教育，一离开佛菩萨的眼皮底下，就如此无恶不作。你说“孔氏之教”对“愚昧不明、放纵无忌”者奈何不得，这佛经的劝善功能也很一般嘛。
有一个常被忽略的细节，更是补刀：第九十一回，取经团队到了西牛贺洲天竺国外郡金平府，遇到慈云寺和尚，和尚问唐僧打哪儿来，唐僧道：“弟子中华唐朝来着。”那和尚一听，突然倒身下拜，把唐僧吓了一跳，问他为何行此大礼，那和尚合掌道：“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
如来口中的大唐“贪淫乐祸，多杀多争”，而幸福指数最高的西牛贺洲，那些“向善的人，看经念佛”，却都是“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 这简直就是对佛祖的打脸嘛！
既然佛经劝善功能有限，东土人民也不见得有多待见，西方人士则寄望行善积德托生中华，如来为何置这一切于不闻，还是要传经？这一切，还得从大雷音寺和灵霄宝殿这两派势力的关系说起。
佛道的微妙关系
佛派根据地天竺灵山大雷音寺位于西牛贺洲，跟其他三大洲一样，同属凡间领域。而道派则拥有三十三重天，凡人肉眼所能看到的每一颗星，都是他们家的。除此之外，道派在凡间四大部洲都派有地仙镇守，所有的山川河流、洞穴、深海，甚至地狱，都有道派专神看管。可以这么说，宇宙有多大，道派的势力就有多大。
如此背景下，佛派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所以，为了生存发展，除了接受道派领导、韬光养晦外，别无他策。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燃灯古佛会亲自跑到天庭跟太上老君联合讲道（第五回）；身为佛派二号人物的观音，到长安找取经人，没有自己的栖身之所，还得向道派最基层的公务员土地、城隍借宿，说话还非常客气：“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第八回）还得接受天庭军方高层——托塔李天王将他儿子安插在身边，去哪都得带着……也有人据此认为，《西游记》中佛道其实是一家。不见得，且看第二十四回，镇元大仙要上天听课，吩咐俩童子好好招待即将到来的唐僧一行，俩童子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可见，佛道门派之分，深着呢。
佛派二号人物观音菩萨对道派最高领导玉帝的态度，更能说明问题。第六回，观音受邀赴蟠桃会，得知孙悟空闹天宫，想向玉帝支招——请注意，这时她说的是：“我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若按君臣之礼，她当说“我要觐见玉帝”才对，可见，观音并没以事君之礼对玉帝。那么他们是平等的了？不，你看接下来是“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这“启知宣入”是个省略句，即“启奏玉帝知道，玉帝宣观音进来”之意。“宣入”一词，可见玉帝是将观音当臣子看待的，否则，就该“启知请进”了。微妙之处就在这里：观音不愿以君事玉帝，玉帝却以臣待观音。
再看佛派一号人物如来。当孙悟空在天庭闹得不可开交时，玉帝想到了如来，“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从天上的灵霄宝殿到西牛贺洲的灵山，应该是“下”才对——如来见到二圣，问的便是“玉帝何事烦二圣下临”，玉帝用“上”，是相当尊重的语气，“请”也如是。但如果以此证明玉帝如来没有君臣名分，那就错了，当二圣向如来说明情况紧急时，最后用了“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一语，救驾，那又是君臣之分了。“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君对臣的命令称“诏”，可见，不管内心情不情愿，表面上，如来还是认同救驾说法的。
如来已在道派众仙面前露了漂亮的一手，博得个满天彩。连个草根妖猴都收拾不了的玉帝，又如何能让他臣服呢？奥妙就在安天大会中。正是这饭局让如来大受刺激，埋下五百年后设局传经的伏线。
都是炫富惹的祸
安天大会，一场庆功宴而已，有何玄机？且看如来答应留下来吃饭后：
玉帝传旨，即着雷部众神，分头请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圣，来此赴会，同谢佛恩。又命四大天师、九天仙女、大开玉京金阙、太玄宝宫、洞阳玉馆，请如来高坐七宝灵台，调设各班坐位，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
如来，还有徒弟阿傩、迦叶，三个客人，作陪的却是满天神仙，这没什么，哪场公款吃喝不是如此。问题在于，吃的是龙肝凤髓，喝的是玉液，餐后水果则是蟠桃。这是几个意思？
不仅请，还送。“不一时，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炁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圣、九曜真君、左辅右弼、天王哪吒、玄虚一应灵通，对对旌旗，双双幡盖，都捧着明珠异宝，寿果奇花，向佛前拜献……”然后，第一夫人“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毛女”到佛前歌舞助兴，还亲自接桃献佛；接着，南极寿星、赤脚大仙也前来献仙草、金丹。这些，如来收了吗？“如来又称谢了，叫阿傩、迦叶将各所献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谢宴。”
这是在请吃饭吗？这是赤裸裸的炫富好不好。有人问：天庭为什么要炫富？答案明摆着：为了面子。
关键在于，天庭炫富的物力从何而来？
龙凤、蟠桃，可以说是天上特产，野生的；玉液，那是要谷物才能酿造出来的美酒；还有那些送给如来的奇珍异宝都是从哪里来的？变出来的？不，所谓“变幻”，只是一种障眼法，徒有其表，大多时间一过，就原形毕露。天庭怎么敢拿变出来的东西去忽悠如来？
其实，神仙再怎么神通广大，有一种能力是他们绝对不具备的，那就是生产力，或曰通过劳动创造价值的能力。如果天上也要劳动，那他们辛辛苦苦升天干嘛？
不劳动，那些劳动成果哪里来的？
人间百姓供献来的——哪里的百姓信神仙，就由那里的百姓供奉。查道派三清、玉帝及满天神仙的谱系，不难得知，这些神仙全都是南赡部洲东土的凡人修炼而成的。那么，天庭的一切财富，当然也是由东土百姓供献的。
孙猴子闹天宫时，正是西汉末年王莽新政时期。汉朝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意识形态上，是如来蔑称的“孔氏之教”一统天下。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整个民间信仰，则盛行“黄老之术”，孔氏之教虽能治国平天下，想消灾纳吉，还得靠天上神仙保佑。而我们知道，大汉是当时世界上两大强国之一（另一是罗马帝国），军事上是否能胜过罗马帝国，没有打过不好说，但在GDP上，大汉几乎占了半个世界。
一个GDP全世界第一、却信奉道教的国家，民众对神仙的供品量，那是相当惊人的。
这，就是玉帝能在如来面前炫富的底气。他想以这天大的排场，挽回天大的面子，没承想弄巧成拙，这场炫富，确实让如来深深地震到了。
那么，财富对佛家来说重要吗？
金钱对西天的重要性
《西游记》 第九十八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师徒四人来到雷音寺大雄宝殿拜见如来佛祖，佛祖命阿难、迦叶两位尊者带师徒前去用斋饭、取经书
回到大雷音寺，如来跟诸佛菩萨炫耀，先大肆渲染压猴经过，最后说：“玉帝大开金阙瑶宫，请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会谢我，却方辞驾而回。”（第八回）寥寥几句，重点是“坐了首席”“谢我”，说明法力无边的佛祖，还是在乎天庭礼遇的；至于天庭饭局上那天大的排场，只字不提，那是他内心隐隐的痛。
五百年后，如来启动传经计划，先做了个盂兰盆会。灵山的盂兰盆会，自是不能跟天庭的排场相比，也就“百样奇花”“千般异果”而已，果然素得很。可是，接下来诸佛菩萨感恩献诗，念的却是福禄寿三诗！其中禄诗曰：“禄重如山彩凤鸣，禄随时泰祝长庚。禄添万斛身康健，禄享千钟世太平。禄俸齐天还永固，禄名似海更澄清。禄恩远继多瞻仰，禄爵无边万国荣。”（第八回）
对福禄寿的追求，应是凡夫俗子所为，所以天庭有福禄寿三星，因应人间的祈祝，配享香火。眼中万物皆空，以理论和实践启示众生“钱财身外物”的诸佛菩萨，献诗应该是佛诗、法诗、僧诗三宝诗或经诗、律诗、论诗三藏诗才对，如此看重福禄寿，难道不很奇怪吗？
不奇怪，《西游记》中以如来为首的诸佛菩萨，对金钱物质的看重，不但与常人无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九十八回，唐僧师徒终于走到灵山，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因为没送礼，阿傩、迦叶故意给了无字真经，害得唐僧师徒多跑一趟。
这一节，有人说是取经游戏的设计者为了凑足九九八十一难，故而为难唐僧师徒；也有人说，这是西天为了让唐僧知道，真经来之不易，要倍加珍惜，所以才有此举。问题是，取经游戏设计者法力无边，何至于要出这么龌龊的手段凑齐八十一难？至于第二点，更是扯淡，取经团队一路上九死一生，历尽劫难，难道尚不足让其珍惜真经？还是阿傩迦叶的话道出真相，“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佛教徒又不嫁娶，何来后人？此后人，当是后来人之意。如来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多经书，都免费分享，谁都可以来拿，那西天靠什么吃饭？
且看唐僧向如来投诉时，如来竟笑着答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
这才是真相！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只是“诵了一遍”，因为有“保生者安全、亡者超脱”的功效，收了这么多钱，如来还觉得“忒卖贱了”。所以，阿傩、迦叶第二次开阁取经之前，“仍问唐僧要些人事”。唐僧无奈，只好将“唐王亲手所赐”的紫金钵盂给了他们，“那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这才给了有字真经。
唐僧取经回来，向李世民汇报时，特意转述了如来的话，这是要李世民明白，他冒死取回的这些经，是多么的值钱，言下之意，你懂的。
那么，佛要钱干嘛？
刚才已说过，神佛都是不事生产的，但在吃穿用度方面，却与凡人无异，又都长生不死，千万劫之中，还不断有凡间众生通过积德行善或修炼参悟而晋级为仙佛，这么一来，人（神）口有增无减，物质需求也就与日俱增。所以，要维持高大上的体面生活，要讲排场，金钱虽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也是万万不能的。
这一点上，西天的经济问题就更突出了。
第九十八回，取经团队到达灵山时，他们看到的雷音古刹是这样的：“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如此奢华的雷音古刹哪来的？开天辟地时就有的？如来佛祖变出来的？不，这些豪宅，是且只能是，花钱雇能工巧匠建造的。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法相庄严，是靠金子装出来的。基建是刚需，事关面子，钱当然少不了花。
现在知道舍卫国赵长者付出的三斗三升米粒黄金，用在哪里了吧？
将佛经吊高来卖，定位高端人群，制造品牌效应，不失为有效的饥饿营销策略。只是那么贵的“经”费，贫瘠的西牛贺洲有几个给得起的？既然消费得起的目标客户太少，开拓国际新渠道，寻找高端客户群，就是摆在经营决策者面前的当务之急。
那么，如来主动传经到东土，就为了卖钱吗？这么想，也忒小看了灵山领导人的野心了。如来需要的，是一个解决财政问题的一劳永逸的计划。
说到底，所有的思想控制，都是为了利益攫取；所有的意识形态之争，也都是利益之争。
虽是神话，但《西游记》也反映了佛教自西汉传入中国后，在与儒道两家相互抵触、相互融合中发展的历史背景。两千年来，儒、佛、道为了自身发展壮大，都争相拉拢统治者，以求获得主流地位。而最高领导人的好恶，就可以决定一个教派的兴衰，就像小说里，西牛贺洲境内的灭法国、车迟国、祭赛国，这三个国家灭佛杀僧，还不都是国王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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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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