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论语》的时候,很多人应该都注意到一段话: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朔是阴历的每月第一天,初一。周代时,自然崇拜还没有完全褪色,周王还会郊祀祭天,以燎祭的形式祭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及列星。月相、气候和季节等等都是大事,反映这些自然规律的历法自然就被认为具有神圣性了。它的修订权控制在中央政府手里。杨伯峻说,东周时期,每年秋冬之交,周天子把第二年的历书颁给诸侯。这历书包括那年有无闰月,每月初一是哪一天等等内容,这就叫“颁告朔”。诸侯接受了这一历书,藏于祖庙。每逢初一,便杀一只活羊,祭于祖庙,然后回到朝廷听政。祭庙叫做“告朔”,听政叫做“视朔”或者“听朔”。

到子贡任职的时候,这项制度已经很少有人在乎了。每月初一时,鲁君不亲临祖庙祭祀,也不听政,这个“告朔”的制度连个幌子都没立起来,只是杀一只活羊虚应故事。子贡比较现实,他觉得既然这个制度已经只剩一点残余放在那里丢人,不如干脆连羊也不要杀。孔子说不行,“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就算是残余,那也是礼的残余。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1)

(一)吃的不是食物,是礼

对孔子来说,吃什么似乎是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多就多吃,少就少吃。有钱的时候就吃点好的,没钱的时候,粗食也能吃。孔子吃的不是“食”,而是“礼”。

孔子生活的年代,贵族吃饭有一套礼仪规范。对平民百姓而言,礼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想吃就吃,他们不上什么礼,这么细节的礼暂时还熏陶不到他们。越是上层人士,礼就越多、越细,国君地位高,吃饭就相当麻烦,《论语》里说:

侍食于君,君祭,先饭。

同国君一道吃饭——这种机会应该不很多——在国君举行饭前祭礼之前,作为臣子,要先为国君尝饭(不吃菜)。国君吃饭可不是等菜一上来就拿筷子吃,饭前要祭祀发明食物的神灵“先食”,大约与先农、先蚕、先牧、先酒等相似,都是改变人类生活、非常有意义的神灵,这种饭钱祭祀的效用,与“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差不多。祭祀的时候应该会有钟鼓齐鸣,相当隆重。在周代这个突出理性的礼乐社会,国君吃饭不仅仅为自己吃,它本身就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如果孔子在自己家吃,也要顾及礼的约束。对孔子来说,礼应该渗透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这吃得就比较寒碜了,糙米饭、小菜汤。瓜祭,杨伯峻认为是“瓜”可能是“必”的错字,翻译为“一定得先祭一祭”,李零说“瓜祭”是吃瓜前用瓜把祭瓜。不管是必祭还是瓜把祭瓜,总之它是个饭前的祭。规模当然不大,音乐也不一定有,“齐如”, 严肃恭敬的样子。吃的饭菜虽然简陋,但礼是不可少的。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2)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3)

在陈绝粮

(二)讲究和精细:《论语·乡党》的饮食观念

孔子对饮食的态度,主要在《论语·乡党》之中:

齐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这段话,字虽然少,但要是一条一条执行的话,还是很困难的。孔子大约五十岁时才正式出仕,没有官员身份之前,他不过是个收入不大稳定的“教书匠”,是没有那样的经济实力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林语堂读到这里的时候浮想联翩,他说,孔子对饮食如此挑剔,很可能就是他妻子抛弃他而去的原因(见《生活的艺术》),这是一种无甚根据的猜测。孔子的家庭生活如何,史料记载极少,无法推出这个结论。林语堂可能是想到了孔门弟子曾子的一个故事:

曾子后母遇之无恩,而(曾参)供养不衰。及其妻以蒸梨不熟,因出之。

曾参对后母非常体贴关心。因为妻子蒸梨不熟(大约后母年纪大了,牙齿不好,不方便食用生梨),就把她给休了。林语堂是不是从曾参之妻想到孔子之妻,才认为“孔子妻子照顾不了丈夫的胃口而被休”?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4)

曾参画像

《论语·乡党》里的这段话,字句不多,说得有些不够清楚,因此产生了不同的解读方式。第一种解读方式当然是说孔子吃得很讲究,毕竟他是君子、在后世也被称为圣人,讲究也应当。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指的分别是粮食和肉类的加工。食是作为主食的稻粱类谷物,精不精,是看舂得细不细。舂得越细,所获得的产出量就越低,价值就越高,口感当然更好。《礼记》说“脍”是“肉腥细者”,其实是生鱼片或生肉片,加工越精细,就越好吃。

在周代时,虽然很多今天常见的农作物还没有传入或培育成功,蔬菜和粮食种类不那么丰富,但经过夏、商文明,烹饪学和烹饪技术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因此贵族们的饮食是比较“上档次”的。《礼记·内则》就有不少记述,不但有哪些部位能吃、哪些部位不能吃或不好吃的判断,比如:“不食雏鳖,狼去肠,狗去肾,狸去正脊,兔去尻,狐去首,豚去脑,鱼去乙(肠),鳖去醜(肛门)。”还有怎么制作食物的详细技法。很多人大约是从金庸的小说中知道了“叫花鸡”的做法,其实这种做法还真是“中国传统烹饪方式”,《礼记》中就曾提到过一种类似“叫花猪”的做法:

取豚若将,刲之刳之,实枣于其腹中,编萑以苴之,涂之以谨涂,炮之,涂皆干,擘之,濯手以摩之。

这个制作过程是,把小猪或羊剖去肚肠,洗净后把枣子塞进腹中,用芦苇裹起来,涂上一层泥,在火上烧烤,泥烤干之后剥掉。不过此时还不算完,还要把碎米粥涂到猪、羊外面,用油煎。煎好之后切片,和香料一起放进小鼎,小鼎放进盛水的大镬里,用火慢慢煨上三天三夜,吃的时候加醋和肉酱来调味,这道菜才算大功告成。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5)

图片仅供参考

其实鱼馁而肉败、色恶、臭恶、失饪、不时、割不正的食物,它要么本来就不能吃,要么不好吃、不方便吃,孔子不吃是很正常的。《尚书·大传》所说:“八政何以先‘食’?食者,万物之始,人之所本也。”既然是人之所本,在物质条件能满足的情况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理所当然。

第二个解读方式是从养生来谈。当时饮食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起码已经深入了上层贵族的心。比如《礼记》说“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意思是饮食要顾及到季节和气候的变化,每个季节吃的东西不一样,搭配的调料也不一样,比如食用“脍”的时候,“春用葱,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蓼”。

《论语·乡党》里,孔子“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有学者也认为这是为了养生。周代时酱的品种很多,《周礼》中说,“酱用百有二十瓮”,称为“百酱”,恐怕不是虚谈。吃不同的鱼、肉,必须搭配不同的酱。比如汉代马融说,吃鱼脍就应该用芥酱,这和现在吃生鱼片的习惯倒是一样的。李零说,酱不仅能提味,还有养生治病的作用,特别是防止生鱼生肉中的寄生虫,也算是一种说法吧。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6)

鱼脍

在孔子那会,吃肉很不容易。但孔子还是提醒说,吃肉再多,不要超过主食,二者要合理搭配。买酒叫酤,市是市易,脯是干肉,外面买来的酒肉不要吃,杨伯峻说,孔子认为不卫生,不新鲜。姜对人体有好处,但不能多吃。

此外,还有人认为《论语》里说的“君子食无求饱”指的是有节制地进食,符合养生之道,这是一种误解。孔子的原话是“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指的是一种生活态度,和养生没有一点点关系。

(三)食以尊礼,安贫乐道

其实这段话完全可以有第三种解读方式。有许多学者已经意识到,《论语·乡党》所要展现的夫子风采,所要体现的思想核心,是礼,是仁,是君子。那么,这里面记录的孔子一言一行,都是“礼”的示范。孔子吃得讲究吗?他一辈子就没好好做过几年官,大部分时间里他的日子过得仅仅是个温饱,最珍爱的弟子颜回去世了,颜回的父亲颜路来请求孔子把车子卖了,给颜回置椁,孔子说我儿子孔鲤死了,也只有内棺,没有外椁。可见他也是个清贫人家,追求哪门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有得吃不错了,讲究是讲究不得的……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7)

孔鲤因出生时鲁国国君赠送鲤鱼而得名

《论语·乡党》所谈的饮食方式,还是应该从“礼”来解读,这才是孔子所为、弟子所记的本意。这段话在打头的地方有两句,“齐必变食,居必迁坐。”这是什么意思呢,“齐”同斋,指斋戒。斋戒期间要改变平常的饮食,葱蒜韭这些有刺激性气味的不能吃了,以示虔诚清净。平常坐的地方也要换换,以示隆重。具体怎么个换法,杨伯峻说古代的上层人物平常和妻室居于“燕寝”;斋戒之时则居于“外寝”(也叫“正寝”),和妻室不同房。唐朝的法律还规定着举行大祭,在斋戒之时官吏不宿于正寝的,每一晚打五十竹板。这或者犹是古代风俗的残余。从燕寝搬到正寝,这种观点有点道理。

那后面的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要求,应当是配合斋戒的。为祭祀神灵、先祖而准备的食物,那当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祭祀期间,饭食、鱼肉要先由神灵和先祖食用,陈列一段时间后再撤下来,分发给从祭者。如果分发得不那么及时,说不定就“食饐而餲”,馊臭了。所以孔子紧接着就说,“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因为放了三天的这些食物很可能已经变质了。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8)

孔子太庙问礼浮雕

关于“不得其酱,不食”,台湾的张之杰说,当时烹饪手段主要是煮和蒸,味道比较清淡,所以要用酱料来提味。前文举《礼记·内则》中对小猪和羊的烹饪方式为例也能看出,它经过烤、油煎、煨几个程序,肉质本身恐怕滋味还比较“简朴”。慢慢的,哪种酱和哪种食物搭配就约定成习,被纳入到“礼”的程序之中。随意搭配不但不合味,也显得粗野不文。

唯酒无量,不及乱,通常解释为喝酒的量不限制,但是不能喝醉。为什么不能喝醉?因为喝醉容易胡言乱语甚至惹事生非,有失礼仪。还要注意的是,周代初年就已经形成了禁酒令。周人总结夏、商两代灭亡之因,认为在于嗜酒无度,因此周公在《酒诰》中告诫康叔要在殷商故地的卫国宣布戒酒。结合《大盂鼎》,周公的禁酒令是在全国实施的。《酒诰》中并不是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喝酒,而是要求民众“饮惟祀”,只有在祭祀时才能喝,且要求“德将无醉”,不能喝醉。这和孔子说的“唯酒无量,不及乱”是一个意思。这就更加证明了孔子所提出的这一系列看起来非常繁杂的饮食要求,其实不过是斋戒祭祀期间的做法罢了。

孔子是个理性的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又要求“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因为祭祀是国家礼乐制度的重要一环,因此他将其看得非常重要。当季桓子不再信任孔子,在春祭时不给孔子送祭肉之后,孔子立刻带着一群弟子离开鲁国。“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他爱的不是那块祭肉,而是它所反映出的那一套观念和规范。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9)

孔子离鲁

至于孔子平时日常生活,哪里有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要求,看看他的得意门生颜回过着的生活: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欣赏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是个安贫乐道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些口腹之欲呢?

孔子的养生主张(养生还是尊礼从)(10)

在陈绝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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