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是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喜欢画画、写字、读书,面对命运的玩笑(刁难),依旧不改对生活的热情,竭力追寻人生的意义与支柱。

然而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怪胎。

直到有一天,二哥在教堂结识了一个姑娘……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1)

二哥住在我们家后院,姓郑,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

按照村里的辈分,他们三兄弟管我妈叫姐,所以我应该喊他们舅舅。但是他始终让我喊他二哥,他说看我就觉得亲,愿以兄弟相称,还四处跟人说我们这是忘年交,比一般的亲戚关系牢靠多了。

所以我喊他大哥大舅,喊他三弟三舅,喊他,二哥。

这在我们村里不奇怪。1500人的村子,总能找到各种混乱的亲戚关系,我们前院有个人我叫大哥,却管他媳妇叫舅妈——这个也有点儿乱,我也不知道咋论出来的。

我从九十年代初开始跟二哥混在一起,我刚读初二。那时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想走进每一个我所不知道的院子、认识每一类人、学习每一种生活。

二哥,是个残疾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2)

小学时我们班有个同学就是小儿麻痹症,走路跛脚,其他都很正常,同学们送他个外号叫“路不平”,他也不以为意。我问过他,他们那么说你就不往心里去吗?他以一副我从没见过的少年老成低声说:“身体有缺陷的人,意志都更加坚强。”

让我刮目相看。

二哥的残疾比我同学还要严重,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时吓了一跳。

他面庞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浓黑的剑眉,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直,嘴唇刚毅,脸有点消瘦,像刀刻一般。这张脸就算搁在今天也是一等一的帅哥。

从脸往下打量,身子就有些惨不忍睹。

两只胳膊紧紧夹在身子两侧,手肘紧贴在腰间就跟分不开一样;小臂瘦得像秋后的玉米秆,干黄无力;枯干的手,除了大拇指其余几根手指都难以分开,蜷曲的手指紧张地虬卷在一起,怪诞地挣扎着,稍一用力就扭来扭去;双腿同样的无力,走路总是膝盖先提起来,带着小腿甩出去,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外拐,他总自嘲说甩丢多少双鞋了。

他的声音有些尖细刺耳,说话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下巴向左前方一顶,后脑勺反方向后划,这个动作让他的脖子看起来左边粗壮了许多,整个脑袋向右肩膀斜了过去。

但是他爱笑,说着说着话就会嘴唇一扯,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看到他笑,你会觉得满脸都荡漾着希望。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3)

图 | 电影《小武》

二哥会画画,国画,没事儿就在家里挥毫泼墨。

乱糟糟的炕上总能被他辟出一块地方铺上宣纸,虔诚地磨墨,把唯一能活动的大拇指竖起来或者横过去比量着构图,然后气吞山河般地一蹴而就,斟酌着题跋,端正地盖上人名章。

腾起纸后,炕上铺的白底绿格子的地板革上落下点点墨迹。

我们俩结缘也是因为画画。

我打小爱画画,尤擅临摹。小时候家里亲戚的立柜、组合柜门上的山水玻璃画损坏之后,都会让我给补画一张,在玻璃上用油漆画,足以乱真。

我很小就懂得油漆干了一层再涂一层的道理,更是早早就参悟了不同颜色的油漆润在一起会变色的诀窍。

没人教过我,我从来都自诩这就是天分。

二哥得知后啧啧称奇,特意来我家拜访,还带来了他龙飞凤舞的一幅字送给我。我打开那幅五尺全开跟我身高差不多的字,硕大粗壮的笔划蜿蜒曲折,看了半天,问二哥,绿啊?

二哥纠正我,说:“缘,缘分的缘,不解之缘的缘。

他说这是他唯一存世的作品,其他的字画作完之后都让他当成引火纸给用了。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4)

图 | 二哥的字

他的手劈柴不方便,需要在灶坑里填进去大量的纸才能顺利引燃整根的木头。

我跟二哥一见如故,整个夏天我们都泡在一起。他教我写字,手把手告诉我执笔、悬腕,起笔收笔、提笔顿笔,说起来滔滔不绝,还告诉我写字不怕丑只要抖三抖。他举起自己的手说:“我也想工笔白描,我也想横平竖直,可条件不允许啊。”

“你好好练,我是干啥啥不行了。”他又说。

身体的残疾,暗淡了他眼里的光。

不画画不写字的时候,二哥看书,我写暑假作业,想看他的书,他不给,他说:“你还小呢,你得玲珑剔透才行,这些武侠小说跟你南辕北辙。”

他说话喜欢用成语,但都瞎用,我说他张冠李戴,他只是笑笑挠头。

他挠头的时候胳膊抬不起来,头要用力地向下伸去够自己的手。

我偶尔跟着他去给附近各村的小门店去画招牌,他写的美术字同样由于条件不允许而龙飞凤舞,但是看起来很好看,画一个招牌能挣到几十块劳务费。

可是这种活儿偶尔才有,二哥的生活基本靠他哥哥和弟弟接济,不时送点米和菜。二哥从来不要钱,日子拮据得很。

整个夏天我跟着他吃了一个多月的茄子炖土豆,偶尔我妈会给我拿一些菜和肉,我们就改善一下生活。有肉的时候,他教我喝啤酒,我们俩分喝一瓶啤酒,喝得面红耳赤。

他的手没法用瓶起子,双手笨拙地抱住酒瓶,用牙咬掉瓶盖。吐掉瓶盖后嘴唇上都是摇晃出来的啤酒沫,他用袖子擦擦,笑出一口白牙说:“一醉方休?”

那一个月我的画画水平和酒量都进步神速。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已经能写出立正儿的小楷“入木三分”,他举起来端详了许久,说:“恰到好处,恰到好处。你听二哥话,可不能荒废了,这玩意儿是能耐,会一辈子跟着你的。大有裨益!”

他把“裨”字读成了“脾”,还发了第三声。

我挥手与他作别,没有像以往一样地纠正他,一个月光阴,我学会了不去戳穿一个脆弱者的铠甲。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5)

上了初三之后,学习压力倍增,我跟二哥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去他家偶尔小坐,听他说最近又画了什么画,写了什么字,但是很少看到作品,都被他塞进灶坑当了引火纸。

有时他也会特别留下一两幅字或者画,兴奋地与我分享自己满意的喜悦,分享之后那幅作品仍旧难逃灶坑的归宿。好像对他而言,写字、画画就是自己想做的、该做的,留下作品不那么重要。

有时候我对他说,我不太喜欢国画,因为错了就错了,没法修正,太难了。

他从不对我说教,也不试图影响或者劝服我,总是豁达地笑笑说,是啊,太难了,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然后他又说:“就好比煎水作冰,蒸沙成饭。”

他看的武侠小说越来越多,一年多以来词汇量增长极快。

我都有点儿……望尘莫及。

有段时间他有了一个新朋友,叫傻岩,一个有点愣、思维不是百分百健全的单身汉。两个人在一起研究出一项伟大的事业,养兔子,繁殖到一定数量卖给餐馆。我相信,他们的规划中甚至都有自己开餐馆的蓝图。

二哥说,主要是兔子繁殖太快了,简直一本万利。正是秋收,两人去扛村里人丢弃在地里的地瓜秧回来,囤满院子,准备做兔子冬天的口粮。

为节约养殖成本,两人把方形兔笼中间隔了一片铁纱网,分为上下两层,这样一个笼子能够盛下的兔子数量就翻倍了。

他俩养的兔子可能是我们村第一批住上跃层小楼房的活体动物,但是两人都忽略了兔子的排泄以及下水问题——他们俩还往墙根儿撒尿呢,根本没有这个意识。

住在上层兔子的排泄物尽情地倾洒在楼下兔子的头顶以及身上,楼下的兔子欢快地挪着碎步与屎尿抗争。这个问题很容易被发现,也很快得到了解决。

傻岩每天将楼上楼下的兔子换个窝,他说,一人淋一天,公平了。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6)

图 | 电影《让子弹飞》

没有任何意外,冬天刚来临的时候,三十几只兔子无一幸免,裹着浑身恶臭离开了它们深恶痛绝的二层小楼。我知道这事儿之后,问二哥咋想的呢?还让兔子住二楼?

他笑得有点儿羞涩,说:“哎呀,咋整啊,二哥就只能跟傻岩这种人混了,图穷匕见啊!”

我说二哥你说的是不是日暮途穷啊?还有你可别说这话,你只能跟傻子一起混,那我算啥?

他又开始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只是脸上的皱纹明显地深了一层。

那年,我顺利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因为住校,跟二哥的来往愈加少了。偶尔回家,他家的院子也都锁着大门,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是不是还在写字画画。

高二寒假,我和我妈在镇上赶集买年货的时候,我才又见到二哥。

寒风中他裹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格子围脖缠了两圈,大半张脸都缩在衣领里,头发乱糟糟一团,黢黑的额头上皱纹横生,眼睛里的光彩也比两年前少了几分。

他站在一个卖对联福字的摊位后面,不住地跺脚取暖,半天也没有生意。

我妈捅了捅我说:“卖对联那是不是后院你二哥?他不是个画家吗?”

我过去跟二哥打了招呼,他躲闪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暖,叹了口气,说,哎呀,见笑了,让你看着二哥这个狼狈样儿了,落魄寒酸呐。

我说二哥你这是啥话,这不挺好好么,生意咋样啊?

他说不好干,卖对联的比贴对联的都多。说完,抓起一把对联福字不由分说地往我手里塞,让我拿回去分给亲戚。然后仔细地打量着我:“哎呀,长大了,二哥都不敢认了,个儿也高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以前,我觉得他说成语还挺逗的,直到现在,这么成捆往外扔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有些烦了。简单寒暄几句,我们匆匆告别,我几次回望,二哥的眼神都追着我,一直看出去很远。

大年三十那天,二哥家的大门打开了,房顶的烟囱冒出白烟,我妈让我装了点儿酒菜给他拜年。

我刚推开大门喊了一声二哥,他就迎了出来,一直迎到院子中间,扶着我的肩膀往屋子里走。院子里还堆着破烂的兔笼,杂乱的荒草随风游荡,又打着旋儿地四处散开。

他家屋子里冷得出奇。二哥边用袖子擦着炕沿儿,让我坐下边说:“也不回来住,冷吧?你上炕头儿坐着,别冻着,金枝玉叶的。”

我终是没忍住告诉他不要老说成语了,说得又不对。他尴尬地笑笑挠头,嘴角扯了一下。

气氛有些尴尬,我也觉得我说的有点过分,掏出烟递给他一根。他嘴上说着这可不行,你还小不能抽烟,但还是接了过去,从兜里掏出火柴试图点烟。他的手用不好打火机,点烟都是两只手相互协作,划断几根火柴之后才能点燃。

我一只手点燃打火机,向他伸了过去。他丢下火柴,捧起两只扭曲的手窝成一个半圆挡风。

他弹烟灰的手依旧笨拙,用烟头对着烟灰缸,手掌在炕上一磕,靠震动的力量抖下烟灰,往往因为幅度太大失了准头。一根烟抽完,烟灰缸里空空如也,外面一圈儿都是烟灰。

坐了一会儿,我放下酒菜告辞出门,借口要回家过年没有在他家吃饭。大概是对他做的茄子炖土豆失了胃口,也不愿跟他喝酒到面红耳赤。

他的眼神里有些不舍,蹒跚着把我送到大门口,手扶着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框小心翼翼地问我:“还在画画吗?”

我告诉他,我参加了学校的特长班,每天下午都会有两节课学习专业的绘画知识。导师是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的,长头发,特别帅,教我素描、水粉还有油画,我画石膏像、静物和速写。

我已经不画国画不写毛笔字了。

本来就不喜欢。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7)

图 | 走马临摹作品

他听后,眼睛没有看我,而是飘向远处。我随他看过去,太阳有半张脸藏在山下面,血一般的红。

二哥喃喃说:“好啊,好啊。西洋画有出息。”

他郑重地与我握手道别,说了那个冬天最后一个成语:“前程似锦!”

随后他关上大门。大门两侧是他书写的对联,字迹苍劲有力: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点儿都不喜庆,但明志。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8)

1997年夏天,我参加完高考,两个多月耗在家里,每天抱着录音机听刚刚迷上的摇滚乐,听崔健,听唐朝,听魔岩三杰。奶奶每天拄着拐棍站在院子里骂我让狗撵了。

我心想,你们跟不上时代了,这是艺术。

我还学美术导师,留起长发,打了一个耳洞,偷了一枚我妈的银耳钉戴了上去。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艺术”这个词向我敞开了久违的大门。

我爸表扬了我不男不女的艺术家气质,并向我走进艺术大门表示了祝贺,他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得想想是谁帮你敲的门。”

我的确是想去看看二哥,他算是我艺术之路的启蒙者。

站在后院望了望,他家锁着大门,也就作罢。

那年夏天很热,空气闷得要命,人就跟被圈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被热水泡着一样,一动不动也汗如雨下。我本以为会有一场明媚的雨,不想等来了一个惊天的雷——我的高考分数没够本科线。距离心向往之的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差了十七分,或者是一年的复读。

我茶饭不思地沉寂了好些天,歌儿也不听了,耳钉也不戴了,头发也不扎辫子了。生平第一次遭受重创,甚至开始思考人生,全家生怕我就此沉沦,轮番上阵劝,越劝我心越烦。

我TM都快艺术家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9)

图 | 电影《苏州河》

回头一想,艺术家怎么就不能发生这种事儿呢?

二哥也是天生的艺术家,可生活灌在他身上的不公可比我多多了,二哥怨过吗?他没有啊,一个优秀的、身残志坚的美术工作者,没有向操蛋的生活臣服和低头,一直奋力抗争着。

那些塞进灶坑的字画,死去的兔子,没卖出去的对联,都是蒙尘的勋章。

我想去找二哥聊聊,保不齐两个落魄艺术家抱头痛哭一下,就可以双双燃起对生活的热烈希望。

站在后院眼巴巴地望了几天,还真把二哥等回来了。

我看他把钥匙递给跟他一起回来的傻岩,然后回头张望,眼神对上之后,我往墙头一跃,喊了一声二哥。

他走过来扶住我的手,说哎呀,二哥看着你可真高兴!快下来,小心。

进屋后,他仍旧俯下身,袖子擦了擦炕沿儿,说你快坐下。

瞅着眼前就快四十岁,还跟我们村一个大傻子混在一起的二哥,我憋了满肚子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来。

当时我就觉得,我这也算事儿吗?不就是没考上心仪的学校吗?

大不了复读,不愿意复读还能念个专科,有什么啊?至少我四肢健全、青春还在,有父母有同学有朋友。比起二哥,幸福太多了。

我凭什么对生活不满啊。

于是我走到外屋,对正在扫地的二哥说:“二哥,咱吃茄子炖土豆吧?我去买啤酒,一醉方休?”

二哥高兴地丢下笤帚,说那行,酣畅淋漓!

傻岩不喝酒,我跟二哥两人喝了五瓶啤酒,没有任何意外的,我们俩都喝多了。二哥勾起本来就虬曲的手指,指着自己说:“面红耳赤了?”

我说,二哥,你说成语的样子最帅。

酒后我哭了一鼻子,跟二哥诉说了半天我这几年多么努力,认真学习,积极上进,对象都没搞,一心扑在画画上,可最终却因为文化课成绩,与理想擦肩而过了。

二哥一直认真地听着我说,时不时两手捧起酒杯喝一口,或者吃力地用筷子挑着茄子炖土豆里面的粉条,一根根地挑出来,再堆成一团,也不吃。

听完,二哥放下筷子,没有安慰我,而是慢慢说了一句:“我信主了。”

他说,他在附近镇上的教堂找了份工作,起初给教堂玻璃窗上色,后来又画了天顶画。

“就是教堂屋顶上的壁画。”他补充了一句。

他临摹了米开朗基罗的《上帝划分白天和黑夜》。他告诉我,上帝看到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可我们不能只活在光里,不能只看到白天,总有黑夜存在,光和暗总是交替的。

我们在黑夜的时候,应该祈祷白天,祈祷光的到来。

他侃侃而谈,声音激昂,兴奋地挥舞手臂,抬起手肘的时候,半个身子被自己拉高了许多。

他又给我讲,上帝创造亚当、创造夏娃、逐出伊甸园等等一大堆故事,我似懂非懂,坐在一旁的傻岩满脸崇敬地看着他。傻岩一直在给二哥打下手,据说已经掌握了基本的调色要领。

二哥看得出来,我对上帝的兴趣没那么浓厚,转而说这些都是教堂天顶画里面的故事,都是米开朗基罗画的。

“米开朗基罗你肯定知道吧?” 二哥问。

我说知道,我画过大卫。

二哥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大傻岩只知道是忍者神龟,还说拿个忍者匕首,那不是胡说吗?米开朗基罗拿的是双节棍。

开了一个我们都没听懂的玩笑之后,二哥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声调降下来很多,说:“还是油画好,画错了可以重来。”

我突然明白了他想说的。

那天,我放下了所有好高骛远与不切实际,坦然接受个人能力欠缺所带来的理想偏差。至于讨论生活这种事儿,都是酒话,清醒的时候我说不出来。

我没再跟二哥聊我的事儿,而是问他怎么给教堂画画,画着画着还信了主呢?

二哥跟我要了一根烟,让我帮他点着后反问我,你说人活着图啥?

我一时答不上来。

“二哥,也曾经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他又抽了一口烟,深吸之后长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吐了很长时间,感觉要把心里积压了几十年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提起对画画的挚爱,可是身体局限了他;他提起对生活的热情,可是偏见击退了他。他说:“别人画个牌匾二百,我就能拿八十,因为啥?因为我字儿都写不直。”

他说他一直没认输,他认为靠自己可以活下去,还可以活得很好。可日子却总是越过越差。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畸形的怪物,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几十年了,他以为可以适应和接受人们厌恶的眼神,可并没有。

“那眼神是一把把尖刀,扎在你的身上你的心里。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又要我帮他点了一根烟。一年半没见,他的烟瘾大了许多,原本洁白的牙齿蒙上了一层黑黄色,像他不再明亮的眼神,有些浑浊。

他挺了挺身子,坐直了些,说:“但是在主的面前不会。”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10)

图 | 电影《举自尘土》

他说他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温暖纯良的,没人对他指指点点,仿佛他与正常人无异。

本来也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我也能靠双手吃饭、靠双腿走路,我也能让人赞叹——哇,二哥画的画多好啊。

这一切是谁给了我?是主。

主让我获得了尊重,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

时光荏苒,大学生活一闪而过,寒假时我的头发已经长了很多,后脑勺扎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马尾,还谈了一个女朋友。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半年来增长的见识和所见所闻跟人分享,可是找了几次二哥,他家总是大门紧闭。我问我妈,我妈说好像是在镇上租了房子,其它避而不谈,我总觉得她欲言又止。

直到我在村里碰到傻岩,才知道这半年二哥遭受了什么。

二哥给教堂描窗户画画,在教堂打杂,只要身体允许什么活儿他都干。获得了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们尊重的同时,也拿到相应的报酬。加之吃在教堂住在教堂生活节俭,并没有任何过度消费,一段时间下来,他竟然存下了一笔钱。

傻岩说:“你二哥可是抠!你不在的时候,炖茄子连粉条都不放。真他妈是一分两分攒到结婚。”

既然有了美好的理想,二哥的生活就焕然同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二哥就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爱情,特别不一样。

对象是一个失足妇女。

那姑娘我见过,就是我的升学宴上挎着二哥胳膊走路的那位姐。镇上矿务局的一个普通小工人,厂子效益不好,早早下岗又无一技傍身,终于误入歧途。

不知道是祷告还是忏悔,也或许单纯是因为新鲜和好奇,那姑娘只去过那么一次教堂,却有所斩获。

据说她盛赞二哥的才华,特别喜欢听二哥讲米开朗基罗画笔下的故事,喜欢抓住二哥的手来回左右地晃着撒娇,还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甲抠二哥身上的油漆墨点儿。

二哥瞬间就沉沦了,义无反顾地跟那姑娘在一起了。

其实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在一起,那姑娘该上班上班,该出台出台,空闲的时候才去找二哥,听他侃侃而谈,她默而不语,表情平淡。

不像在教堂里那么痴迷,也没有旁人一般的嫌弃。

二哥穿上了衬衫,打起领带,皮鞋上永远没有灰尘,任由姑娘挽着他的胳膊出入镇上各个饭店和娱乐场所,不顾忌任何人的目光,甚至不惜与亲如一家的兄弟姐们反目成仇。

他们接受不了这个事儿,即使所有的爱都在主的福荫之下。可这个姑娘,明显还未迷途知返,二哥的行为不能算是拯救,是自甘堕落。

二哥说,主是宽恕的,是包容的,不是狭隘的,所以我们不该以偏见待人。为了一个姑娘,也为自己,他不惜与任何人为敌。

他说,那是他此生最自由放纵,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说,即便忐忑地等待着未知的结果,仍旧值得义无反顾。

他说:“我心里一直有光,现在它终于能够照射出来了。”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11)

图 | 电影《绿洲》

如果事情一直这么发展下去,或许还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可很多故事最终都会成为事故,美谈都成了笑谈。

失去教会的工作,二哥开始坐吃山空,不多的积蓄很快让生活捉襟见肘,但是仍旧难掩他一颗愿意为姑娘倾其所有、毫无保留的心。

镇上的矿务局在倒闭破产的边缘,各厂矿管理混乱,四周一片萧瑟。二哥带着傻岩每天夜里准时出现在各个矿区,搜罗那些四散的角铁、废弃金属块,卖到废品收购站。

所获所得,悉数用于跟姑娘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了。

直到最后一晚,他们正在把一张20毫米的厚钢板抬上“拾荒车”时,被巡逻队抓个正着。被批评教育了大半个月、上缴非法所得之后,二哥回家发现姑娘已经不知去向,且席卷了他最后的3000元钱。

在那间逼仄阴冷没有暖气的出租屋内看到二哥时,我说你怎么不去找她?咱们镇就这么大。他说何必,人姑娘付出了,该有收获。

他说:“她就算是骗了我,当初她看我的眼神也是真诚的。”

他说,我们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任何人,有光就会有暗。

我明白,二哥宁愿相信世间是美好的、所有人都是善意的,他选择接受所有的恶都事出有因,都是迫不得已。

这就没招儿了,可我仍旧愤愤不平。

我找了我老叔,对他来说,找个风月场所的姑娘应该不太难。

老叔拒绝了我,他说这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人家干啥?

他说这事儿本质上就是个买卖,那姑娘卖的是人就要拿到钱,不然白给啊?

老叔点了根儿自己的扁盒三五,然后递给我一根儿,说:“至于你二哥,花钱买啥,你能懂吗?”

说完这话,他靠在沙发上,头向后仰去,倒看着身后的屋子。

他以前是个街溜子,后来开了我们镇最大的饭店,用几年的光阴,使自己活得不再像个街溜子。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12)

此后许多年,我没再有过二哥的消息,他家的大门也再没打开。

我曾问过他的弟弟,我的三舅,他说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你们俩比我们亲兄弟还亲呢!

我也去过那间出租屋,破败凌乱,红色土砖墙上画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

名画少女与鹦鹉(焚画拾荒者与失足)(13)

图 | 电影《小武》

几年后,我看到了一部电影,贾樟柯的《小武》。

电影里,小武是个惯偷,勉强存活的同时,因为这个身份失去了从小到大的友情。他甚至也以为自己碰到爱情,对象也是失足少女,那个女孩儿后来也不辞而别。

看完我才明白,当年我老叔问我的那句,你二哥花钱买啥,你懂吗?

平等、尊重,大概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

如果得不到,有些人就会花钱去买,或者用真情去换。

哪怕他知道会被骗。

电影里小武被捕时,警察告诉他,有一个姓胡的女士给他打传呼,她说:

祝你万事如意。

可二哥没有传呼机。

......

{ 本故事根据作者走马的个人经历改编 }

- END -

作者 | 走马

#大哥##东北##沈阳##树先生##贾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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