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前历尽艰辛坎坷,死后留下不朽华章的人;一个生前备受冷漠、轻视,死后备受推崇的人;一个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光耀千秋,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人——注定是伟大而悲剧的人物。杜甫的伟大,不但在于他死后其作品对历代诗坛的巨大影响,人格对民族精神的深深浸染,更在于他生前用饱蘸血泪的秃笔在叙述自己苦难悲哀的同时始终为最底层人民的苦难悲哀而呐喊呼号的崇高责任感和不泯良心;而杜甫的悲哀,不仅在于他生前身怀绝世才华,却饱受亘古以来所有人都弗堪忍受的无尽折磨、困厄、坎壈,还在于他死后享有赫赫声名之际依然没有被真正理解的那份落寞、辛酸和凄凉。他那消瘦的身影,憔悴的面容,紧锁的眉头以及干裂的唇舌唱出的嘶哑的歌声,构成了中国历史上一道永远闪耀着坚毅、执著、博爱光芒的最为亮丽的风景线。他的一切的一切,无可厚非地成为整个中华民族最隆重的骄傲,而这份骄傲却又蕴含着十三亿人难以面对的沉重。“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惟其歌苦,才成就了他的伟大;惟其不见知音,才更显出他的悲哀。
在苦难面前,孟郊一味自怜自悼,凄凄切切;杜甫则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风蔽雨。”(《唐之韵》解说词)杜甫自身的窘境尚且没有超脱,却总想着比他更凄惨、更痛苦的人们,用无比深情的笔触书写他们的悲哀,为他们声酸词苦地歌唱。杜甫的伟大就在这里。不要说那些有名的《兵车行》、“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便是其他如《又呈吴郎》、《驱竖子摘苍耳》这些并不为世人十分知晓、传诵的诗篇何尝不是如此?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 正思戎马泪盈巾。
——《又呈吴郎》
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从瀼西迁居东屯,将瀼西草堂让给吴姓亲戚居住。堂前有几棵大枣树,杜甫在时,西邻老妇时常来打枣子,杜甫并不加干涉。现在吴郎却在堂前插上篱笆,以防妇人打枣。杜甫听闻此事,便写下这首七律,以诗代简寄给了吴郎。他在诗中说道:我住草堂时,任凭西邻老妇过来打枣,因为她既没有儿女赡养,又不能独立谋生。她如果不是穷困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何至于会稀罕这几个枣子呢?她也知道,偷打别人家的枣子不是正大光明的行为,因而心中总会有些顾虑,甚至恐惧,我为了打消她这些顾虑、恐惧,反而主动亲近她,让她更加心安理得,不再担心害怕。现在,你搬到这个地方,老妇人见换了新主人就防着你,虽属多此一举,但你在院边插上稀疏的篱笆不让她打枣,实在太过于较真了。现在的老百姓,谁不是因为赋税的征求而穷得连骨头都被榨干了。我一想到目前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局势状况,就不禁泪流满面,沾湿了衣巾。一件多么微小的事情,一首多么朴实的诗歌,却折射出一颗无私的灵魂,一种高尚的人格!整首诗没有任何的矫情,没有任何的修饰,没有任何的技巧,纯是一腔话,一段情,不是惊涛骇浪似的震撼,却有一股感动的细流源源不断地注入读者的心田,并催生出闪闪的泪光。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
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
蓬莠犹不焦,野蔬暗泉石。
卷耳况疗凤,童儿且时摘。
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
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
登床半生熟,下筋还小益。
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
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
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
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
——《驱竖子摘苍耳》
这首诗同样从一件小事写起:秋深了,园子里的菜蔬已经不能供应全家人的需求。于是诗人叫童儿去野地采摘卷耳草。中午,孩子们回来,采了一大筐,全家人洗剥之后,作为午餐的菜肴食用。接着诗人又进而联想到,广大的贫民于这兵荒马乱的时期恐怕连糠籺都吃不饱,可是那些富贵人家每天都有大量剩下的酒肉腐烂发臭;士兵们为了平定叛贼,维护国家安宁而出生入死,战场上白骨累累,可是那些纨绔子弟却纵情享乐,挥金如土,依然冥顽不灵。念及这里,杜甫不禁悲从中来,深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和穷苦百姓的处境担忧哀愁。很多时候,小事情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大境界。通过这两件事,我们完全可以看出杜甫是一个怎样的人。至于他那高尚的人格,忧国忧民的精神,他的诗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类以白描为主的作品,更能清晰、坦率地流露出诗人杜甫的心声。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人对他那些千锤百炼、精雕细琢的格律诗激赏、赞叹不已,形成一股浩浩荡荡的学习、模仿潮流,殊不知最能体现他的诗歌境界和技巧的却是以白描取胜的篇章。他的“三吏”、“三别”、《羌村三首》何遽不如《秋兴八首》、《诸将五首》、《曲江二首》?他的《赠卫八处士》、《彭衙行》、《北征》又何遽不如《旅夜书怀》、《水槛遣心》、《春夜喜雨》?他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又呈吴郎》、《驱竖子摘苍耳》更何遽不如《秦州杂诗二十首》、《客至》、《江村》!好了,不必再多举例,这些完全能够说明杜甫诗歌另一半的精髓所在。可是,有谁真正理解、领会它们呢?——杜甫是孤独的。
对于一个视创作为生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来说,读懂他的作品,就是理解他的最佳方式。从这一点来看,杜甫读懂了同时代的很多人:他读懂了李白,读懂了高适,读懂了郑虔,读懂了曹霸。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读懂杜甫,甚至杜甫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没有读懂杜甫。一个毫无名气的人,纵使他的诗写得再好,欣赏的人也不会很多,何况杜甫并不是轻易就能读懂的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语),像董大这样名满天下的人物,当然不必担心前路没有知己;而杜甫生前处于默默无闻的状况,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去读他。既然读都不愿去读,更何谈读懂呢?可见,杜甫生前是多么落寞!公元770年,杜甫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破船上。他死时,这个国家千疮百孔,“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他死时,“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唐之韵》解说词)
自元稹在杜甫的墓志铭中第一次给予杜甫极高的评价之后,世人开始关注杜甫,赞赏杜甫,敬仰杜甫,崇拜杜甫。他对诗坛的影响超过了他之前所有诗人的总和,他在诗界的盛名犹如岱宗之于群山,凤凰之于百鸟。时至今日,模仿他、学习他的诗人队伍可以排成一条长龙,讴歌他、赞扬他的声浪一直不绝于耳。但,他仍然是寂寞的。过去那些专制的封建统治者以及庸俗的读书人一味强调他的忠君思想,厚颜无耻地对他进行吹捧、歌颂的行为自然不值得一提。除此之外,无论是元白诗派继承杜甫“即事名篇”的新乐府形式,还是韩孟诗派学习杜甫以议论入诗、追求奇险的诗歌风格,实则都是“别有用心”之人——他们只是撷取杜甫诗歌的一点加以放大,为我所用。后世的李商隐、梅尧臣、黄庭坚、陆游、元好问等等,哪一个不是如此?又有谁真正愿意去全面理解杜甫的作品,读懂杜甫这个人呢?“学以致用”,除了能给自己的创作带来实实在在的益处之外,有没有人会抱着更纯粹的思想、目的去走进杜甫内在的世界,聆听他的心跳,抚摸他的心灵?这就是杜甫的悲哀,生前是“终日坎壈缠其身”,死后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诗歌与命运的错综交织,伟大与悲哀的相反相成,构成了单纯而又复杂的杜甫,平凡而又超卓的诗圣。不管后人如何评说,他的形象始终作为一尊严肃的雕像屹立在中华大地,他的精神永远作为一座晶莹的丰碑坚守在人类心灵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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