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幽人与孤鸿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挂疏桐”是这天晚上的自然现象,但被诗人看见,并说出来,就成了此时此刻的必然。月是缺月,桐是疏桐,不论物象还是词语,二者之间都构成排列组合之美。如果是满月挂疏桐,或缺月挂茂桐,不是不美,而是另一种感受,且不属于这一刻了。缺月挂疏桐,对于遭劫之余的苏轼,不是一个单纯的形象,是他心灵的感受,偶然而又必然地,被这个形象投射出来,所以也就变成深刻的意象。
漏断,是诗人听断的。夜就像一个漏斗,随着更漏的每一声,世界之沙都从耳朵里漏下又漏下,直到全部漏完,漏断。此时世界已消失不见,一片荒漠,只剩下黑夜。而此时还醒着的人,就是幽人,谁也看不见的人。
很多人看见的,往往是那个旷达的苏轼,而没有看见他的内心还存在一个幽人。这天深夜,家人大概都睡了,与他闲话的僧人也都休息了,有谁看见白天或傍晚时分那个豪迈的苏轼,此时在寺院中独自徘徊呢?
谁见幽人独往来?这个反问并不是想被看见,而是发出一声哀鸣,是一种大寂寞的心情。是一个智者在经历无常之后,对自我生命存在的观照。在此观照中,他看见了“缥缈孤鸿影”。
看见就是被看见。孤鸿瞥见的人,此时不再是苏轼,而是一个无名无姓,影子一般孤寂的幽人。
闪电般的照见,令双方心里怵然一惊。“惊起却回头”,“回头”这个动作,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孤鸿飞远,缥缈了,孤鸿看他是不是也这样呢?
诗人在表达自己,尤其是显现自己的内象,即内在的自己时,总要依托借助于一个外象。此外象是诗人内心自我观照的一个象征。
比如鲁迅先生在散文诗《秋夜》一开始就写到的枣树,“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空虚的秋夜,两株光秃秃经受着即将到来的严寒的枣树,就是鲁迅先生的自我象征。但他没有说我就是一株枣树,笔法凝练的他也没有这样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因为“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句式本身就传达出作者内心的寂寥和苦闷。而枣树只是他内心的形象,并不等于全部的他,所以不能说“我是一株枣树”。这是文学的隐喻语言,不得已而为之。
孤鸿是苏轼常用的一个自传性的形象。比如他将现实经历和内心生活的关系表达为:“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还有对人生梦幻体验的诗句:“人似秋鸿来有信,去如春梦了无痕”。无常世事,生变异灭,如春梦了然无痕。而内在的那个我,则像飞鸿一样,切勿将雪泥上偶然留下的履历当成了我。
“有恨无人省”,不可具体地解释为他遭遇的打击,如果此恨仅仅因为仕途受挫,那么得之是不是就要欢喜雀跃呢?这只是一般人,不是苏轼的境界。这里“有恨”固然由遭受打击的因缘而来,但“恨”的内容却超出了表面的经历。和“回头”一样,都是说不明却深为触动和悲哀的,有个人的孤独,也有世界的悲哀。
唐圭璋先生讲此词称,上片写鸿见人,下片写人见鸿,人似飞鸿,飞鸿似人,非鸿非人,亦鸿亦人。此词读到下片,的确已分不清哪句是人哪句是鸿,境与心合,物我无二。
苏轼《枯木怪石图》
此身泛若不系舟
在定惠院借住三个月之后,苏轼把家安在了黄州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次年在友人的帮助下,于不远处的东坡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树木和庄稼。又次年,于此自修草房数间,取名“东坡雪堂”,从此自号“东坡居士”。
劫后余生,东坡居士不以无常世事萦怀,读书写字,交游饮酒,时而布衣芒鞋行走于荒野,时而月夜泛舟放浪于山水。这两三年闲云野鹤的日子,成为他创作生涯的巅峰期。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醒复醉,真是个很好的状态。全醒不好,全醉也不好。醒醉之间,似醉似醒,非醉非醒,对人生对世界这样介入,也许就是智慧。
归来仿佛三更,“仿佛”二字也有意思。既然醒复醉,那么时间也模糊了。模糊未必就是不好,亦可臻于“忘”的境界,不执着标准了。东坡已经忘了时间,仿佛三更这个模糊的判断,是从“家童鼻息已雷鸣”而大致推测的。
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这里也是境界。境界不在于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也不在财产的多寡,而在于人在各种处境中的态度和表现。家童睡得很熟,敲门都听不见,若是别的主人此时大概要呵斥怒骂了。东坡却一个人拄着手杖,走到长江边去听江声。
夜里的江声,让他沉思自己的生命。“长恨此身非我有”,这句可以是东坡自己的感悟,但以他广博的学养可知,应是化用了《庄子•知北游》的典故。在这一篇讨论宇宙本原本性的文章中,舜问丞道可不可以得而有,丞答“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听了惊问:“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舜代表世俗世界在发问,认为身当然为我们所有,因此觉得很荒诞,怎么连身体也不是我自己的?
不是,丞回答说,身不过是天地之委形,生不过是天地之委和,而子孙不过是天地之委蜕。我们的身体从无而来,自生至死,无时无刻不在变灭之中,最后终归于无。这就叫“此身非我有”。
东坡的“长恨”,是遗憾的感慨,恨的对象不是我们不能拥有此身,乃是身非我有已够可怜,而心却还总不能忘却营营。营营就是思虑营营。试想我们白驹过隙的一生,有哪天不是在思虑营营中度过?一念方灭,一念又起,念念流转,无有息时。
因此,东坡凝视着“夜阑风静縠纹平”,油然而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愿望。人生在世,当泛若不系之舟,才可能从营营种种解脱出来。
黄慎 《东坡赏砚图》
“文采”就是找到那个最准确的词
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宗元好问曾评价苏轼的词“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我们读苏轼的诗文,也会有同感,他的性情和学养,皆自然内化为他的文笔。
苏轼自海南遇赦北还至广州,时任广州推官的谢民师携诗文求教,二人倾盖如故成为朋友。苏轼离开广州后,他们还经常书信往还,也因此有了那篇著名的文论《答谢民师书》。信中苏轼解答了一个很多人心中都有的疑惑,即孔子说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与“辞达而已矣”,这两句话是不是有矛盾?
苏轼讲得很精辟,一语道破天机。他说实则并不矛盾,为什么?因为“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这几句话仍是现代文学理论关于创作的首要和核心命题,即感受与表达。感受能力就是天赋。一个人得有独特的感受能力,要能“求物之妙”,你先得是个妙人。因为求物之妙,如同系风捕影,不可捉摸。妙人可是很稀有的,苏轼说这样的人大概千万人中可能也很难遇见一个。难道这还不叫天赋吗?感受能力或可以培养,但独特的感受是与生俱来的。虽然这多少令人有点沮丧,然而我们不能无视这个事实。这样的天赋,也是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谓的“诗关别材”,即诗不是“写”出来的。
有了独特的感受,能不能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这是第二步。也是一个人可以用功的所在,通过接受教育,多读多写,表达能力得到提高。
能求物之妙,而后能用语言文字准确地表达出来,苏轼说这就叫“辞达”,这就是文采啊!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就会如行云流水。
缺乏独特的感受能力的人,或不知怎么准确表达的人,往往喜欢用一些故作高深的词,以掩饰其感受和表达能力的不足。苏轼举例说,比如西汉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其浅易之说”,就是这种情况。
从古至今,有些人写诗,心中并无几多感受,更无独特的感受,为了让诗显得更有诗味,他们故意把话说得晦涩或文艺。不知就里的外行以为这就叫文采,其实这是对文采的误解,且恰好证明了文采的不足。当然,故意写成大白话,又成了另一种媚俗。这些并非出于感受和表达的选择,都是虚妄不对的,文采的关键只在于有了感受,然后找到那个最准确的词。
尤荫《东坡石铫壶图》
何谓“活在当下”?
如今,“活在当下”成了很多人的姿态签名,而苏轼的乐天知命正好被引为偶像来自我加持。在普遍失去方向感的时代,我们都需要精神安慰,这本身没有错。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想获得真正的力量,而不是一碗麻醉的鸡汤,那就得用心好好想想,什么是苏轼的旷达和当下。
我们再以《定风波》为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的小序也很有意思,“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出门在外,中途忽然遇雨,如果都没有带伞,这时你观察周围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显出仓皇狼狈之相,或抱头急走,或心生不快。此时如果泰然坦然,不仅不为急雨所苦,反能享受雨中的乐趣,那么你就是苏东坡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是旷达,也是当下。旷达的意思就是活在当下。但不是及时行乐,而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做自己的旁观者、局外人。
下片更有深意。“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人生在世,就是这样的风雨阴晴。雨和晴都是无常,无常才是常态。如果下雨就烦恼,天晴就欢喜,那就不能超脱,反之亦然。
只有像东坡,“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回首,方才所历空如一梦,这就是悟。而“活在当下”的意思,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既要看到没有风雨,也要看到没有晴。也就是说,不论快乐还是痛苦,我都要看破,都不执着。不执着有,也不执着无,才能得自在。
快乐流过,痛苦流过,我还是那个真我。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张进 李阳
校对 | 李项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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