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对“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种说法都不陌生,但是仔细想想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用今天的人的话来说,真是又当又立。

大家有没有想过,古人说的“隐居”是什么意思?隐居,是不当官,甚至不当接班人不当君王皇帝,躲起来过老百姓的生活的意思。所以,隐居这件事和普通老百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是肉食者以上才可能选择的人生。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隐居的人,应该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和叔齐。孤竹君死前将君位传给叔齐,叔齐却推让给伯夷,伯夷呢不肯接受,这哥俩你推我让,最后谁也不肯继位。不久周武王灭商,哥俩“耻食周粟”,跑到山里采薇充饥,最后饿死在了首阳山。看见没?开山立派的大宗师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后来者了,什么人才有资格隐居起来做隐士。此外,这个历史故事也告诉我们一个比较残酷的道理:做隐士的人固然都比较有气节,但结局可能会不怎么好。

伯夷、叔齐之后,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陆续都出过一些隐士,比如东晋末年那位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可能是人们最熟知的一位。今天,我们来说说另一位选择隐居避世的人,他就是唐代的张志和。

张志和这个名字很多人可能并没有听过,他有一首《渔歌子》写得非常好,读来如在目前,轻快自在,逍遥酣畅,令人不禁心驰神往,想与他结伴侣鱼虾而友麋鹿,抛了红尘种种也去隐居避世。

张志和理想中的渔翁(张志和一个)(1)

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有个号,叫烟波钓叟,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在做烟波钓叟之前,他的前半生尤其是成年之前,够得上顺风顺水。张志和原名张龟龄,从小就聪明过人,三岁读书,六岁就能做文章了,而且记忆力极佳,过目成诵。唐玄宗对这个小娃娃也很是赞赏;稍稍长大后又受到太子李亨的看重,甫一弱冠,李亨就为他改名“志和”,正式授职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供奉东宫,可见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唐肃宗对他是如何高看一眼。当官自然有升迁贬谪,四年之后安禄山反唐,张志和追随李亨转战灵武,李亨即位后,张志和辅佐他平定安史之乱,并升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这一年他才25岁。第二年,平迁为金紫光禄大夫。

也是在这一年,唐肃宗因为急于收复长安,与回纥约定 “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张志和力谏肃宗收回成命,触了皇帝的逆鳞,旋即被贬为南浦尉,之后又赶上大赦被召回。也是在这一年,张志和的父亲去世了。张志和赶忙以丧亲为由,就此辞官而去了。根据《新唐书》和《唐才子传》的记载,唐肃宗赐他一奴一婢,张志和将这二人配为夫妇,分别取名渔童、樵青,开始游历生活。其间又逢妻子亡故,张志和便彻底绝了仕宦之心,最后在湖州城西的西塞山渔隐而居安定了下来,自称烟波钓叟,这时他也才三十岁而已。这么看下来,张志和的归隐既有政治上的原因,也有看破或看不破生死从而人生态度变得消极的一面。

这首传唱至今的《渔歌子》应该就是写于张志和隐居西塞山后。隐居而喜欢写东西、写东西写得又好的,首推陶渊明,留下的诗文名篇太多了。读陶渊明的诗文,大致可以勾勒出他的性格、人品,以及回归田园后的生活和人生轨迹。张志和没有那么多作品传世。《玄真子》是阐发道家思想的,《大易》是解卦的,真正比较个性化、可以给他贴生活标签的,只有《渔歌子》5首。这五首《渔歌子》全部词如其名,写的都是渔父的渔居生活,其中又以“西塞山前白鹭飞”这首写得最好、最轻快喜人。

唐代的人活得十分真实,他们敢于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体现在诗文作品上,唐人的作品无论写景还是抒情往往都十分直接、直白,而且不论想到了什么,都会直接写进诗文,宣告天下,就像是一个没心眼的直肠子一样。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就是写景,唐人几乎都不屑堆砌华丽的词藻,雕栏玉砌、金翠辉煌这样的字眼在唐诗中几乎很少看到,白描、直写眼中所看所感,体现了唐人率真、不做作和自信的精神面貌。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所以,启功先生才会总结说,唐人的诗是嚷出来的。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很有唐诗风韵,所写之景之物也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尤其是飞、肥二字,更增轻快、愉悦之感。整首词虽然十分短小,但信息量却十分大,但又写得清新直白,毫无雕饰,更显词中所透露出来的愉快是那样真实、真切,令人羡慕。西塞山前,桃花、流水、鳜鱼、白鹭、青的箬笠、绿的蓑衣、斜的风、细的雨,写景写人,有颜色、有声音、有形状、有温度、有能够想象到的味道,读后谁能不瞬间爱上烟波野钓呢?

张志和理想中的渔翁(张志和一个)(2)

今天,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节假日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喜欢往乡下跑,去亲近大自然、拥抱大自然。但你要说真让这些人脱下都市人的装备,每天下河捉鱼或者下田种庄稼,估计一个人也接受不了。都市人追求的田园生活都是开了滤镜的,是中产阶级情调的。我们喜欢的唐诗宋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部分都是中产阶级、甚至贵族情调的,对过着普通人生活的人来说也等于是开了滤镜的。

张志和的《渔歌子》也不例外。这也是千百年来读书人都喜欢它的原因。全词只有短短的27个字,无论写景写人,还是抒情,扑面而来的一切都是干净的、清新的。如果我说青箬笠下罩十天未洗油头、绿蓑衣是个下两手黄泥、眼神干涩混浊的老汉,你还觉得这诗美吗?陶潘明的诗也是一样的。陶渊明是亲自干活的,在他的《归园田居》其三中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句子。即使是这样,陶渊明还是将这种田园生活美化了,他在诗中接着写道“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沾衣的又岂止夕露。如果陶渊明在他的每首《归园田居》里都如实记录他两脚踩满黄泥,两肩挑满米田共,如此这般地“晨兴理荒秽”,千百年来可还会有人读了他的诗后,对田园生活心向往之。如果他真的这样写了,恐怕他的诗也就没人看没人读,泯灭在时间的长河里了。当然,他也写过“夏日抱长饥,长夜列被眠”这样的诗句,晚年更是专门写了《乞食》诗,记录了他讨饭为生的悲惨生活,但是奈何他有更多美好的的田园诗传世,所以人们可以选择性阅读、选择性记忆,或者假装看不见、没看过田园生活和选择隐居田园后更现实、残酷的一面。

张志和理想中的渔翁(张志和一个)(3)

和陶渊明不同,张志和的隐居生活,日子过得不错。他的哥哥担心他遁世不还,给他专门在会稽城的东郭盖了房子,他的嫂子平日里为他张罗针线。他虽不做官,但和在籍的官员却有来往,比如浙江东观察使陈少游觉得他家门口太窄,上赶着给他买地为他扩建;他家门口有河出入不方便,陈少游又上赶着给他修桥。所以,李德裕说张志和“隐而有名,显而无事,不穷不达,严光之比"。

张志和隐居西塞山的时候,还与当时著名的诗僧皎然以及后世被尊为“茶圣”的陆羽相交。颜真卿在湖州做刺史,张志和还特地前去拜谒。就是这次去湖州见颜真卿,张志和参加了前侍御史李以缣的宴请,这件事也被颜真卿后来写进了张志和的墓志铭中。颜真卿是这样写张志和的:“俄挥洒,横抪而纤纩霏拂,乱抢而攒毫雷驰。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贻。在坐六十馀,元真命各言爵里、纪年、名字、第行,于其下作两句题目,命酒以蕉叶书之,援翰立成。潜皆属对,举席骇叹。”关于这件事,皎然在他的诗《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里也写到了:“手援毫,足蹈(踏)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两个人记载大同小异,这么看来,张志和的隐居真不是一般的高调,他不能真正放弃和远离世俗的生活。他对颜真卿所说的“愿为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足矣”,并不全是他的真心话。我想这和他从小就是天才儿童,被他父亲拉着到处献宝有关,也和他少年时代便受玄宗、肃宗二人赏识,目无下尘有关。根据各种记载,张志和诗书画都很优异,这些技艺都属于展示性技艺,有才如此,又有几人甘心让明珠蒙尘呢!

张志和理想中的渔翁(张志和一个)(4)

可是另一方面,根据颜真卿的记载,张志和“立性孤竣,不可得而亲疏;率诚澹然,人莫窥其喜愠”,又不是那么好相处的,尤其是他“常以豹皮为屐,鬃皮为,隐素木几,酌斑螺杯。鸣榔杖,随意取适,垂钓去饵,不在得鱼”,行为举止又确实异于常人。尽管如此,我认为张志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隐士,他只是有选择地避世,又不全然避世。而且他的行为有刻意为之的痕迹。

真正的隐士什么样?《论语》里记载的楚狂舆、长沮、桀溺,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隐士。所谓听其言,观其行,张志和的避世我认为一方面是政治上的打击,对官场失望了,另一方面年纪轻轻就接连丧父丧母丧妻,对生死无法泰然处之,加上人又自幼有才,所以走了一条偏僻少人行的人生路。这也可以从他著作《玄真子》和《大易》窥其一二——他想参破人生和命运的秘密。《唐才子传》说他“传一旦忽乘云鹤而去”,给他安排了一个令人羡慕的结局,可惜现实不能代替传闻,才子短命,在他拜会颜真卿后的当年冬天,张志和就因醉酒溺水而死,结束了他拧巴的一生,终年42岁。张志和兄弟三人,一名松龄,一名鹤龄,一名龟龄,松、鹤、龟,龟尤寿,张志和42岁溺水而亡,可知父母的期望和现实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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