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渠魅影 第三章 邗沟覆舟初露端倪
入夜,洛阳城中一片寂静。
玄武街上,街道两旁的买卖铺户早已关张。除了偶尔能够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爆竹的鸣响外,街上已几乎没有了任何动静。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飘飘摇摇向黑暗的天空飞去。
就在这夜阑人静,万籁俱寂之时,街尽头有条黑影急急奔走,正是方九抱着女儿小兰顶着寒风向京兆府大门奔来。眼见父女二人跑过了横街,不远处便是府门。猛地,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喝:“站住!”
方九一惊,停住了脚步。五六个身穿官衣手持钢刀的衙役从小巷中疾冲出来,转眼便到了面前,为首者低低的一声断喝:“动手!”衙役们举刀猛砍,眼见方九父女就要命丧乱刀之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黑暗中寒光一闪,方九手中竟多了一柄钢刀,随着一阵金铁的撞击声,衙役们的身体向后倒纵而去。方九钢刀一展,猛地转过身来。衙役们这时才看清,来人哪里是方九,正是化了装的狄春!
衙役们大吃一惊,为首者高声喊道:“不好!中计了,快走!”
话音未落,街道两旁传来一阵呐喊,钦差卫队和京兆府的数十名卫士捕快杀将出来,立时将衙役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衙役手抡钢刀,高声呼喝,率众人向外闯去,怎奈钦差卫队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精锐,转眼间,几名衙役便被砍翻在地,绳捆索绑。
唯有为首的衙役甚为凶悍,手中钢刀霍霍竟从人群中杀了出来,向着街口奔去,身后,卫队和捕快随后紧追。眼见衙役奔到街口,猛地,一家铺户的廊柱下蹿出一人,飞起一脚正中衙役的小腹,衙役嚎叫着飞跌出去。那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对准衙役的脸狠狠一拳,衙役头一歪,登时昏死过去。那人抬起头,正是军头张环。
后面,狄春率卫士冲上前来,将衙役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公堂之上亮如白昼,三班衙捕分列两厢,公案之后狄公正襟危坐,曾泰和沈府尹一旁相陪,悦来客栈的老板站在下首。
堂中一片肃静。
狄春、张环飞奔上堂,躬身施礼:“启禀三位大人,钦差卫队与京兆府捕快在玄武街设伏,凶手果然中计,现已全部成擒!”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辛苦了。将为首者带上堂来!”
狄春、张环一声答应快步下堂。片刻功夫,捕快们押解着为首的衙役走进堂中。两旁站堂官高喊“威武”。
张环喝道:“跪下!”
“扑通”一声,衙役头儿浑身颤抖着跪在堂中。
狄公冷冷道:“抬起头来。”
衙役头儿战战兢兢抬起头来。
狄公喝道:“姓字名谁,哪里人氏?”
衙役头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小的余忠。扬州人氏。”
狄公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悦来客栈掌柜,问道:“今天上午到悦来客栈之中寻找那些扬州纤户的是他吗?”
店老板赶忙道:“回大人,为首者正是此人。”
狄公目光望向余忠,一字一句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余忠点点头:“京兆府。”
狄公道:“我要给你提个醒,京兆府是可以当堂判死的衙门!”余忠浑身一抖猛抬起头来。
狄公喝道:“我来问你,今天上午,潜入客栈杀害纤户的是不是你们?”
余忠一双贼眼转了转道:“回大人,小的不知您在说什么。”
狄公冷笑了几声:“哦,是吗?那么,你为什么要率人到客栈寻找那些纤户?”
余忠道:“回大人,小的不曾到过悦来客栈,是店老板看走了眼。”
狄公哼了一下:“本阁可没有说过,纤户们住在悦来客栈呀。”余忠登时傻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狄公道:“我问你,刚刚你为什么率人在玄武街截杀方九?”
余忠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们认错人了。”
狄公道:“哦,认错人了。那么,你们本来想要杀谁呢?”
余忠登时语塞,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地一声惊堂木重重拍在桌上,狄公厉声骂道:“你们这班恶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天子脚下的神都洛阳,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明目张胆闯入客栈,残杀穷苦的纤户,真真丧尽天良,禽兽不如!而今事败被擒,竟还不思悔改,巧言令色,你以为这里是扬州漕运衙门的公堂不成!”
余忠大惊失色,抬起头来。
狄公冷冷地道:“就凭你们今夜之举本阁就可以将尔等这班恶贼当堂判死!”
余忠浑身颤抖着低下头去。
狄公望着他,口气由怒转威道:“然本阁体上天好生之德,又知你并非主犯,这才给你机会,希望你道出幕后主使之人,也许尚可开脱一二。不料,你这厮奸猾顽劣,面对如山铁证,竟还敢推诿浑赖,真是可恶之极!看来你还不知道京兆府是个什么去处!”说着,重重一拍胆木喝道,“来呀,请大刑!”
堂后,立时传来滚滚车轮之声,七条梁木的大型夹棍推了出来,摆在公堂正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余忠不由浑身簌簌发抖。
狄公望着已抖作一团的余忠,朗声道:“《永徽律》明文定制,对于证据确凿,却拒不认罪的杀人命犯,刑死无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余忠眼望大型夹棍,上下牙关击得咯咯直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道:“意思就是,即使用刑过度将你当堂夹死,堂官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你听明白了吗?”
余忠“扑通”一声双肘伏地,连爬几步,磕头如捣:“大人,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愿招,小的如实招来!”
狄公喝道:“说!”
余忠招认:“客栈中的纤户,确实是小的率人杀死的。”
狄公眼中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余忠不敢看狄公的眼睛,低下头道:“上官差遣,小人等是身不由己呀!”
狄公强压怒火又问:“你的上官是谁?”
“小的六人是扬州漕运衙门的捕吏,上官便是护漕使王周。”
“王周?”
“正是。”
“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纤户?”
“回大人,两个月前,京中传来消息,说有扬州纤户到各部院投状上告漕运衙门。王大人听闻此事,便率我等连夜进京,要将这些纤户捕回扬州再作处置。想不到的是,到京之后,我们寻遍了各家客栈驿馆,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王大人无奈,只得在京中住下,命我六人每日在全城各个角落寻找告状纤户的踪迹。”
狄公接口道:“今天,你们终于在朱雀街看到方九邀驾上诉被拒,不想,他的诉状却被本阁受理,于是你回去禀告了王周,他这才下令你们杀人灭口。”
余忠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狠狠一拳擂在桌上:“畜牲!”
余忠浑身一震胆怯地抬起头来。
狄公厉声问道:“护漕使王周现在何处?”
余忠忙道:“就在小的们居住的通阳驿站中。”
狄公道:“沈大人,立刻命人缉拿扬州护漕使王周到衙!”
沈大人道:“是。”说着,招手叫过一名捕快班头,低声吩咐了几句,班头率人快步离去。
狄公手指余忠,对一旁的掌固道:“叫他签供画押!”掌固托起供辞快步走到堂中,余忠按下了手印。
就在此时,张环进堂躬身禀告道:“启禀大人,扬州纤户方九现在堂外!”
狄公登时脸现喜色:“快,快请他进来!”
张环转身下堂,不一刻功夫,方九领着女儿小兰跑进堂内。
狄公起身离座迎上前去。
方九一见狄公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大人,小的方九冤枉啊!”
一声冤叫,满堂恻然。
狄公长叹一声,扶起了方九:“方九啊,事情我都知道了。怨我,怨我思虑不周,令乡亲们惨遭歹人的毒手。”
方九拉着狄公的手,泪水滚滚而下:“大人,他们,他们不会放过小人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方九,你来看,杀害乡亲们的凶手是不是此人?”
方九抬头顺着狄公的手指望去,对面的余忠低头缩颈躲避着方九的目光。方九两眼冒火,踏上一步道:“不错!大人,就是他带头的!”
狄公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们绳之以法,替乡亲们报仇!”
方九又跪倒在地,叩下头去:“多谢大人!”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方九,自今日起,你便跟随在本阁身旁!”
方九含泪点了点头。
狄公一摆手道:“将这些杀人害命的恶贼押下堂去。”衙役们应声押着余忠走下堂去。
曾泰和沈大人走到狄公身旁。沈大人由衷叹道:“早就听闻狄公断案如神,想不到竟神到这般地步。请教阁老,您是怎么想到杀人者是扬州漕运衙门的公人?”
狄公道:“命案发生后,本阁来到现场,向店老板讯问。店老板说,来人是五六个身穿公服的衙役,但他们的公服绣的是红丝边儿。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京城各部院衙门的差役所穿公服绣的都是黄丝边。回行馆后,我仔细回想了店老板的话,又将方九对我所诉的冤情联系起来,立刻想到,水部下辖的各漕渠使衙门的差役所穿公服便是绣着红色丝边。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我命曾泰到京兆府请你帮忙查找,果然发现了这群恶贼的踪迹。”
沈大人叹服:“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他们为什么要穿着公服行凶呢?这样,岂不是太招摇了。”
狄公摇了摇头道:“水部公服除边绣不同于普通公服外,其他的均是一般,普通人难于识别,他们大可以鱼目混珠;而且,身穿公服更加便于行事。试想,如果他们穿着便衣向店老板打听纤户们的下落,老板是不会轻易告诉他们的。”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继续说道:“得到你们的奏报后,我想,一旦贸然抓捕,这些歹人到了公堂之上,定会使尽狡计抵赖推诿。于是我决定打草惊蛇,用鸣锣昭示之法,一来让方九听到,二来也让歹人们听到。这些人正遍寻不到方九的踪迹,听到昭示,定然会来到玄武街上等待,这样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曾泰问道:“可恩师,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狄公笑了笑道:“第一,他们找不到方九的踪迹,就是抱着碰运气的念头也会到府门前等候。第二,如果他们不来,必会让方九落在我的手中,那岂不是功败垂成。因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曾泰点了点头:“这招真是高明,果然是一石二鸟。”
沈大人道:“如此一桩无头命案,竟然半天便已告破,如不是亲见,实在难以置信。”
狄公道:“我真希望天下能够无案可破,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你们都看到了,如此承平的天下,也有这等阴暗角落。百姓无所寄托、流离失所,官府形同盗匪,视人命如草芥,这怎不令人痛心啊!”
沈大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不将这班作恶多端,戕害百姓的恶贼绳之以法,我狄仁杰有何面目身穿这套银青官服,有何面目皇皇然立于士大夫之列,又有何面目对圣上信任所托!”
曾泰小心地道:“恩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公道:“但讲无妨。”
曾泰道:“看起来,扬州的水很浑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呀。待王周抓捕到案,我想应该可以问出一些端倪。”
深夜,街道上一片寂静。通阳驿站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张环、李朗率数十名千牛卫和衙役飞快地奔到驿站门前。张环低声道:“包围驿站!”
李朗率卫士和衙役们无声地行动起来,转眼之间,便将驿站四周团团围住。张环冲身旁的捕快班头点了点头,捕快班头敲响了店门。
不一会儿,店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伙计露出头来,一见是捕快班头,把到嘴边的哈欠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赔着小心问道:“赵头儿,有事吗?”
赵头儿低声在伙计耳旁说了几句什么,伙计吃了一惊,赶忙打开大门。张环一摆手,率卫士冲进店中。
此时,身着官服的王周在房内焦急地来回踱着,不时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周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伸手打开了房门。
伙计站在门外,满脸赔笑道:“王大人,有人找您。”
王周一愣:“哦,是什么人?”
伙计冲身旁黑影处一指:“就是那几位。”
王周走出房来,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望去。说时迟,那时快,张环一声断喝,隐藏在黑暗中的卫士们一拥上前,将王周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王周惊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话音未落,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杵在了眼前。
张环骂道:“再叫?再叫砍了你的八斤半!”
王周吓得打了个激灵,乖乖闭上了嘴。
京兆府二堂内,狄公、曾泰、封可言和沈大人低语着什么。
大门“砰”地一声撞开了,门外的张环狠狠一搡,一个身穿绿色官袍,贼眉鼠眼的家伙跌进门来,正是王周。张环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厉喝道:“跪下!”王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上座的狄公四人就像没看见一样,仍然低声说着什么。
张环躬身拱手道:“大人,犯官王周带到!”
狄公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王周,冲张环摆了摆手,张环退出门去。
狄公上上下下看了王周几眼,冷冷地道:“你就是王周?”
王周挺了挺胸脯,道:“不错。”
狄公问:“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王周冷笑一声:“不知道。王周身为扬州漕运衙门的护漕使,堂堂朝廷九品,你京兆府再大,一无吏部移文,二无三司推事,无凭无据竟将朝廷命官拘捕到衙,这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吧?再说,漕运归工部管辖,你京兆府无端抓捕工部管吏,竟不知会省部,这更是违犯定制,今天你们有凭有据还则罢了,若无凭证,不要怪下官走出这扇门就将你们告到麟台。”
狄公闻言一阵大笑,对身旁众僚道:“看到了吗?这厮何等猖獗,对上官都如此倨傲,就更不要说对治下的百姓了。”
曾泰、封可言、沈大人脸罩寒霜,冷冷地盯着王周。封可言道:“王周,你可知道本官是谁吗?”
王周撇了撇嘴道:“不知。”
封可言冷冷道:“本官乃工部侍郎封可言是也!”
王周一闻此言,登时大吃一惊:“你、你,您是封大人。”
封可言道:“不错。”说着,一指身旁的狄公道,“可知这位大人的身份?”王周看了狄公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封可言道:“这位便是当朝宰辅,内史狄仁杰大人。蒙圣谕,为江南道黜置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奉旨钦差,提调江淮一切军政要务,代天巡狩,查察大案,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帝亲临。”
王周立刻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狄公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身前,冷冷地道:“封大人说了这么多,你应该听明白了,不要说将你这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拘传到堂,就是杀了你,也在便宜之内!”
王周惊惧地抬起头来望向狄公。
狄公一声怒骂:“你这狗官!阴险歹毒,残忍恶妄,身为朝廷九品,食君之禄,不思还报君恩,不知替天子善牧黎民,却上下勾结,贪赃枉法,为害一方!更有甚者,竟指使属下差役充当杀手,残害治下良民,所行之事真可谓欺天昧地,罪不容诛!”
王周贼眼一转,大声喊道:“冤枉啊大人,卑职冤枉!大人所说之事,卑职从未做过,不知大人听信何人所言,可有证据?”
狄公一声冷笑:“带方九!”
话音刚落,狄春带方九快步上堂,方九道:“参见大人!”
狄公一指王周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方九定睛一看,恨恨地道:“他就是护漕使王大人,就是他来村里告诉我们再也不发给纤户护漕饷,让我们自谋生计!”
一闻此言,王周吃了一惊,目光望向方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方九道:“我是扬州的纤户方九!”
王周惊道:“是,是你!你就是那个邀驾越诉的纤户?!”
方九道:“就是我!”
一旁的狄公冷笑道:“王周,你虽然不认识他,可他却是你们的灭口对象,不是吗?”
王周马上掩饰道:“啊?大人说什么,卑职不明白。”
狄公道:“是吗?也就是说,你对悦来客栈中杀人灭口的命案毫不知情?”
王周道:“当然,卑职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既然你对此事毫不知情,刚刚又怎会一语道出今日方九邀驾越诉之事?”
王周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二者之间好像没有什么联系吧?”
狄公斥道:“那些歹徒之所以对纤户们痛下杀手,就是为了阻止他们继续在京越诉告状。你说,这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呀?”
王周又是一惊,抬起头来:“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你的问题太多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九品护漕也敢在京兆府大堂之上公然发问,真是不自量力!”
王周赶忙低下头:“是,是。”
狄公冷冷地道:“你弄清楚,现在是本阁在讯问你,明白了吗?”
王周道:“是,大人,卑职明白。”
狄公道:“还是那个问题,既然你对此案毫不知情,又怎能一口道出方九在朱雀大街邀驾越诉之事?”
王周张口结舌道:“啊,啊,是这样,卑职、卑职是听旁人闲谈中说起的。”
狄公冷笑道:“哦,是听旁人在闲谈中说起的。”
王周赶忙点头:“正是。”
狄公嘲弄地道:“看起来,你真的与此案没有关联。”
王周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狄公一阵冷笑,走到桌前,拿起了方九的状纸轻轻一抖,展开在王周面前:“看看,纤户们的诉状上可是有你王周的名字呀。”
王周看了一遍,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来道:“大人,这都是纤户们的一面之词,未经升堂鞫问,怎能断卑职有罪。”
狄公笑道:“你听清楚,本阁并没有断你之罪,只是在问你是不是与此案有所关联。”
王周露出了奸诈的笑容:“大人,这诉状虽然与卑职有涉,可却并不能说明卑职杀人灭口啊。”
狄公笑了,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承认与本案有涉。由此看来,至少你有杀人动机。”
王周咽了咽唾沫:“就,就算是吧。可,这只是大人的推断,没有凭据,怎能定卑职之罪呢?”
狄公微笑道:“好吧,本阁再让你见一个人。”说着,冲堂口喊道,“带上来!”
张环、李朗率千牛卫押解着余忠六人走上堂来。王周一惊,立刻贼眼乱转,马上将头别转过去。
狄公冲余忠使了个眼色,余忠冲王周躬身道:“王大人。”
王周转过头来道:“你是何人?”
余忠登时愣住了:“大人,小的余忠啊。”
王周冷冷地道:“余忠?我没听说过。”
余忠登时急了:“大人,您、您怎么不认账了,不是你让我率人杀死方九等纤户灭口的吗?”
王周一声大喝:“住口!狄大人,这厮是胡言乱语,诬陷下官!”
狄公冷笑一声道:“为什么?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他为什么要诬陷你?”
王周张口结舌地道:“他、他、他也许像方九一样,对卑职怀恨在心。”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余忠道:“看来,你的主子不认你了。这下你可麻烦了,杀人重罪要一人承当喽。”
余忠气得满脸通红,他转身对身后的衙役们道:“看见了吗,弟兄们!当官的不是人,用得着咱们时封官许愿的,用不着了翻脸无情,只顾自己!”
身后的衙役们愤怒地叫喊道:“余头儿,兜他的底!”“对,余头儿,咱凭什么替他瞒着!”
王周的脸色变了。
狄公在一旁冷眼旁观。
余忠一指王周道:“姓王的,你既不仁,我也不义!你说你不认识我,好,就请几位大人到扬州漕运衙门查看花名册,看看我们六人是不是王周的手下!”
王周的双手有些颤抖了。
余忠盯着王周道:“王周,且不说远的,我就说你最近的几件私事,让在座的大人们当堂验证,若查无实据,所有罪过我余忠一人承当!”
狄公鼓励道:“嗯,好,说吧。”
余忠面向狄公说道:“自到洛阳之后,王周在平化坊的环翠楼结识了一个姐儿,名叫小莺。昨天晚上,王周带着小莺与我六人一同吃酒,在酒席之上,他送给小莺一支纯金大镯子。请大人到环翠楼将小莺叫来,看看小的所言是不是真的。还有……”
“好了!”王周一声大喝,“别再说了!”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王周浑身颤抖,指着余忠道:“笨蛋!咬死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们能放过你!”
余忠愣了。
狄公走到王周身前,冷冷地道:“怎么,不装了?本阁还等着你继续演下去呢!”
王周脸色铁青,跪爬上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大……”
狄公冷笑道:“就不用客气了。大人叫不叫没关系,还是赶快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王周的额头密密地渗出一层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震慑了一下心神,道:“大人,贪领护渠官银、扣发纤户的护漕饷卑职都曾参与,杀人灭口也确实是卑职下令……”
狄公没等王周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贪着护渠的银两,吃着纤户们的血汗,你竟然还能下令杀死那些无依无靠,流离失所的贫民!似你这等天良丧尽、心如蛇蝎的恶贼,人若不除,天必诛之!亏你上得堂来,大言不惭,恬不知耻,口口声声以朝廷命官自居,真是不知世间有羞耻二字!”说着,狄公怒火中烧,狠狠一掌将王周头顶的官帽打飞出去,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周更是浑身筛糠,抖作一团。
狄公怒斥道:“你也配头戴官僕,你也配身穿这套官服?就是这张人皮,也不应该披在你的身上!”
王周吓得已几欲晕厥,他连声呼叫:“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犯官有下情回禀。”
狄公强抑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道:“你说的话最好是我想听的,否则,明日清晨我便上奏皇帝,将你身送东市,顷刻之间便要尔悬首藁街!”
王周连连叩头道:“是,是!”
狄公一声大喝:“说!”
王周浑身一抖道:“大人知道,大运河邗沟段南起扬州,北至山阳,乃朝廷北运的咽喉,归扬州漕运衙门治下。朝廷每年都要拨发护渠款数十万两以及两岸纤户的护漕饷五万贯。可自漕运使杨九成大人到任后,这笔护渠款就再也没有用在护渠上。”
“哦,那么这数十万两白银是怎样开销的呢?”
王周尴尬地道:“自,自然是杨大人做主留下了。”
狄公哼了一声道:“留下了?说得倒很轻巧,留下做什么?”
王周干嗽了一声道:“除了杨大人自己扣下的那部分之外,他将护渠银两化为打点费、照应费、招呼费、斡旋费等多种名目,这些款项除了供衙内大吏们吃喝享用之外,最重要的是内外打点照应。”
“怎么个打点照应?”
王周道:“先说漕运使衙门内部,每年衙内上下数十名官吏,按照品秩高低都能拿到一份养廉银,多者上千两,少者也有数十两。”
狄公冷笑一声:“养廉银,这个名字起的好!真正可以说得上无耻二字!明明是贪污却要说成什么养廉,难道清廉需要用朝廷的官银来养吗?真亏你们叫得出口!”
王周低下了头。
狄公道:“王周,你一年能拿到多少养廉银?”
王周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官卑职小,拿不了多少。”
狄公冷笑一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
王周跪爬两步:“大人,犯官实说就是。小的一年能拿到两千余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曾泰道:“好家伙,两千余两!是我这个上州刺史官俸的十倍!”
水部侍郎封可言铁青着脸道:“难怪邗沟屡发翻船事件,原来护渠的款项都被你们这群蛀虫贪进了自己的腰包!”
狄公道:“连一个小小的九品护漕使都能拿到如此巨额的赃款,就更不要说漕运使杨九成了。可叹运河掌握在你们这班巨贪大恶之手,漕渠状况之糟,两岸纤户生计之艰,已可想见。”
王周浑身发抖,俯伏在地连声道:“犯官该死,犯官该死!”
狄公压了压怒火,说道:“好了,你继续说吧。除了你们漕运衙门内部的养廉银外,还有什么打点之处?”
王周忙道:“是,是。对外的打点叫做照应,上至刺史衙门的主管大吏,下至邗沟水域经过的山阳县、盱眙县等九县的县令及各级官吏都要照应到。近年来,邗沟屡发覆船事件,朝廷派员下来调查,每位巡河官都会收到一份礼金,具体数目下官不知,只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斡旋费。”
封可言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说每次工部派遣的巡河官回文阁部的内容都是一般,说什么邗沟久塞大梗,将责任都推到两岸纤户身上。原来是收受了你们的贿赂,替你们矫饰遮掩!”
王周道:“是,是。”
狄公道:“那么,邗沟覆船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王周道:“大人,这真是怪事一桩啊。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只,行至邗沟必定是船毁人亡,可其他船只经过却安然无恙。”
狄公双眉一扬:“哦?”
王周道:“不光是翻船死人,就连船上装载的食盐也奇异失踪。我们也曾多次与当地官府前赴出事地点查察打捞,可都一无所获。当时杨大人怀疑是两岸纤户作贼,抓了好几千人,却查无实据。后来又怀疑邗沟水下有恶鬼作祟,遂请法师前去捉拿,可翻船事件却照样发生,真是奇哉怪也。”
狄公怒道:“无奈之下,你们就将责任推到两岸的纤户身上,扣发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护漕饷,以致引发民变。然尔等不思抚恤,却唆使官府出兵镇压。这才有了方九等人来京告状,而此事又为尔等所知,因此,你得到杨九成的指使,率属下差役前来神都追杀!”
王周怯声答道:“正,正是。”
狄公问道:“水部郎中李翰前往扬州查案,是不是也接受了贿银?他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王周道:“这位李大人在扬州只住了十几天便去了山阳县,是不是接受了贿银就不得而知了,也从未听人说起过。只是知道,他曾到纤户家中查访,被杨九成大人得知非常生气。后来,邗沟再发覆船之事,这位李大人不知为何夜里就自缢而死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对曾泰道:“叫他签供画押!”
曾泰命书记官拿过堂审记录和方九的诉状,王周签供画押。
狄公一摆手道:“严密看押,任何人不准接近!”
张环等人高声答应,押着王周一干人快步下堂。
狄公静静地思索良久,抬起头来道:“看来,邗沟覆船另有蹊跷之处。”
封可言点了点头:“大人,想不到今日一审,便查出了以漕运使杨九成为首的全衙合谋贪污之事,真可谓收获不菲呀。要不要传下钦差大令,拘拿杨九成等人进京鞫问?”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刚刚曾泰说的话很对,扬州的水很浑呀。像这样的巨贪案绝不是小小的漕运衙门一家便可做成,这内中定然另有隐情。”
封可言一惊:“哦,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道:“从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和我的办案经验来判断,邗沟覆船、食盐无踪、李翰之死、纤户被杀、宁氏失踪,以及扬州漕运衙门合谋贪敛巨款,这几桩案子内中必有紧密关联,其中的蹊跷繁复,诡谲多变,绝非今夜王周所述那么简单。王周官卑职小,无法接触到案件的真正核心,他所说的只不过是本案的一些皮毛而已。”
封可言仔细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道:“恩师,我也这么看。如果仅凭王周今夜的供述便对杨九成等人抓捕鞫问,不但会打草惊蛇,使幕后元凶逃遁,还会造成除恶不尽的后果。”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我们奉圣谕南下扬州,就是要以此为引,究微探密,惩处贪官,揪出幕后主使,将隐伏在运河两岸的毒瘤彻底铲除!”狄公转向封可言、沉府尹,道,“诸位大人,今夜审讯王周之事要绝对保密,任何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
几人互视一眼,齐声道:“请阁老放心。”
狄公又道:“水部郎中李翰是否受贿,他真正的死因究竟如何。这两点已成为本案的关键。故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弄清在李翰书房中找到的那两张柜坊凭信到底出自哪一家银号。”
封可言道:“阁老,卑职已派人前赴诸军使及道院查察,想不久便有结果。”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的死是个谜呀。今日元芳跟踪李翰之妻宁氏乘坐的马车,不知情况怎么样了……”
天交三鼓,迎宾驿站中静悄悄的。只有大门前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
宁氏房中空空荡荡。风摇晃着窗棂,在静夜之中发出一阵凄凉的吱呀声。
桌上点着风灯,宁氏呆坐桌旁,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窗外传来梆铃声。宁氏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揩去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打开桌上的包袱,取出李翰写给她的亲笔信,打开静静地读着。
此时,鲁吉英在自己的房中不停地踱着,显得焦躁不安。掌固季虎坐在桌旁,眼珠随着鲁吉英身形走动,不停地来回乱转。不一会儿,季虎使劲儿晃了晃脑袋,低声嘟囔道:“来回走什么劲儿呀,看得我脑袋直发晕……”
鲁吉英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道:“你说什么?”
季虎道:“我说太爷,既然您已经肯定她就是李大人之妻宁氏,就应当马上到她房中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将那封信要到手,这不就结了吗?”
鲁吉英狠狠地“嘘”了一声,低喝道:“你懂个屁!事情真有这么简单,我还会在这儿吗?今晚外堂中的情形你没看到?那些人早就盯上了她,可以肯定是为了那封密信而来。一旦贸然与宁氏会面,被对方查知,不但信拿不到手,连咱们都得完蛋!”
季虎道:“完蛋?太爷,这是什么意思?”
鲁吉英骂道:“你真是个猪脑子,完蛋的意思就是——我们都得死!”
季虎吓得浑身一抖:“太爷,您可是朝廷命官,他们,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对您下毒手吧?”
鲁吉英冷笑道:“不要说我一个七品芝麻官了,李翰怎么样?奉旨巡河,四品大员,不照样死在山阳!”
季虎道:“可,可他是自杀呀。”
鲁吉英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说出来你也不懂。把嘴闭上,别出声了。”
季虎闭上了嘴。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喃喃地道:“而且,宁氏是否能够相信我的说辞,这也是个问题。我与她素昧平生,人家凭什么相信我?”
季虎望着鲁吉英没有说话。
鲁吉英道:“再有,那个李元芳也不是等闲之辈。此人武艺之高可以说得上惊世骇俗。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在宁氏的身边……而且,他对邗沟覆船案的兴致之高,也令人奇怪,难道……”忽然,他抬起头来道,“难道,他也是为了那封信而来?”
没有回答。
鲁吉英转过头来,冲着季虎道:“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季虎摇摇头,指了指鲁吉英,示意是他不让自己说话的。
鲁吉英无奈地笑了:“好了,你说吧。你虽然有点儿笨,但有个人搭茬儿总比一个人说强。”
季虎道:“太爷,我还是那话,您在这儿说了半天都是瞎琢磨,凡事总得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成呢?”
鲁吉英望着季虎,沉吟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可,怎么试呢?”
宁氏缓缓放下手中的信,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决心,飞快地将信折好,四下看了看,快步走到床榻旁,将信藏进了榻后的挡板之下。
“啪”地一声脆响从身后传来,宁氏一惊,回过头来,只见窗纸被什么东西打破了一个小洞,宁氏赶忙走到窗旁,伸手打开了窗户。
窗外没有任何动静。
宁氏回手关上窗扇,奇怪地四下望着。忽然,地上的一块石子映入了眼帘,石子上裹着一张草纸。宁氏赶忙走过去捡起石子,将纸剥下来打开,上面写着:“李翰好友,机密告知。驿站后树林。”
宁氏沉吟片刻,走到桌旁吹熄风灯,打开房门,飞快离去。
不远处,一双眼睛静静地盯视着她,正是李元芳。眼见宁氏离开驿站,他也纵身而起,几个起落窜上房顶,转眼间身形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树林中黑沉沉的,月光透过林荫洒下来。宁氏飞奔而来,停在了一棵大树之下。她轻声道:“留书的朋友,请现身吧。”
“我就在你身后。”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宁氏急忙转过身。黑暗之中,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宁氏登时惊呆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外堂中意欲劫持她的云姑。
云姑看着她,冷冷地道:“怎么,没想到?”
宁氏深吸一口气,镇摄了一下心神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云姑笑了笑道:“你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吗?你只要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树林见面,这就足够了。”
宁氏道:“哦,为什么?”
云姑道:“一个月前,李翰从山阳县托人给你捎回了一封书信,是吗?”
宁氏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云姑摇了摇头道:“这一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交出那封信就可以过太平日子。”
宁氏望着她,良久,竟然笑了:“交出信,我马上就会横尸在这树林之中吧?”
云姑放缓语气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宁氏冷冷地道:“我会相信你吗?”
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最好相信,否则现在我就杀死你!”
宁氏胸膛一挺道:“动手吧!”
云姑皱了皱眉道:“你以为我不敢?”
宁氏怒目直视云姑:“那还等什么!”
“仓”的一声清越的龙吟,云姑的长剑抵在了宁氏的咽喉。
宁氏轻蔑地哼了一声。
云姑望着她,良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微笑道:“你说得很对,我不能杀你。杀了你就没人知道信的下落了。哦,对了,你身旁那位武功高强的同伴呢?”
宁氏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哼,你们怕他,是吧?”
云姑深吸一口气道:“我谁也不怕。”
宁氏冷笑道:“我知道,你怕他。你放心,他一定会找到我。”
云姑笑了:“忘了告诉你:我虽然不能杀你却可以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比杀了你更令我高兴。”
宁氏紧咬嘴唇道:“你是个畜牲!”
寒光一闪,云姑的剑柄在宁氏的脖梗上重重地一拍,宁氏登时昏倒在地。
云姑摇了摇头轻声道:“真是个难缠的女人。”说着,收起长剑,轻轻拍了拍手。两旁树上飞快地溜下了几名黑衣随从。
云姑对其中一人道:“你马上潜入驿站房中,将她的随身行囊取来,然后赶到通济渠畔的铁仙观会合。”随从答应着向驿站奔去。
云姑看了看地上的宁氏,对其他几人道:“将她抬上马车,我们立刻出发!”随从抬起宁氏跟在云姑身后,向树林外奔去。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下面发生的事情。他沉吟片刻,纵身而起,向驿站掠去。
驿站后堂。
鲁吉英快步走到宁氏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房内一片漆黑。
鲁吉英沉吟片刻,刚要伸手敲门,忽然,房内划过一点火光,紧接着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鲁吉英登时吃了一惊,赶忙伏低身体,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黑衣随从手拿火摺,飞快地收拾着宁氏的行囊。
鲁吉英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头。鲁吉英大惊,忙扭过头来,原来是李元芳站在他身后。元芳冲他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他快步走到院子的拐角处。
鲁吉英轻声道:“元芳兄,宁贤弟他……”
李元芳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都知道了。”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黑衣随从快步出门,向后院奔去。
李元芳压低声音道:“鲁兄,事起紧急不及细述,这些人绑架了宁贤弟……”
鲁吉英猛吃一惊:“什么?”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我要跟踪黑衣随从,找到他们的落脚点,看看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鲁吉英急道:“那,那宁贤弟怎么办?”
李元芳道:“鲁兄放心,宁贤弟的安全就交给我了。事毕后,我会带宁贤弟到山阳县找你。”
鲁吉英道:“元芳兄,让我随你同去吧!一旦有事,也能多个帮手,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李元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我们马上出发!”
狄公行馆正堂。
狄公和曾泰匆匆走进堂中,堂内等候的封可言迎上前来,叫道:“阁老!”
狄公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封大人,查到了吗?”
封可言道:“已经查清了,开据这两张凭信的柜坊名叫鸿通,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大柜坊,在各道州县中都有联号,很多大商贾的飞钱都是从那里开出的。鸿通柜坊的总号在扬州城中,我已查过,李翰这两张凭信就是由扬州总号开出的。”
狄公接过凭信,喃喃道:“鸿通柜坊……”
封可言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问:“那么,用这两张凭信可以在洛阳兑出现银吗?”
封可言道:“当然可以,洛阳也有鸿通的联号。”
狄公望着手中的凭信,缓缓点了点头:“这就怪了,既然这二十万两银子可以在洛阳兑出,李翰为什么不将这两张凭信捎回家中,而要留在山阳别馆的书房之内,这明明是授人以柄啊?”
封可言道:“也许是他还来不及将凭信转移,邗沟就又发覆船之事。他自思无法向工部和皇帝交待,这才选择了绝路。”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邗沟覆船并不构成死罪,也不能完全怪到李翰身上,这一点圣上是非常清楚的。她派遣李翰到扬州不就是为了查察覆船的真正原因吗?换句话讲,如果说皇帝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而降罪责罚,这才致使李翰自缢身亡,这还情有可原。可现在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李翰是在覆船的当天夜里就自缢身亡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封可言想着狄公的话,缓缓说道:“有道理。他的死确实非常突兀。”
狄公道:“还有,崔亮给阁部的回文中提及,李翰留下了遗书,在遗书中说邗沟覆船之事屡发,自己无颜面对圣上的信任所托,这才选择了绝路,是吗?”
封可言点头道:“正是。”
狄公继续道:“也就是说,他在遗书中并未提起受贿之事。简而言之,如果不是崔亮在书房夹壁中找到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凭信,没有人知道李翰受贿,是这样的吗?”
封可言道:“不错。”
狄公道:“这就奇怪了,既然没有人知道李翰受贿,他为什么要死?刚刚我们说过了,单凭邗沟覆船这一件事并不足以支持他自杀这个选择。”
封可言道:“难道李翰之死还有别的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道:“有这种可能。但据目前的证据显示,除了覆船和受贿这两点以外,并没有其他佐证可以支持你的这种说法。”
封可言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好,我们再退一步,即使如你所说,促使李翰自杀还有其他原因。假设李翰想死,他也完全可以从容地托人先将凭信转回神都交与其妻。这样受贿的事实就不存在了,他死后至少可以留下一个清名。可现在他却选择了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甚至令人匪夷所思的做法,白白将自己受贿的证据留在死亡现场,这正常吗?”
封可言思忖道:“如此说来,李翰之死还存在着诸多疑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应该说是扑朔迷离呀。我想这内中定有隐情。我们不能再等,立刻出发赶赴扬州!曾泰,马上安排仪仗卤簿、钦差卫队及黜置使专署,做好一应准备,三日后出发!记住,我们的行程要绝对保密,不行文,不通牒。沿途停靠不要惊动任何地方,我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曾泰点头领命。
狄公又吩咐道:“命方九跟随在我身边,漕渠、纤户之事还要向他询问。”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那个护漕使王周和余忠等六名差役也要带上,到扬州后很多事情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曾泰道:“是。恩师,元芳至今没有回来,我们要不要等他同行?”
狄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元芳随我多年,对我的办案习惯了如指掌,他知道应该怎么办。”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狄春,取地图来。”
狄春从书架上取下运河图,在桌案上摊开,狄公的手指从洛阳一路向南划去,停在了扬州,他抬起头道:“我们走水路,经运河前赴扬州!”
扬州漕运使衙门位于扬州城南的官坊之中,门台宽阔,威风凛凛。衙门大开,两名衙役站在门前。
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飞奔而来,路上行人纷纷闪避。
马奔到了漕衙大门前,马上人一声大喝勒停了坐骑。此人身穿青衫,汗流浃背,他翻身下马,飞步冲进衙内。
漕运使杨九成闻报快步走进二堂,在堂中焦急等候的青衫人迎上前来:“杨大人,大事不好了!”
杨九成猛吃一惊道:“出什么事了?”
青衫人道:“王周率属下衙役在神都一家客栈中杀死前去告状的纤户,不想,案子却为狄仁杰所破……”
杨九成一声惊叫:“狄仁杰?”
青衫人道:“正是。小的在京中隐伏打探,听旁人说起,狄仁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将命案勘破,王周和一众衙役全部落网!”
杨九成连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颤声道:“王周落到了狄仁杰的手里?”
青衫人道:“正是。案子是在京兆府中秘密审理的,具体情形谁也不清楚。”
杨九成狠狠一拍扶手,厉喝道:“这个王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吩咐他将一干纤户带回扬州再做区处,是谁让他在神都动手的!真是岂有此理!”
青衫人道:“大人,现在埋怨王周已经于事无补。狄仁杰身为宰辅,号称朝中神断,案子落入他的手中可不妙啊。您快想想下面该怎么办吧!”
杨九成颤声道:“一旦王周吐露真相,我漕运使杨九成定然是首当其冲。到那时,一切就都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双掌狠狠地拍在一起。忽然,他双眼一亮道:“哼!慌什么,几百万两护渠官银又不是我杨九成一个人拿的,抓了我,他们也跑不了!走,去刺史衙门!”
铁手团总堂。
这是一座很大的厅堂,正中悬挂着一只生铁铸成的断手,其状甚为恐怖。铁手之下,摆放着一张巨榻。两侧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二十把交椅。
堂中高燃烛火,十八位身着玄衣的人按次序端坐在交椅之上,奇怪的是,第一把和第六把没有人坐。众人静静地等候着。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着蓝衫的人走到巨榻旁坐下。
下面的十八人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宗主!”
蓝衫人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坐下,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坐在第二位的玄衣人站起身来道:“日前,接到大师兄龙风和六师妹云姑的传信,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宁氏,想不日即可将密信带回。”
蓝衫人道:“非常好。虎云,你立刻传我口信,告知龙风和云姑,这封密信事关者大,不管花费多大的气力一定要拿到。否则我们无法向雇主交待。”
虎云躬身道:“是。我马上去办。”
蓝衫人道:“大家都清楚,这一次的雇主非同小可,他们斥银百万,请我们铁手团出面全权处置扬州大案,保证他们的安全。故此,所有危及雇主安危的人和事都要消失,而且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答是。
漕渠魅影 第四章 铁仙观元芳救宁氏
铁仙观孤零零地坐落在大运河通济渠畔,面向柳林,背对漕渠,四周一片空旷,没有村舍房屋。此时,天色擦黑,铁仙观大门紧闭。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停在了观门前,马上之人正是在迎宾驿宁氏房中盗取包裹的黑衣随从。他翻身下马,提起包裹快步走到大门前,叩响了门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道士露出头来,黑衣随从低声说了两句,道士赶忙打开大门,黑衣随从快步向观内走去。
铁仙观是个规模很小的道观,只有两进院落,中轴线上坐落着飨殿和后堂,两旁配有六七间耳房。院子中几名道士散布在各个角落,警惕地四下巡视。
黑衣随从已从外面向飨殿走来,一名道士看见了他,立刻快步走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黑衣随从赶忙做了个手势道:“三点暗藏铁手锋……”
道士回了一个手势:“合字当家到观中。”
黑衣随从道:“龙风师兄在吗?”
道士点了点头,向殿内指了指。黑衣随从走进殿内,只见里面空空荡荡,正中央的须弥座上摆放着神龛,牌位上书:铁仙位。须弥座前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面容清癯,身形枯槁的玄衣道士,他双目微合,屏气凝息。
黑衣随从来到须弥座前,恭敬地躬身禀告道:“龙风师兄,我回来了。”
龙风道人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看黑衣随从,问道:“云姑呢?”
随从赶忙答道:“云姑率弟兄们携宁氏乘马车沿官道奔铁仙观。小弟在客店中收拾了宁氏的随身包裹骑快马返回。”
龙风道人略觉奇怪地道:“既然是云姑先行,为何还未到达?”
黑衣随从道:“这小弟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龙风道人点了点头道:“宁氏的包裹拿到了?”
黑衣随从赶忙将手中的包裹递上前去:“在这里。”
龙风一摆手道:“随我来。”
天色已黑。铁仙观门前的柳林之中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李元芳和鲁吉英牵着坐骑悄悄尾随而至,二人在距观门一箭之地停了下来。
鲁吉英低声道:“可煞作怪,这旷野荒郊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孤零零的道观?”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道:“周围没有村舍人家,这道观建得果然奇怪。鲁兄,可以肯定那个随从是进观了。”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思忖片刻,又道:“你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去探探路。”说罢,元芳腾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到了观门前。他停住脚步四下观察了一下,只见观左一株大柳树拔地而起,树干高过院墙,枝叶探进观内。元芳纵身而起双脚踩着观墙和树干,身形借力上跃,躲在柳树的杈缝之间,拨开树叶,探身向观内望去。
观内静悄悄的,飨殿的大门紧闭。各个角落都有道士四下巡视。院落中没有任何掩身之处。
观外鲁吉英焦急地等候着。远处人影一闪,李元芳飞奔而至。
鲁吉英赶忙迎上前去:“元芳兄,怎么样?”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院中警戒非常严密,又无掩身之处,贸然闯入必定会泄露行藏,打草惊蛇。”
鲁吉英道:“那怎么办?”
李元芳沉吟片刻,目光望向了鲁吉英。
鲁吉英注意到元芳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微笑,轻声道:“兵不厌诈。”
李元芳笑道:“鲁兄真乃智者,一点便透。”
鲁吉英道:“我假意前往借宿,引开他们的注意,你趁隙潜入观内。”
元芳笑了:“英雄所见略同。”
鲁吉英道:“我们马上行动。”
观中道士们警惕地把守着院中的各个角落。
大柳树上,李元芳轻轻拨开枝叶,观察了一下院中的情形,而后回过头冲着站在观门前的鲁吉英做了个手势。鲁吉英点点头,大步走到观门前,用力叩打门环。
观内警戒的道士们吃了一惊,几人比了个手势,其中一个快步走到门前,其他人从袍襟下掣出兵器,埋伏在大门两侧。
门前的道士伸手打开大门,却见鲁吉英满面堆笑站在门前拱手,道:“这位道爷,一介寒儒错投路径来到此地,眼见天色已晚,求道爷行个方便,借宿一宵。”
道士一愣:“你是借宿的?”
鲁吉英道:“正是。请道爷行个方便吧。”
道士长出了一口气,冲埋伏在两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众人藏好兵器围到了门前。
鲁吉英还在絮絮叨叨地哀求借宿。
开门的道士道:“这位施主,小观人多屋少,无房可借,您还是转投别处吧。”
鲁吉英道:“别介呀!这旷野荒郊的,您让我到哪儿再去找人家呀。万一遇上了打劫的土匪,您瞧我这小身板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无论如何行个方便。哪怕是廊前庑下,只要有个存身之处就得。”
旁边的道士道:“你这人甚是啰唆,说了观内不便借宿,你偏有这许多说辞。快走,快走!”
鲁吉英假作着急道:“嘿,我说,出家人讲的就是与人方便,才能自己方便。有句话叫见山门有三升米的缘分,你们怎的如此小器!”
道士推脱道:“行了,你也别说了,出家人也有不方便的时候。你赶快走,趁着时候尚早,再走几里便有人家了。”
鲁吉英耍赖道:“我是一客不烦二主,今夜你们容我借宿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我就在你这……”他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观上的匾额道,“……在你这铁仙观门前睡上一宿。”说着,竟然一屁股横坐在门前,大声道,“反正我就在此安歇了,各位道爷进进出出就打我身上迈过去就是了!”说着话,索性躺在了地上。
大柳树上,李元芳望着鲁吉英躺在地上撒泼耍赖的模样,忍不住掩口偷笑。
开门的道士怒道:“这人甚是无礼,竟然在此处耍起泼皮来了。来,大家动手,将他抬到一旁,莫要挡住了观门!”说着,几名道士一拥而上,抬起鲁吉英向观外走去。鲁吉英口中大喊大叫,踢腿踹脚不肯罢休。趁这一闹腾,树上的李元芳身形一纵,脚点树干,借力高飞,在夜色的掩护下闪电般跃入院中,直扑飨殿檐下,转眼间便藏身在梁柱之间。几名道士将鲁吉英扔到门外,回身关了大门。
只听鲁吉英在外面喊道:“你们算什么出家人,比在家的还狠!看着我穷酸潦倒,竟然将某重重地掷在地上。就算是个麻袋你们也要轻一些扔吧!好,你们如此对待读书之人,某就要死在你这观门前!”
几个道士听着他浑喊胡赖哭笑不得。一人低声道:“这厮甚是无赖,宰了他!”
为首的道士道:“休得胡言,无缘无故招惹麻烦,上面怪罪下来,谁当的起?”
先前说话那人道:“那怎么办呢?这厮横在门前,一会儿云姑到了,岂不被他撞个正着。”
为首的道士沉吟片刻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禀告龙风师兄,请他定夺。”说着,转身向后堂奔去。
几人的一番话被殿檐下的李元芳一字不漏听了个真着,眼见为首道士向后奔去,他赶忙双腿盘柱,从梁上溜了下来,趁着黑夜的掩护尾随而去。
龙风在殿内低头看信,张口正要说话,观门前的道士走了进来。
龙风皱了皱眉头道:“什么事?”
道士道:“师兄,门外有个穷酸前来借宿,我们不答应,这厮竟耍起赖来,横躺在观门前,死活不走。”
龙风道:“这等事也来问我!”
道士道:“那厮甚是无赖!弟兄们打也不是,杀也不是,所以……”
龙风哼了一声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道士道:“贼眉鼠眼,瘦骨嶙峋,一看就是个酸秀才。”
龙风沉吟片刻道:“在前面安排一间耳房让他住下,派人盯着,只要发现异动,格杀勿论!”
道士领命转身离开后堂。
李元芳身形倒挂,垂到窗旁,舔破窗纸向房内望去。只见龙风扬了扬手中的信,对身旁的黑衣随从道:“这不是我们需要的那封信。”
随从吃了一惊道:“不是?”
龙风点了点头,将信放下,重新翻找着宁氏的包裹。二人将包裹内所有物什又彻底检查一面,还是一无所获,龙风抬起头问道:“在宁氏的房中还发现了什么?”
随从道:“没别的了,只有这个包裹。”
龙风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难道那封信在宁氏的身上?怎么云姑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观门前的道士飞跑进来道:“师兄,云姑回来了!”
鲁吉英正焦急地在西耳房中徘徊,院中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鲁吉英一惊,一步窜到窗前,推开窗缝向外望去,只见云姑率十几名随从押着五花大绑,头戴黑罩的宁氏快步走到飨殿前。
殿门打开,龙风飞步迎出:“师妹!”
云姑赶忙上前道:“师兄。我回来了。”
龙风道:“怎么样?”
云姑四下看了看,凑到龙风耳旁低声细语。
殿檐下的横梁上,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下面低语的云姑和龙风,浑身绑缚、头戴黑罩的宁氏不停地挣扎着。
只见龙风脱口道:“有这等事?”
云姑用手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下,四下看了看道:“师兄,就依小妹此计,定能成功。”
龙风缓缓点头:“好吧。你智计过人,此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置。我们铁手团在江湖上威名赫赫……”
一听“铁手团”三字,李元芳心头一惊。“……不管雇主交付的事情多么艰难繁复,我们从未失手。这一次就看你的了。记住,一定要将那封密信拿到!”
云姑道:“请师兄放心!”说话间她快步走到宁氏跟前,摘掉了宁氏的蒙面黑罩,嘤嘤笑道:“怎么样,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你的同伴是不会来救你的,我劝你知时达务,说出信的下落。”
宁氏轻哼了一声把头拧向一边闭上了双眼。
云姑摇了摇头道:“真是个倔强的女人。”
龙风走了过来:“这就是宁氏?”
云姑点了点头。
龙风对身旁的随从道:“将她押到东耳房,严密看护!”随从们一声答应,将黑布头罩戴在宁氏头上押了下去。龙风与云姑走进飨殿。
西耳房中,鲁吉英坐卧不宁,不时地跑到窗前沿着窗缝向外张望。院中除了那几名负责警戒的道士之外,再没有旁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鲁吉英大吃一惊猛然回头,原来竟是李元芳面带微笑站在自己身后。
鲁吉英脱口喊道:“你……”
元芳赶紧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嘴前,示意让他轻声。
鲁吉英把声音低了下来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元芳笑着指了指窗户。
鲁吉英道:“我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元芳呵呵地低声道:“鲁兄,真想不到,你的戏演得这么好。竟然将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折腾得无计可施,只能将你请进观中。”
鲁吉英裂开大嘴,得意道:“说起耍泼皮,这世上能赶上我的还真不多。元芳兄,你的身手更让人钦佩,直说得上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元芳笑着拉鲁吉英走到墙角旁的椅子上坐下:“宁贤弟被押进了观内,现关押在东耳房中。”
鲁吉英点头:“我看见了。元芳兄,现在该怎么办?”
元芳道:“真想不到,这些歹徒竟然是铁手团的人。”
鲁吉英不解:“铁手团是什么?”
元芳答:“铁手团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帮,前身叫做坞壁团,也叫乡部。是南北乱世时期的坞壁主们创建的。他们成团结社,习练武功,为的是保卫宗主的领地和城堡。这些坞壁主强凶霸道,依仗武装公然与朝廷对抗。最有名的一位是广平宗主李波,他曾率坞壁团大败官军于坞堡之下,当时的朝廷也拿他无可奈何。就说李氏一姓,不仅男人习武,就连女人也个个都是武功高手,李波的妹妹李雍容就是其中之一。曾有一首歌子就是称颂她的。”
鲁吉英点点头接口道:“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走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李元芳单挑大指,赞道:“鲁兄博学。”
鲁吉英道:“真想不到,这些人竟是北朝宗主的后代!”
元芳接着说道:“后来,隋文帝一统天下,消除坞堡,大部分坞壁团的成员或被杀或被擒,能够逃脱的都是团内的精英和高手。他们四散隐匿,逃避朝廷的追剿。就在这些流人之中出现了一位旷世高手,此人名叫元不忌,乃河北大族后裔。据我师父说,元不忌自幼从高人习武,且天份绝佳,武功之高常人难望其项背。正是这个元不忌将流亡的坞壁团成员召集到一起,组成了铁手团。”
鲁吉英道:“是这样。也就是说,这个铁手团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李元芳接着道:“正是。铁手团没有宗旨,没有目的,只要有人出钱,他们便受雇行事,手段残忍隐秘,可以说近百年来,铁手团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却从没有人能将其绳之以法。”
鲁吉英不解:“却是为何?”
李元芳道:“首先,铁手团不介入政事,也不归属朝中的哪一个派别和力量,一切只是为了钱。因此就算不上朝廷的眼中之钉,除掉他们当然也不会是当务之急。其次,铁手团内高手如云,个个都是背负上乘绝技的奇人,他们行事完全可以用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形容。几桩大案做下,既无原告也无被告,三法司无法立案,当然也就无从查起,不了了之。”
鲁吉英叹道:“好厉害!”
李元芳长出了一口气道:“惹上这些人,一辈子也别想安生。他们会像阴魂附体那样不停地缠着你,直到你死了为止。”
鲁吉英道:“元芳兄,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宁贤弟怎么会和铁手团结下了仇冤。”说着,他的目光望向鲁吉英。
鲁吉英躲避着元芳的眼神,口中讷讷道:“是啊,我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但元芳兄,据你方才所说,这些铁手团的歹徒定是受雇于人才会对宁贤弟下手喽?”
李元芳紧盯着鲁吉英:“可……是谁雇佣了他们呢?”
鲁吉英诺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李元芳道:“请铁手团出面办事,价钱非常昂贵,不是一般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因此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雇佣他们的人非官即商。”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又道:“刚刚我偷听那个龙风道士与随从的谈话,他们似乎是要从宁贤弟手中拿到一封密信。”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来。李元芳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
鲁吉英赶忙掩饰,假作不知道:“信,什么信呀?”
李元芳顿了顿道:“难道鲁兄不知?”
鲁吉英一惊,抬起头来道:“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和宁贤弟不过是萍水相逢。”
李元芳笑道:“鲁兄的戏演得果然是好极了。”
鲁吉英尴尬地支吾道:“元芳兄,这是何意呀?”
李元芳双目直视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道:“兄台命人将宁氏诳出城外,不会没有目的吧?”
鲁吉英这一惊非小,倏地站起身来,低呼道:“你,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笑了笑道:“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鲁吉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道:“待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你的。”
李元芳道:“这也算是我的回答吧。”
鲁吉英望着李元芳,二人都没有说话。
李元芳笑了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鲁兄也是为了那封信而来吧?”
鲁吉英登时吃了一惊。
李元芳望着他微笑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信的内容是什么?”
鲁吉英长叹道:“元芳兄,我曾答应过一位朋友,替他保守秘密。所以我不能说。”
李元芳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的那位朋友就是宁氏的丈夫李翰吧?”
鲁吉英呆住了,良久才道:“看起来,你什么都知道。”
李元芳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比如那封密信的内容我就并不知道。”
鲁吉英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李元芳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站起身道:“好了。今晚的话到此为止,我要走了。”说着,向窗户走去。
鲁吉英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李元芳道:“离开这里,找家客店睡觉去。”
鲁吉英傻了:“那我怎么办?”
李元芳道:“你?你在这里睡上一宿,明早离开也就是了。”
鲁吉英急道:“那宁氏呢?”
李元芳笑了笑:“本来我是想救出宁氏,可当我得知救出宁氏就意味着要惹上铁手团时,我改主意了。有哪个傻瓜会替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替不信任自己的人卖命?换了你,你会吗?”说着,走到窗旁,伸手轻轻将窗扇打开了一条缝隙。
“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的具体内容。只是李翰对我说,一旦他遭逢不测,便让我务必到洛阳面见宁氏拿到那封信。”鲁吉英终于说话了。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鲁吉英轻轻地出了口长气道:“山阳县令,鲁吉英。”
李元芳愣住了,半晌说道:“很少有什么事情会令我吃惊,可这一次例外。你是山阳县令?”
“正是。”
“就是这次邗沟覆船所在的山阳县?”
鲁吉英看着元芳:“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
李元芳看着鲁吉英郑重地道:“放心,我不会再逼问你什么。”
鲁吉英苦笑道:“谢谢。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李元芳道:“你只要知道我想救出宁氏,这就足够了。”
“你不怕惹上铁手团?”
“当然怕。”李元芳微微一笑,又道,“可是怕有什么用呢,我们不是已经惹上他们了吗?”
鲁吉英抬起头来望着李元芳:“其实你根本不会离开。你只是想要挟我说出实情。”
李元芳不置可否地笑道:“至少在这一刻,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应该相互信任。”
鲁吉英点了点头:“不错。”
李元芳道:“摆脱铁手团只有一条路。”
鲁吉英问:“哪条?”
李元芳斩钉截铁地道:“彻底消灭他们!”
鲁吉英望着元芳坚定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微笑道:“准备好了吗?”
鲁吉英一愣:“什么?”
“去救宁氏呀。”
已是深夜,观中一片寂静。第一进院中有四名道士巡哨警戒,两个守在门前,两个在院中来回踱步。
“吱呀”一声,西耳房的门打开了,鲁吉英走了出来。
四名巡哨的道士吃了一惊,冲上前来,其中一人低声喝道:“你要做什么?不是跟你说过,叫你呆在房中不许出来吗?”
鲁吉英大声道:“我要上东厕,难道这也不行?”
几名道士互相看了一眼,为首者无奈地对身旁的手下道:“你带他去。”
手下点了点头,不耐烦地道:“走吧!”说完,带着鲁吉英快步走到东厕门前,用手一指道:“就是这儿,赶快出来。”
鲁吉英笑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着,快步走了进去。
道士摇了摇头,把在门前。
忽然,身后人影晃动,道士吃了一惊,飞快地转过身来。
后面没人。
他疑惑地四下看了看,转过身去。
猛地,一个人出现在眼前,正是李元芳。道士张大了嘴刚想呼叫,李元芳的右手闪电般击出,重重地切在道士的咽喉上,道士的喉间发出咯的一声轻响,身体软倒在地。
鲁吉英闻声从东厕内快步走了出来。
李元芳低声道:“换上他的衣服。”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还不见鲁吉英和那道士回来。为首的道士有些不耐烦,又看了看东厕的方向,对手下道:“怎么还没回来?”
手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为首道士道:“你们两个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手下道:“你也太小心了,一个穷酸能怎么样啊。”
为首道士道:“少废话,小心无大碍,快去!”
手下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与另外一人快步向后面奔去。
鲁吉英穿着道士的服色站在东厕门前。那两名前来探查的道人快步走了过来,问道:“怎么,那穷酸还没出来?”
鲁吉英背转身,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二道士走到鲁吉英面前,其中一人低声道:“这厮真是麻烦,要依着我早把他宰了!”
话音未落,鲁吉英猛地转过身来道:“你是在说我吗?”
两道士猛吃一惊,张大了嘴。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人影一闪,躲在阴影中的李元芳闪电般出手了,砰砰两声轻响,二道士脖梗中掌,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院中只剩下了为首的道人,他不时探头向后面看去。
脚步声响,一名道人飞奔而来,他赶忙迎上前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那道人奔到近前,猛地双手从衣襟下伸了出来,手中擎着一条木棍。
为首者吃了一惊,刚想问话。道人轮起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为首者哼了一声倒在地上。
来人正是鲁吉英。他朝后面挥了挥手,李元芳快步奔到院中,压低声音道:“依计行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纵身而起,身体如大鸟一般向东耳房扑去。
东耳房门前站着两名黑衣随从,警惕地四下望着。
黑暗中人影一闪,李元芳从飨殿檐下疾掠而出,身形自上而下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到东耳房门前,只见他双掌连措,左手的随从应手而倒。右边的随从猛吃一惊,举起手中钢刀,李元芳双脚一剪,卡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声,随从的脖子应声折断,钢刀摔向地面。李元芳一伸手,刚好接住将要落地的钢刀,他身体平躺在地,缓缓地将夹在两腿间的随从的尸体放在地上,就地一滚,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推开了东耳房的门。
房内一片漆黑,就着窗棱透射的月光,李元芳隐隐看到宁氏背对房门,躺在榻上。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榻前,轻声道:“宁贤弟,宁贤弟……”
没有回答,宁氏的身体一动不动。
李元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还是没有动静。
李元芳吃了一惊,赶忙将宁氏的身体翻转过来,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躺在榻上的哪里是宁氏,正是杀手云姑!李元芳一声低喝:“不好!”话声中,他腾身而起,向后跃去。已经晚了,榻上的宁姑双手一抖,寒光暴起,十几枚蝴蝶镖疾射而出,直奔李元芳头部和胸前而来。
李元芳身形在空中倒翻,躲过了袭向头部的几枚钢镖。双脚在墙面连连蹬踹,身体借力上跃,又躲过了射向胸前的几枚。然而,终因距离过近,最后一枚钢镖无法躲过,砰的一声钉在他的左肩上,李元芳闷哼一声,身体重重地从空中落在了地上。
云姑一声长笑,一进院中灯球火把登时亮成一片,脚步之声杂踏,龙风道人率一众道士和随从冲进房中。
云姑走到李元芳面前,冷笑道:“怎么样,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我早就知道你会暗中跟踪。我故意晚到,就是让你亲眼看见宁氏进观,被押进东耳房中。而后,我和龙风师兄巧布机关,你果然上钩。看来,这条瓮中捉鳖之计很适合你。”
李元芳捂着左肩的伤口,缓缓坐起身来,一言不发。
云姑冷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动,这蝴蝶镖上浸有剧毒。你越是使力,剧毒在身体中行得就越快。”
龙风道人仰着脖子笑道:“师妹,难怪宗主说你智谋无双。略施小计便令这宵小坠入彀中。”
云姑得意地咧咧嘴,走到李元芳跟前:“你的武功确实很厉害,可脑筋却笨得很。这么容易就上钩,真令我失望。想活命就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与宁氏又是什么关系?”
李元芳苦笑一声道:“既然我落入你们手中,就不必多说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云姑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道:“这就是蝴蝶镖上剧毒的解药,我可以把它给你,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说实话。否则,一旦剧毒发作,你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李元芳望着她微笑道:“解药,你还有多余的吗?”
云姑愣住了:“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如果没有,就把它留给自己吧。我想,你马上就要用上了。”
话音刚落,只听后堂方向发出一阵惊叫:“不好了,着火了!”
云姑和龙风猛吃一惊,向后堂方向望去。果然,后堂两侧火头大起。云姑吃惊地道:“怎么回事?”
地上的李元芳冷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中了你的钢镖?”
云姑和龙风一惊,回头望向李元芳。
说时迟,那时快,李元芳腾身跃起,右手一翻,扣在指间的钢镖疾飞而出,直奔云姑胸前而去。云姑一声惊叫,腾身后跃,躲过了前胸,钢镖砰的一声钉在了她的腿上。云姑连退两步,龙风惊呼着上前扶住了她。
李元芳冷笑道:“我刚刚说过,你马上就要用到解药了。”说着,手飞快地从背后伸出,那柄百链精钢的链子刀已擎在掌中。寒光闪动,挡在门前的道士和随从惨叫着跌出门去,李元芳大喝一声,身形已跃出房外。
龙风道人一声断喝,将云姑交与身旁的道士,纵身而起随后追去。
后堂中火光冲天,道士和随从们高声呼喊着从四面八方奔来救火。
后堂耳房门外一片喧嚷,房中的宁氏吃惊地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缝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后堂前火光冲天。
房门前,两名看守宁氏的随从吃惊地看着几丈高的火苗不停蹿起,二人对视一眼,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耳房。
一人道:“马上就要烧到这边了,怎么办?”
另一人道:“没有师兄和云姑的命令,绝不能动。”
脚步声响,一个满面黑灰的道士飞奔而来,气喘嘘嘘地道:“师兄有令:将、将宁氏转到前面的西耳房中!”
两名随从对视一眼一点头,快步走进屋中。
道士抬起头来,不是别人,正是鲁吉英。他四下看了看,冲里面连声催促道:“快,快!火马上就要烧到这边了!”
两名随从答应着,将宁氏推搡出来。
鲁吉英道:“赶快走,到前面的西耳房!”
两名随从押着宁氏快步向前面走去,鲁吉英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二人后面。
他的手缓缓从背后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条粗木棍。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无暇顾及他们。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赶上两步来到二随从身后,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地砸在了一个随从的后脑上,随从一声大叫,身体一软,登时翻倒在地。
鲁吉英飞快地将木棍藏在了身后。
前面的随从一惊转过头来,立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他一声惊叫:“怎么回事?”说着,蹲下身翻过了地上同伴的身体。鲁吉英轻手轻脚地转到他身后,举起木棍用尽全力砸了下去,“喀嚓”一声,木棍折断,随从哼都没哼,就倒在了地上。
宁氏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鲁吉英一抹脸上的黑灰低声道:“宁贤弟,是我!”
宁氏猛吃一惊:“鲁兄!”
鲁吉英四下看了看急促地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赶快换上随从的衣服,我们立刻离开!”
一进院中,一众道士和随从将李元芳团团围住拼死厮杀。李元芳面带微笑,好整以暇,掌中钢刀化作一团寒雾,顷刻之间血光迸现,杀手们一个个飞了出去。
龙风道人站在圈外,仔细地观察着李元芳,只见李元芳掌中钢刀疾如雷霆,快似闪电。身旁围攻的杀手们只要碰到那股可怕的寒雾,身体便立时带着血光直飞出去。
龙风深吸口气,回头看见云姑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龙风道:“师妹,你的伤不要紧吧?”
云姑摇了摇头道:“已经服下解药。”
她望着酣战的李元芳,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狡猾的恶贼,一定要杀了他!”
龙风面无表情:“此人的武功之高,除了宗主之外,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云姑吃惊地道:“大师兄,难道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龙风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可以试一试。”说着,他沉声喝道,“众人退开!”
早已被李元芳杀得心惊胆战的杀手们早就等着这句话,此言一出,众杀手如兔子一般远远跳开闪向一旁。
龙风缓缓走到李元芳的面前:“像你这种身手的人,世上绝对不会超过五个。我至少应该听说过你,是吗?”
李元芳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你没有听说过我,我也不会怪你。”
龙风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道:“待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
龙风点了点头,缓缓从身旁掣出长剑,剑尖朝下,稽手道:“请吧。”
二人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云姑静静地望着二人。忽然,她眉头一皱,轻声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与我们恋战……宁氏!”说着,转身对身旁的随从急道,“你马上带几个人,到关押宁氏的耳房中去看看!”
随从转身招呼几名杀手,向后堂飞奔而去。
那壁厢,李元芳与龙风仍在对峙,二人谁也不肯轻易出手。
就在此时,一支响箭在铁仙观外冲天而起,发出了刺耳的鸣响。
院中众人吃惊地向观外望去。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与此同时,奉命查看耳房的随从飞奔而回:“云姑,不好了,宁氏不见了!”
云姑大惊之下连退两步,厉声喝道:“追,快追!”
随从高声答应,率一众杀手奔出观外。
这番话,龙风当然也听到了,显然他也吃惊不小,回头看了看云姑。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晃神,李元芳的攻击开始了!
李元芳身形如落叶一般贴地而行,转眼便到了龙风面前,掌中钢刀化作一片寒光直向龙风双腿扫来。龙风纵身而起,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李元芳的身体从龙风脚下滑过,他双肩着地倒翻而起,背对龙风,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劈向龙风的后背。龙风双脚刚刚落地,李元芳的刀便自背后袭来,他无奈之下,身体前趴,俯伏在地,只听“哧啦”一声,后背的衣服被元芳的钢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观阵的云姑和随从们发出一声惊呼。
龙风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对面的李元芳毫不停留,猱身而上,龙风掌中的长剑一抖,中宫直进,一刀一剑化作一团寒雾,不停地翻滚着,偶尔能够听到金铁撞击之声。
观战的云姑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龙风掌中的长剑龙行虎刺,元芳的刀偏锋疾进,走得都是奇诡的路子,刀剑裹挟之中,元芳的身形猛地一退,钢刀回抽,做了个要逃走的姿态,龙风一见机会来了,掌中长剑回走中锋,直刺元芳腰肋之间,眼间这一下李元芳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云姑高声喝彩道:“好!杀了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的身形竟从绝不可能的方向弯了过来,贴着龙风的剑锋飞快地一转身,龙风这一剑是用尽了全力,志在必得,却想不到刺了个空,身体立时失了重心,向前跌去,李元芳如影随形兜头迎上,掌中钢刀直奔龙风脖颈劈来。龙风身体失控,眼见钢刀已到面前,危急之下,他撒手扔剑,双臂在地上一撑,身体倒翻而起,竟从元芳的刀头上翻了过去,身体腾空,跃过元芳头顶落在了地上。
这几下如电光石火一般,龙风的脑袋与元芳的刀锋只有毫厘之差,多一分少一分都会人头落地。院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此时,才发出了震天的呼叫,云姑奔到近前:“师兄,你没事吧?”
龙风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想回话,头顶上传来“啪”的一声,道冠从中间裂为两片,掉落在地。
又是一阵惊叫。
龙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对面的李元芳望着他,微笑道:“了不起。能躲过我这一刀的,这世上也绝不会超过五人。”话声中,他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转身一拱手,口中道,“告辞了!”说着,身形疾如流星,踩着墙头奔出观外。一句话随风飘了进来,“记住,下一次,你不会再这么走运了。”
龙风惊魂未定,长长出了口气,轻声道:“好厉害。”
云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师兄,一切顺利!宁氏已被他们救走了。”
龙风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道:“就凭你我二人是对付不了他的。师妹,马上派人赶回扬州向宗主禀报,请他召集团中所有高手前来,这次一定要成功!”
云姑点了点头。
深夜,通济渠畔的树林中一片静寂。鲁吉英和宁氏躲在乱草丛中,焦急地等待着。
宁氏低声问道:“李兄怎么还不来?”
鲁吉英道:“我二人商定,由他拖住杀手,我潜入后院将你救出。只要咱们逃离道观就施放响箭,他得到讯息便全身而退。”
宁氏道:“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这个地点是他选定的。”
宁氏道:“按时间算起来,早该到了。鲁兄,道观中那么多杀手,而他只有一个人,会不会……”
鲁吉英嘘了一声道:“别说丧气话。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耐心等待吧。”
宁氏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鲁吉英一挥手,二人俯伏在长草之中。
一条黑影飞奔而至,转眼便来到了二人的藏身之处,黑影停住脚步,借着月光,鲁吉英和宁氏看清了,那身形正是李元芳。
宁氏一声欢叫:“李兄。”
元芳转过身来,鲁吉英和宁氏从长草中走了出来。李元芳赶忙迎上前去。
宁氏哽咽着道:“李兄,谢谢你……”
李元芳微笑道:“好了,就别说这些了。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何况我们是朋友。这不过是我应尽之责。宁贤弟……”他突然顿住了口,笑道,“我是该叫你贤弟呢,还是贤妹?”
宁氏也笑了:“全凭李兄随意。”
李元芳道:“从今后,愚兄就改口叫你贤妹了。”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拉着李元芳的手道:“元芳兄,真想不到,你不但武功高强,竟还智计过人。这条调虎离山、乱中取胜之计真是令人拍手称绝!堂堂铁手团竟被你我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元芳笑着拍了拍鲁吉英的肩膀道:“你也了不起呀!后堂放火,吸引杀手们的注意力;又化装成道士救出宁贤妹,这些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如果没有你的配合,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宁氏道:“元芳兄,刚刚鲁兄已将事情对我讲了。那封密信是外子李翰在月前托人捎回的,内中记录了很多人名,都是扬州大吏,另外还有一些数目字,似乎是这些人贪污所得的贿银数目。”
李元芳微微诧异道:“原来是这样!”
宁氏道:“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他将此信捎回家中是什么意思。但外子在信中说,此信事关重大,要我一定妥为保管。”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信现在什么地方?”
宁氏道:“我藏在了迎宾驿的客房之中。”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道:“我们立刻出发,赶往迎宾驿!”
一队官船缓缓行驶在运河之上。奇怪的是,为首的楼船上没有旗幡,也没有任何标志。
已近初更,楼船的各个舱房灯火通明。二层正中大舱房前站着几名千牛卫,房内透出风灯的光亮。“吱呀”一声,下层左侧的舱门打开了,一个人端着茶盘沿楼梯向二层走去,正是曾泰。
二层船舱非常宽大,中央摆放了一张桌案,狄公坐在桌案后静静地翻阅着档案。门声轻响,曾泰端茶走了进来,狄公抬头微笑道:“让你这个四品大员为我送茶,我可是不敢当啊。”
曾泰笑道:“本来狄春要来的,被我接下了。”
狄公点了点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刚刚我仔细地翻阅了李翰死后扬州刺史崔亮给阁部的回文,发现其中很多地方的叙述都含混不清。”
曾泰道:“哦?”
狄公放下茶碗:“首先,李翰之死的准确时间回文中并没有写清楚。”
曾泰道:“记得几天前您曾经说过,李翰是在邗沟覆船的当天夜里自裁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大致时间是有的。但最重要的一点回文中却没有提及。”
曾泰问道:“哪一点?”
狄公目视曾泰道:“李翰自缢是发生在邗沟覆船之前还是之后。”
曾泰愣了一下:“恩师,这应该不是问题吧?李翰不可能死在邗沟覆船之前。”
狄公道:“为什么?”
曾泰道:“据崔亮回文中所说,李翰是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觉得愧对圣上,这才自缢身亡,而且还留下了绝命书。”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回文中是这样说的。”
曾泰道:“可如果邗沟覆船之事尚未发生,他有什么理由选择死路呢?这说不过去呀。”
狄公道:“从逻辑上来讲,你是对的。但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前提。”
“前提?”
狄公道:“是的,前提。你现在已经人为地将李翰之死归结为自杀,起因则是邗沟覆船之事。有了这个前提,他死去的准确时间当然就无足轻重了。”
曾泰越发不解:“学生有些糊涂了,您的意思是,李翰不是自杀?”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这样说。李翰可能是自杀,也可能不是。而今证据还不充足,任何轻率的判断都会为断案带来负面影响。我换一个说法,即使李翰是自杀,现在也并不能证明促使其自杀的原因就是邗沟覆船事件。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可能了吗?”
曾泰道:“恩师,我知道,您一直对李翰之死抱怀疑态度,您刚刚说的当然也有道理。然而,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和各方的叙述来讲,邗沟覆船应该是造成李翰之死唯一合理的解释。”
狄公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并不是唯一合理。只要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就不能说是唯一。”
曾泰追问道:“可是恩师,您又根据什么认为李翰之死存在着其他可能呢?”
狄公笑了笑:“这样吧,我做一个假设。假如李翰自缢是发生在邗沟覆船案之前,你还会认为,覆船之事是致其死命的唯一原因吗?”
曾泰回答道:“那当然不会。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李翰之死肯定另有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而崔亮在回文之中并没有指明李翰自缢是发生在邗沟覆船之后。你说,上述那种可能性是不是存在?”
曾泰愣了良久,点了点头道:“如果这样说,那种可能性的确是存在的。”
“故而,我才说李翰自缢的准确时间,在本案之中非常关键。可恰恰回文之中没有提及。”
“那么,除了李翰之死的准确时间这一点之外,回文中还有什么含混不清呢?”
狄公拿起桌上的公文:“刺史崔亮在回文中说,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是山阳县令鲁吉英。”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份回文学生看过,上面说鲁县令深夜赶到山阳行馆去找李翰,却发现他已自缢身亡了。”
狄公道:“不错。第二个含混之处出现了:鲁吉英为什么要深夜去见李翰?”
曾泰道:“想来,想来是有要紧之事回禀。”
狄公道:“说得好。要紧之事这四个字很重要。官场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上官辰时判事,哺时退归。也就是说,哺时之后便是休息时间。这个鲁吉英有什么要紧之事竟然深夜去打扰上官?”曾泰愣住了。狄公道,“可以断定此事一定非常紧急,否则这位山阳县令绝不会深夜去见李翰。”
“不错。”
“李翰是水部郎中,此次奉旨到扬州是巡视漕渠,查察邗沟覆船案的。那么可以断定,鲁吉英去找他,说的一定是与漕渠和邗沟覆船有关的事情,这一点你承认吗?”
曾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山阳县的政令民事,自有扬州刺史崔亮该管,用不着向李翰通禀。”
狄公道:“很好。那么,那天夜里漕渠和邗沟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以致鲁县令要深夜面见李翰呢?”
曾泰恍然大悟:“邗沟覆船!您是说鲁吉英去找李翰是向他禀告邗沟覆船之事的!”
狄公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鲁吉英深夜前赴行馆谒见呢?”
曾泰不住点头:“不错,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中间出现了两种情况。第一种,在鲁吉英到来之前,李翰还不知道邗沟发生了覆船之事。按照你的结论,邗沟覆船是引发李翰自缢的原因,那么此事就非常奇怪了,当鲁吉英到达山阳行馆之时,发现李翰已经自缢身亡了。用你的话讲,他还不知邗沟覆船,又有什么理由选择死路呢?”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这个推断成立,你还认为李翰的死是邗沟覆船所致吗?”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道:“如果真如恩师所说,李翰是在邗沟覆船之前死去,那这案子可就蹊跷了。他为什么要自杀?又怎么会留下那封绝命书?他当时还根本不知道邗沟发生了覆船之事呀。”
狄公点了点头:“不错。”
曾泰道:“恩师,那您说的第二种可能性是什么呢?”
狄公道:“第二种可能是,有人事先便将邗沟覆船之事告诉了李翰,这才致使其留书自缢。”
曾泰道:“不错,也有这种可能。”
“那么,回文中第三个含混之处就又出现了:是谁先于鲁吉英将邗沟覆船的事情告诉了李翰?”
曾泰想了想,说:“这一点至关重要,直接影响到对案情的判断。”
狄公点头道:“是啊。这就是我所说的,崔亮回文含混不清之处。你想一想,一桩案子当中,三个最关键的环节竟然被忽略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确实非常奇怪。”
“第四个含混之处就是:崔亮率人搜查山阳行馆,发现了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和鸿通柜坊开具的两张共二十万两白银的凭信。崔亮将两张凭信作为证物送达了阁部,却为什么不把李翰的绝命书送来呢?”
“不错。这确实是个疏漏。”
“疏漏!没有那么简单。作为证物而言,这封绝命书是最为重要的。首先,它可以令我判断出这封书信是不是李翰亲手所写。第二,可以从字里行间分析出当时李翰的心态。如此重要的证物不上达阁部,究竟是为什么?”
曾泰仔细思索一下,缓缓说道:“看起来,李翰之死不简单呀。”
狄公道:“以上所说的四点,都是本案最为关键之处。崔亮身为刺史不会不懂,那么,是什么原因竟令其将这一切全部忽略?这样做,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狄春冲了进来,他面色惊慌地喊道:“老爷,出事了!”
狄公抬起头来:“怎么了,狄春?”
狄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周、王周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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