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家不算特别重男轻女，但区别总是有的。印象很深的两件事，一是乡下那时候流行请裁缝到家里做衣服，我妈给我哥做了个长长的蓝布棉袄，差不多能拢到脚的那种，穿上跟个圆滚滚的小地主似的，轻柔又暖和。我巴巴地想自己也能有，但围着裁缝献了好半天殷勤，失望地发现没有。还有一件事是某天我哥提到他很爱吃蛋糕，“能吃十大袋那么多”。我妈说，我不信，你能吃一袋就不错了，不信你试试，真吃完一袋我给你两块钱。
那时候两块钱能买很多东西，对小屁孩子简直是巨款。
能敞开吃东西还能得钱，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我一边看我哥大口吃一边掉口水，好想也有这样的表现机会，但是后来又失望地发现没有。
于是嘴贱的我逢人就唠逼，我妈不喜欢我，只喜欢我哥。
结果我妈很不服，别人也不相信，都觉得我瞎说。
男女被区别对待，在大人眼里实在太正常了，压根儿算不得喜不喜欢的证据。
2
我爸倒不一样，从小偏爱我，觉得我聪明伶俐，很给他挣脸。那时候他在外地工作，一年只能回家休一个月假，那一个月我妈每天早上都要给他蒸鸡蛋吃，我和哥哥分别趴在两边望着，他高兴了就喂一勺给我们，通常我有机会吃多两勺。
一度我很安慰，好像扳了本，拿回了平均值的爱。
但长大后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大学毕业后我辗转到武汉，刚去的时候非常忙，一个人要出杂志社一半的稿件，还要找封面图，拍小电影什么的，同时还在给别的杂志写约稿。当然，还要适应我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
每天都精疲力尽。
大约有一个月，我完全忘了给爸妈打电话这件事。一天突然想起来，赶紧拨了家里的号码（也有可能是爸妈打给我，这儿有点记不清）。结果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还想得起给我们打电话？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你这个亡眼狗……
亡眼狗是我们那儿的土话，约等于忘恩负义的王八犊子。
我自觉理亏，赶紧巴拉巴拉解释了一堆。那头说，你这么忙挣多少钱一个月？
我说，单位一千五的基本工资，加编辑费大约三千块的样子。
其实我那时候还写外稿，稿费什么的加起来有大约两万。但不知道为啥，我突然很想扯个蛋。
然后我爸就爆炸了，在那头冷笑，挣这么点钱还好意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告诉我是啥意思，莫非还想我给你倒贴？！那谁谁谁的女儿，给爹娘修的楼房。那谁谁谁，一个月给家里一万块……
我也爆炸了，我说，那谁谁谁，结婚家里陪嫁了一套房子。那谁谁谁，大学毕业父母直接送国外了。
3
那一刻我声音很粗壮，内心却细弱到崩溃。一下子想起命如琴弦四个字，不应景，但有种莫名的贴切。
不久后我看到一个女孩失踪的新闻，说她半个月和父母没有联系，父母也不知道她可能去了哪里。跟帖很多人说，这爹妈心真够大的，这么久都不和孩子通电话就不怕孩子出事吗？还有很多人表示，和家里都是至少隔天联系一次，如果忘了爹妈能打电话打疯。
看得黯然，为我和父母之间，彼此从没有那样的亲密与依恋。
再后来，回老家生娃，暂时没有了经济收入，武汉那边的房子又一时半会卖不掉。为节约开支，只好寄住在父母家。有一次我提到孩子的纸尿裤真贵，要两块多钱一个。我爸说，你给他用那么好的，你给老子花了多少钱？还有一次家里一个电水壶烧坏了，我爸很不高兴觉得是我烧太多次弄坏的，我就拿出三百块钱让他再买一个，他不屑地说，这点小钱顶什么，要给就给老子大钱。
再然后，他直接把我和娃赶出来了，说你们别住我家……
到现在我都记得我抱着娃给老公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们走的情形，一边打，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4
不能说我爸妈不爱我。我爱吃那种很小的小河虾，一斤恨不得有上千只的那种，我爸怕虾刺扎着我，能花好几天一只一只把刺剥干净；我整个怀孕、生孩子期间，我妈日夜不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照顾孩子，送饭时把腿摔瘸了还在强撑着送。
只是，他们对女儿的爱是有很多附加条件的，和对于儿子的完全不同。
我陪我妈逛街，我妈路过玉器店就会说，你哥想要一块玉。路过菜市场就会说，你哥很爱吃土鸡。那是冬天，我手上长着明晃晃的冻疮，我们走进一个超市，扑面一个大纸牌子上写着，冻疮膏2元。我多希望我妈说，你要不要买个这个膏？但是没有。
父母中间有一个生病，第一个电话永远是打给我。还会叮嘱，不要告诉你哥，他心理素质没你好。有一次我没忍住说，哥哥心理素质不够好，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从来不给他锻炼的机会，什么事儿都像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他？等你们百年以后，谁护他呢？难道是我？
电话那头被噎住，半天没有回音。
5
作为女儿，只要家里有儿子，爸妈就不可能最爱你。
但即便如此，父母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这两个结论经常在我心里倒来倒去，让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辛酸。该心凉，还是该心暖。该满足，还是该声讨。
按照正常标准来衡量，我对父母算孝顺，给他们买衣服和各种健康用品营养品，过年给他们数目不算小的钱，送他们去旅游，生病时给他们跑医院出手术费……但我心里是隔阂的，疏离的。我想到我父母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个正常女孩应该有的那种柔软与荡漾、亲密与依倚。
我独立又坚硬地，一个人承受遭遇的所有。失业，失恋，贫困，被孤立，被算计……
男朋友还未分手就背着我到处相亲，在哪里都干活最多然而评先进或提拔永远轮不上我，在长途车上被偷走钱包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最穷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钱天天烙面饼吃……所有的我都自个儿咽下，不想也不曾给家里说半个字。
有一次出差时应酬，因为对方身份很高，迫不得已喝了两杯酒。我没有酒量，很快不行，对方趁机揩油，抓着我的手非要拉去酒店。幸运的是在门口他遇到熟人，我赶紧说要上卫生间，挣脱跑了。
出来时天色已晚，大街上阴暗又冷清，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流浪狗，拿起手机想打个电话，居然都不知道打给谁。
6
如今我自己也当妈了，但成长经历带来的阴影一直在那里。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毫无安全感，经常性焦虑，对他人缺乏信任、更不敢依赖……
虽然在纸媒做了N年的心理咨询，如今也经常人模狗样地给同学们答疑解惑，但没人知道，在心理上，我其实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再没有机会痊愈的病人。
我所能做的只是，好好理解和善待父母，即使在某些问题上他们可能做得并不那么好。
好好爱孩子，绝不让他重蹈覆辙。
虽然我生的是男孩，可不论什么性别，我确信TA都需要获得正确的完整的爱——在一个有重男轻女倾向的家庭里，身为男孩也并不是那么幸福，或者被爱溺毖，永远长不大；或者被爱压迫，终生都在负重前行。
而我要让我的孩子任何时候都觉得，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在哪里，父母都永是他的归宿与依靠。同时又要让他知道，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他有权利也有责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获取和打造。
7
我对我儿子说得最多的话是，我爱你。就算打完屁股也会给他讲，妈妈打你是因为你犯了很大的错误，但妈妈还是一样的爱你。
每天都会亲吻和拥抱他。告诉他，你上学去的时候，妈妈很想你哦，妈妈有看你在学校的小视频，知道你表现得很好。
尊重他所有的要求和想法。家里任何事情都会征询他意见，他要买什么吃的穿的以及玩具，也都在划定范围后让他自己作主。
在他乱发脾气时绝不会第一时间打骂他。而会问清楚原因，再解释和安抚，如果继续无理取闹，才会有惩罚。
要求他自己收拾散乱的玩具，请他帮助我们拿快递、端水、扔果皮，在他做了后肯定和表扬他……
……
8
我不能确保他将来会有很大成就，但我需要确保，他成长为一个人格完善、能真正地感受到生命乐趣的人。
这比他能挣很多钱或当很大的官重要的多。
我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我哥哥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我父母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我的孩子，他应该去向崭新天地。他应该无惧无忧地飞。举重若轻地活。贴心贴肺地爱。
有一个同学曾留言我，把一切都理解了吧，把一切都原谅了吧。
想我还需要加一句，把一切都改变了吧。
仅以此致所有如我一样伤过痛过却仍期待着的女孩或女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