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常看日剧或是动漫的人而言,日本女高中生的裙子真可谓是一大未解之谜。
画面里冰天雪地、银装素裹,那些可爱的女孩子们,就在这样的背景中穿着校服裙子活蹦乱跳。
想想一到冬天就早早套上秋裤,甚至还要绒裤毛裤地套娃的自己,那些女孩子们真的是凭空多了一层仙气。这一场景想必给不少人都带来过极大的心灵震撼。不管何时,每到这一场景出现,总能引发弹幕激烈的讨论:她们为什么冬天的校服还是裙子?
一边喊冷一边穿裙子,唔黐线唔正常?
自然,弹幕也提出了种种假说:女高中生爱美,觉得裙子好看;日本是海洋性气候,冬天没多冷的;日本人心理变态,从小就通过耐寒锻炼孩子的“狼性”……
对笔者来说,最后一个解释听起来格外亲切。从小老师就曾谆谆教导我们,日本人如何通过残酷教育训练自己的小孩啊,中日青少年夏令营的时候日本学生怎样给中国小皇帝小公主下马威啊……总之在小时候的笔者看来,日本人不是像小兵张嘎里的龟田队长,就是像老师口中的那些隐忍变态。
不过,事情真的就是如此吗?
女高中生们为什么在冬天还穿裙子,这一重大课题不仅曾困惑过中国的少年,对日本男生而言,同样是一大谜题。在日本雅虎的知惠袋(相当于“百度知道”)上,就曾有一位男生进行过这样的灵魂发问:
我是高一男生。最近天气变冷了呢。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晚上七点左右),穿着校服骑车,说实话即便是裤子也冷。可是女生穿的是裙子啊,而且改了裙边变成迷你裙的人还占了大多数。不冷吗?女生冬天是怎么过来呢?
面对这位男同学的疑惑,这两位女生的回答可以说很具代表性:
我是女高中生。先穿上裤袜、再套上保暖内衣最好两件、再套上一件毛衣、再贴两枚暖宝宝、再套上毛线的短裤、再穿两双袜子、穿上校服、大围巾来回卷上几圈、戴好手套和耳包,这样就能挺过寒冬了。
我是高一女生!我体寒,腿特别容易发冷,每到冬天都很难受。我是穿上裤袜、带着暖宝宝和护膝围毯出门!虽说是在村儿里,但社团活动晚归天气会更冷,所以我也看到过在裙子下面穿裤子的人。看到穿裤子的男生总是感觉很羡慕,不过果然你们也冷吧!
你听听,你听听,这哪里是什么狼性?命不还都是裤袜和暖宝宝给的!为了挺过寒冬,只能穿裙子的女高中生们可以说豁了命地想保暖的办法。然而,下面还有这样的回答:
凭着一口气挺过去吧。谁叫我们学校不让穿长袜也不让穿裤袜呢。
是的,即便是在数九寒冬。明明学生毫无例外地会被冻得发抖,但校规就是那样写着的。
日本动画《冰菓》的舞台神山高中的原型,岐阜县立斐太高中即在去年之前一直禁止学生穿黑色裤袜上学。比起不痛不痒的其他选项,斐太的大部分女生还是像《冰菓》里一样选择光着腿穿袜子上学。
日本虽然是岛国,但国土狭长,南部与北部气温相差很大。在南方还享受椰林沙影、冲绳三弦的时候,北海道可能已经大雪纷飞。事实上,北海道的冬季气温已经和辽宁十分接近,绝非冬季也很暖和的程度。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即便南北气候差异如此之大,她们的冬季校服样式却几乎趋同。你能想象哪个东北的学校,会让学生冬天还穿裙子上下学吗?
气候数据来自维基百科。从上至下,分别为北海道札幌市藤女子高中、爱知县名古屋市樱花学园高中、鹿儿岛县鹿儿岛市池田高中的冬季校服。北海道为日本最北的大岛,爱知县位于本州岛中部,鹿儿岛县则在九州岛最南端。
究竟是什么神秘力量,能让日本的女高中生从年初到年尾都穿着裙子,不论春夏秋冬、冷暖寒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答案可能就藏在日本女高中生的那身衣服上。
大清亡了,衣冠尚在
想要能理解“冬天 裙子”这一奇妙的组合,就必须回溯历史,看看裙子——以及与裙子配套的水手服,是怎样一点点、一点点地成为女学生不可分割的标配。
在明治维新之前的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大抵是十分奔放的,不管男女赤裸上身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毕竟这样方便劳动。但即便如此,男女之别在下半身的衣物中依旧被区别得很明显。男子的话,武士常穿袴、需要劳动或奔走的庶民穿股引或是兜裆布,不论哪种都是确保两腿分开的衣物。
与之相对,女性的衣物则不论何时都会将女性的双腿卷在上下一体的衣服里,对于穿和服的女性而言,移动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处于站姿的和服女性想要坐下去,需要小心翼翼地腾挪四个步骤
明治维新之后,服饰的价值受到了重新评价——赤裸身体被认为是野蛮的习惯,原有的袴则被认为是落伍的象征而面临淘汰。不止服饰,明治维新所带来的改变是方方面面的:庞大的现代国家出现了,数百个领主的领地需要由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来指挥,国家要能将散落在国土上的民众整合起来,变成真心认同明治国家的国民。
想把村民、町民、藩民从家庭与领主中抽出来,重新捏成国民,新式学校教育就需要被提上日程。此后日本政府以雷霆速度贯彻了国民教育,在全国建立起了小学、寻常中学与高等学校的层级教育体制。而为了塑造统一、听话的国民,日本的学校管理模仿的则是军队。所谓的学生制服,也就是军服的改制版,今天不少日本的初中、高中的“学兰”制服,依然能看到军服的影子。
明治军服与现代学兰
当然,这里的国民仅指的是男性,女性依然为一个个家庭所有,并没有被国家征召,明治国家也并不承认女子的国民地位。虽然男子的洋装化在明治早期就自上而下屡次推广,但女子的服装却很少被讨论。至少在这个时代,洋装象征着文明开化,也象征着权力与身份,是作为国民的男性特权。
保质期一年
和整个社会对女性采取的非国民待遇相比,新式女子教育的试水其实并不算晚。明治维新后第五年的1872年日本政府便创办了东京女学校,1875更创办了东京女子师范学校。不过此时的女子教育,还在大小姐教育的范畴里。不如说是为了培养高级国民的女性伴侣,或是经营一个日本对外的展示橱窗。
而自打创办一开始,校服就成了大问题。女子接受了新式教育,象征了新时代的新力量,成为了“学生”,就不能再用过去的目光来看待她们,但主政官员又不愿意在这群女学生中间推广洋装,一下子放弃男性的着装优越。折衷之下,日本的第一套女子校服是这样的:上半身穿传统和服,下半身套上男袴。这样一来,既能将女学生与一般女性区别开来,又不至于在服装上完全与男性国民看齐。
东京女子师范学校的第一代校服,和服 男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变化,在日本上流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1875年东京女子师范学校的开学典礼上,皇后看到穿着男袴的女学生大笑不止。在一番关于破坏“男女之大防”的议论之后,男袴最终被废弃。
穿着男袴的女学生或教师,行走在街上,一时成为轰动的话题。时人争相在细节处去挖掘女子接受教育的“滑稽感”。
此后二十年,这些女学校的校服保质期都只有一两年。女学校的学生们时而需要穿和服,时而需要穿袴,时而需要穿欧洲妇人那种带裙撑的巴斯尔式裙子——在日本致力于废除不平等条约的鹿鸣馆外交时代,明治政府相信这些女学生早晚会成为高级官僚的妻子,吸引西洋人的注意力,因此必须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培养她们的贵妇感。
东京女子师范学校在明治年间的两款校服。在穿过几年鹿鸣馆风格的洋装后,女师的学生又在反对西洋奇技淫巧的声浪中换上了右侧的和服。
一边是男子教育迅速下沉、校服迅速普及;一边是女子教育进度迟缓,女子校服成了嘴仗的热门题材。女子校服问题常常和日本时政绑定,日本要亲近西方,女学生就被拉出来和洋人搞一波亲善;日本要排斥西方,政府就痛斥女学生天天穿些奇装异服,叫她们改回和服。不论是哪一派,他们都相信自己的方案才是真正体现了“日本的女性气质”。
打破这个现状的是中日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在这两场战争中,一方面庞大的资源调动使得日本政府意识到,仅仅把女性留在家庭是极大的浪费,必须让她们也为国效力;另一方面则是阵亡者中病死远高于战死,让日本政府意识到国民体质的重要性,因此决定国家也需要插手个人的身体健康。
女性成为国民,身体上交国家,这两个变化极大地影响了日本女子教育。女性作为母亲、妻子,被认为具有极大的战略价值,是国家重要的资源储备。女性的身体与头脑不仅是用来展示的橱窗,更是一种潜在的生产力。因而为了能够产出与辅助健康的男性国民,女性国民也必须接受教育、锻炼身体。
受优生学思想影响,近代日本极为热衷举办“健康优良儿”评选,并将其作为母子健康管理的重要手段。值得注意的是,这项活动直到1996年才宣告废止。
由此,女子教育开始走普及化路线,并在其中强调女子体育的重要性。1899年,日本政府颁布《高等女学校令》,要求各县至少有一所高等女学校。到1903年,全日本已经有91所高女,而一些有“女学生气质”的体操与运动也渐渐出现,一个崭新的女学生阶层逐渐形成。
在这股浪潮之下一枝独秀的校服,乃是女袴。女袴又叫行灯袴,外面看上去虽然很像和服的袴,但不分裤腿,本质上还是裙子。女袴的方案在校服混战的年月稍纵即逝,却在女学校普及的背景下渐渐流行。学生一般将和服中潇洒好看的元禄袖与海老茶色(紫红色)的女袴搭配穿着,既不特别激进西化,又方便行动。
穿着女袴骑车的女学生
以这种温吞吞的方式,日本的女学生穿上了裙子。日俄战争后,日本渐渐有帝国感与现代感。进入1910年代,大正日本更是向市民消费社会迈进,而这些穿着海老茶色女袴的学生便成为了那个时代风气渐开的标志,人们化用“紫式部”的典故,称她们为“海老茶式部”。
直到今天,许多日本女大学生与教师在毕业典礼上依然会穿海老茶式部风格的服装,或可看做是对那个时代遥远的致意。
如果说江户对日本而言是大清,那大正对日本而言就是民国。“大正浪漫”至今仍是许多动漫影剧津津乐道的题材。
当然,大正前期高等女学校与海老茶式部的普及依然有其限度:大部分集中在东京,范围也只是从贵族下沉到市民精英,“海老茶式部”这种称呼天然地带有大小姐色彩。
真正将裙子作为女生校服的定款,对今天的日本都产生深远影响的校服风格,还是那尚未出场的水手服。
水手服时代
在东京沉醉于海老茶式部“解放头发,华丽轻盈”的同时,各个地方的高女校服风格依旧十分多元。与女袴的思路相似,许多高女都尝试设计了一些改良和服或改良洋服,试图在变革时代重新定义“女性气质”。
大正时代的改良洋服与女子体操
但是,这些尝试最终都被水手服代替。
接下来将是水手服一统天下,全日本的女高生们因此而穿上裙子的时代。
从大正后期到昭和初年,水手服的天下布武,是几件事情撞在一起的结果,日本诸多内在的变化都集聚在了这一身衣服上。
1918年一战结束,日本因时借力,踏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道。而又一次的大型战争,也再次让日本政府痛感国民整合与资源调度的重要性。同时,大正以来的民主化浪潮也呼唤着女权与平等,女子教育进一步普及。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发生时,许多身穿和服的女性因为行动不便而遇难,更是推动了全社会的女性洋服化。
一个呼唤着新女性的时代似乎正在到来。
大正年间,日本街头上的“Modern Girl”
虽然是京都的教会系学校在1920年率先采用的水手服,但真正使得这种服装普及的,还是要拜消费社会所赐。
大正后期、昭和初年,大萧条之前的日本经济空前繁荣,中产阶级因之形成。而中产阶级社会形成的标志,便是“儿童”概念的诞生。在传统社会或是经济凋敝的社会,成人果腹尚且困难,哪有心情去思考孩子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天性。“儿童”的发现,与闲暇、富裕密不可分。
与此同时,一战后日本的纺织业发展使得洋服的成本大幅下降,普通市民也能负担得起买洋服,或者自己做洋服的开支。在当时热门的妇女杂志《妇人之友》上,经常刊载一些洋服裁剪的教程。
而水手服,正是在这些杂志上,作为儿童服的一种而加以介绍和推广的。
童装序列中的水手服
是的,水手服是一种儿童服。
而在当时的洋服分类中,少女也是儿童。少年的衣服是向成年的军人看齐,少女的衣服则是向稚嫩的儿童看齐。虽然源头都与军事有关,但两者所暗示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
在《妇女之友》这些杂志不断的宣传与推广下,水手服作为优质而价廉的洋服代表,在一众改良和服、改良洋服中脱颖而出,渐渐与少女的形象画上了等号,也与学校这一特殊的近代空间紧密相连。
当时的学校多以水手服上衣 裙子为常服,而以水手服上衣 灯笼裤为体操服。灯笼裤之所以能在日本落地生根,也是因为其肥大的裤腿最大限度地模糊了“裤子”这一概念,而让其看上去与裙子非常相似。
而如果说以上因素讲的大都是东京及大城市的情况,那么水手服向全国各县乃至乡村的女学生拓展,则是拜铁路之功。1920年代日本铁路不断延伸,并逐渐电气化,现代的时间观念、生活方式、文化品味沿着铁路通向乡村。
即便在当时,人们也已经意识到,光鲜亮丽的表日本,与乡土淳朴的里日本是同时存在的,国家征收国民的身体,也因为距离而有时间差。在洋服运动席卷各个大城市的时候,和服依旧是乡村的主流。
到1920年代中期,全日本的高等女学校就读人数已经达到30万人。比起东京的高女各自摸索、各自为政,各县乃至乡村的高女则主要是等待自上而下的县政命令。在这之前,女学生大多数穿的还是和服,东京与大城市那些热闹的海老茶式部与她们无关。
1916年的秋田县能代实科高等女学校。此时这里的女学生依旧穿着和服,梳着十分传统的发型,与上面的那些海老茶式部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因此对于许多乡村的高女学生来说,脱下和服、换上水手服,她们就能在身体上与东京,与那些大城市紧紧相连。满目的和服女性中,这些水手服女孩仿佛是现代化的先头部队,和铁路开通的轰鸣声一道,不断刺激着古老的乡村。
1935年的冲绳县。上图为冲绳县女性的一般穿着,下图则是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家校之间的女学生。原图为朝日新闻拍摄的黑白照片,由东京大学教授渡边英德AI补色。
穿上水手服,就意味着和东京与大城市的女孩子一道,跨入了精英的行列。那是所有同龄人的顶点,那是“时髦”的象征。与地方乡邻的传统断裂隔绝,这些水手服少女们愈发自我期许、彼此恋爱,将未来的热情都灌注在了摩登与东京的想象。
川端康成小说《少女的港湾》插图。围绕水手服,近代日本女学生之间常有一些欣赏与爱慕的传统:校服的腰带由学姐传给学妹,或是学姐把丝带赠送给心仪的学妹。这些传统在当时催生了讴歌少女之爱的“S文学”,后者则成为了多年以后百合文学的滥觞。
这些地方女子高生的经历,何尝不是日本近代化的隐喻。谈到日本近代化,我们脑海中除了东京,还能浮现出多少其他景象?东京作为日本国家近代化的核心与标杆,沿着铁路与干道,不断地向地方输出同一种标准。
帝都,东京
东京化程度的不同,也就成了地位的不同,如果想争取更优越的地位,那就非与东京人看齐不可。就在这从中央向地方的现代化洪流中,东京市民社会诞生的水手服,也就成为了开化的象征。不论是北海道之北,冲绳县之南,全日本的女学生们都按照东京少女的穿着装备了自己——这么文明开化的裙子,冷不冷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名字。》中宫水三叶的这声呐喊,说明这种心态在今天也很有代表性。另外再想想看,全日本有多少条以银座来命名的商业街?
东京的校服变成了所有大城市女孩子的校服,再从大城市女孩子的校服变成了全日本女子高生的校服,“摩登”驯服了“乡野”。在这个过程中,乡村的女子高生们不时会处在尴尬的处境之中:在乡下的男性看来,她们过于洋气,奇装异服有损女性气质;在东京的男性看来,她们又只能算是土味洋气,东施效颦有损女性气质。
男性对于“女性气质”的理解总是善变和机会主义的,就在这百般刁难的目光中,日本的女孩子们欢欣鼓舞地迎来了水手服,迎来了自己想象中的漂亮裙子,迎来了自己的“解放”。
然而,水手服与裙子,真的给女孩子们带来解放了吗?
制服少女的困境
1930年代水手服确立为女学生的校服标准之后,上衣 裙子的制式格局就确定下来,成为了女子高中生的标配。
二战期间物资紧张、国粹思想泛滥,不少女学生都换上了工作服或是改装和服,而为了“奉公劳动”或是躲避空袭,女学生们也被指令穿上“monpe”,一种农山村女性劳动时的裤装。看来日本人也很清楚,裙子并非女生校服的唯一选项,更何况裙子也并不是真的便于活动。
1945年,大阪府立堺高等女学校的学生
而一旦战争结束,旧有的服装模式便很快复原,女学生们又回到了裙子时代。受美国影响,战后不少学校也渐渐采取西服式校服,借鉴西服套装的特点重新设计男子与女子校服。但不论形制如何变化,水手服所确立的上衣下裙模式,已经成为女生全年校服的定款。
典型的西服式校服(爱知县名古屋市至学馆高中)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到现在。近百年之后,依然有为数众多的女子高中生还穿着水手服;而几乎所有的日本女高中生,也都在承受水手服所确定下来的裙子制式。
可是水手服的象征意义,在这百年间又发生了哪些变化呢?女子高生们,又为这些含义的变化,承担了什么代价?
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便是水手服意象的色情化。1980年代中期以来,日本的风俗与性服务产业涌现出了许多与女学生有关的项目:男性顾客可以给特定号码打电话,让电话那头的女初中生或女高中生陪自己聊天;有专门商店,出售女学生的水手服或运动裤;许多软色情服务都以女学生形象出镜主打,乃至形成了所谓的“JK Business”;而更极端的情形,则莫过于已经成为社会病症的,女学生的援助交际问题。援助交际问题以东京最为严重,根据东京都政府在1996年的抽样调查,1291份有效问卷中有4.4%的高中生、3.8%的初中生有援交经历。
日本警察厅制作的警示海报:“决不允许针对孩子的性犯罪!”微妙的是,日本警察在这里依旧把初高中学生性服务问题,归为儿童卖淫的一类来思考和处理。
在这些以学生为卖点的色情产业中,所谓女学生的无知、无垢与纯洁会被反复夸大、渲染。水手服包裹下所具有的保守性与“迟于时代的纯真”,成为了这种叙事中非常典型的立场。那些贩卖女学生衣物的店面,与其说贩卖的是服装,更像是在贩卖“无垢”这一意象。
日本国民制作人秋元康于1985年创作的歌曲“不要脱人家的水手服啦”为两代国民女团的爆红均做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第二代的48系女团更是以学生校服为视觉卖点,这又何尝不是性观念无言的投射。
水手服的色情化,对女学生的无垢想象,这些看似是当代日本的问题、是日本经济极盛而衰之后的社会现象,不如说所有的欲望假设,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体现在水手服当中了。
我们再来思考一下女子体操,以及日本国家对女子穿裤子的拒斥。专门为女子设计的体操、专门为女子设计的袴与裙子、专门为女子改造的儿童服——这一切指向的是一个始终处于蒙昧、柔弱状态的女子,需要男性与国家的启蒙和保护。
“水手服与机关枪”、“少女与战车”这类题材在日本长盛不衰,其中的理由或许就有这两者之间的反差感给人带来的新鲜。近年来日本自卫队招新更因为滥用少女萌系形象而招致批评——明明日本自己也有坚强可敬的女自卫队队员。
这其实与近代帝国主义进行殖民活动的理由是一样的:被殖民的人是无知的、无邪的,我们需要保护这些人,教导这些人如何去正确地行为。女学生在这套雷同逻辑的包裹下,成为了国家内在的殖民地。东京式的现代化、家父长制的残骸、对优良生育器皿的期待,这些元素被包裹以女子健康、女子体操、女子国民性这些“文明开化”的话语,灌注到女学生的身体当中。
使女的故事不是反乌托邦的未来,而是历史、而是现在
水手服,就是名为“女学生”这一制式产品的外包装。日本国家近代教育的目标虽然是为了创造优良的国民,但女性却屡屡在对象外,或者被视为不稳定因素。水手服所包含的价值与期待充分说明,这身衣服不是设计给优良的国民的,而是设计给优良国民的陪衬。
这些陪衬们的身体是不完全的、呈现柔弱和病态的;这些陪衬们的身体是不安全的、只能做些女式体操的、非劳动性的身体——既然身体不是为了劳动,那又有什么必要穿裤子呢?进一步来说,穿上裤子,岂不是严重的冒犯与僭越?
对这个问题最好的注脚便是1960年代在日本风行一时、甚嚣尘上的“女子学生亡国论”:女性纷纷就读大学,挤掉了男性读书的机会,毕业后他们又不做学问直接去结婚,这样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图为每日新闻1962年11月12日在专栏中为反映论战一方观点而制作的漫画)
在灌输这些理念上面,水手服起到的作用是极为出色的。
统一的水手服,意味着统一的制式与规则。日本学校的服制常常会把最细微的部分也要规定出来——学生一旦穿上校服、步入学校,就意味着处于这些规范全方位的监控之中,需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穿着与举止。
一则典型的日本校服规定:夏季校服期间必须穿着白色的内衣。禁止穿带花纹的衣物。袜子必须是白色或者蓝黑色的。裙子长度要到膝盖以下的位置。(西日本新闻2019年4月15日)
裙子则为这种限制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裙子将女性区别于男性的性征结结实实地表现在了衣服上,并以此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女性的行动。穿着裙子的女性会因为社会伦理所灌输的羞耻感而“自觉”地限制自己的活动,反而强化了“柔弱”的印象,准确地定位出“女学生”所应具有的社会期待。
围绕裙子,总会存在比裤装多出许多的社会规范。而在《你的名字。》中,立花泷变身宫水三叶的首秀,便是毫不顾忌裙装对腿部的限制,从而暗示了他的男性内在。
将管理者的期待内化在心里,服装是最好的帮手。水手服定义出了近代日本对女性的期待,并将之付诸于具体的实践。
所以,女高中生需不需要穿裙子、为什么冬天还要穿裙子这些问题,也就没有了回答与讨论的空间。
因为女高中生,就是穿裙子的。
只有在穿着裙子的时候,面前的对象才配称作女高中生。
从社会中突围
如何来定义性别、什么叫“女性气质”,女性自身很少有发言权。
女高中生裙子的问题,不仅仅关乎学校,而是整个日本社会的合谋。
日本的男性与女性们,被网格化的社会所笼络,开学、上学、毕业,然后几乎是无缝衔接地,入社、晋升、轮岗。在这一过程中,女性会被甩出轨道,放弃社员身份、成为家庭主妇,被她的社员丈夫所保护。学校与公司是同构的,学校所给予学生的规范与训练,正是公司需要的驯良习性。
日本大多数企业都会要求员工正装上班。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职场的制服,和校服是一个道理。看着这场典型的日本企业入社式,会不会觉得这就是另一种开学典礼?
日本的女性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性别环境中呢?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等名门高校的部分学生社团一直以来有个奇怪的规则:禁止本校女生加入。是的,校内的社团拒绝本校女生加入。社团管理者认为,本校女生心高气傲、难以驾驭。他们更欢迎低于自己大学水平的其他学校女生来参加活动,这些女生性格好、愿意端茶倒水,而且容易搞定。
「本社拒绝早稻女」。注意这张图,即便是为了抨击这个现象,这张图也在不经意间运用了裙子-裤子所塑造出来的形象对比,“早稻女”的裤装与“其他女大生”的裙装有着浓浓的象征意涵。
社会精英尚且如此,遑论一般国民。
但论及此处,笔者著文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批判日本的国民性。与其说这是日本有多扭曲,不如说这又是一个关于压迫女性的,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类似的事情,世界各地都在发生着。对女高中生的强迫,即便不是裙子也有其他的方式。女性的困境是一个普遍的困境,并非一国一地的个案。
一个人的服饰穿着总是被迫服从于一些更高大的目标,可是这又凭什么呢?难道说这些目标,会有比常识还要重要的价值?
好在,女高生在这场关于裙子的困境中,已经开始突围。在一个对女性并不友好的社会里,日本的女生探索了各种改变的可能性。
一种意想不到的声援力量来自LGBTQ平权运动的兴起。多元性别的思维变革,即便在严守“男女之大防”的日本,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在这一过程中,许多学校放弃了原有的二分思维,开始探索更具包容性的服装方案。有些是制定了同一的中性校服,有些是则撤去了现有校规中校服的男女标签,学生可根据自己内心的定位来穿着。
日本初中道德教科书中关于性别焦虑的介绍:穿着学兰的男孩子,在镜中看到的是身穿水手服的自己。
另一种声援力量则是来自大人的革命。演员石川优实在日本发起了#Kutoo运动,反思为何日本职场要强求女性穿着高跟鞋。高跟鞋不但会给女性带来痛苦的感受,还会对健康产生恶劣的影响。这场运动由小变大,冲击着“制服文化”背后的盲视与冷漠。
在相同的反思下,石川优实也对女子高中生的校服问题投射了关注。今年2月,石川拜访了老家的岐阜县立斐太高中,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冰菓》舞台原型。斐太高中在学生会与学生不断的争取与运动下,最终实现了校规的修改。
学生会拿出了在学生与家长间收集的意见调查表,解释了校方心中的疑惑与担心。在一次学生代表、教职员代表、校友代表、家长代表共同出席的会议上,学生会长问道:“禁止黑色裤袜,到底有没有合理与必要的依据呢?”在没人能在开诚布公的场合给出满意的回答后,校规就这样被改变了。
改变的不仅仅是禁止裤袜的规则。两种校服也消除了性别属性,学兰与水手服都是学校公认的制服,学生穿着哪种均属可行。
这种温和向上的力量,正在逐渐增强,涓涓细流,形成合力。公开的讨论、不将任何一方排除在外、诚恳的意见交换,日本的高中生在这样的过程中把握了社会改良的诀窍。正如石川优实在拜访后所说的那样:“因为禁止就觉得没有办法、止步不前的人想必是有的。但为什么要禁止?如果禁止会损害健康的话,认真表达一下意见是不是会迎来改变呢?即便没有大的行动,哪怕发个推特吐槽一下也好,一定要行动起来。”
大阪帝塚山学院高中在2011年就通过协商与对话的方式实现了穿着黑色裤袜的自由。在他们的对话中,既有民意的反映,也详细回应了教师的疑虑。
当然,在许多时候,即便不麻烦也不具备攻击性的主张,依旧会困难重重。毕竟人们总是对传统十分宽容,却对常识格外苛刻。哪怕这传统非常年轻、充满虚构,就像那些对女学生穿裤装的恐惧;哪怕这常识近在眼前、刻骨铭心,就像那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女子高生。
应当承认,水手服即便在冬天,也是非常优美的风景。但是观者的欣赏,永远不能,也不应该代替被观者的感受。就像那句悠久而经典的训诫:人是目的,不是工具。
所以,出于自由而在冬天穿裙子,当然可以被视为对美的追求;而在毫无选择权的基础上再大谈美,只不过是盲目的残忍。真正“正确”的衣服,只能来自每一个个体不受约束的内心。
若服务于缥缈的理念,裙子就是沉重的枷锁。
若沉潜于自由的常识,裙子就是青春的象征。
没有什么价值,能比常识更加珍贵。
衷心祝愿,全天下的女孩子都能自由地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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