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都有自己的路,都知道自己的路。它们唱着歌儿去,唱着歌儿来;
唯独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不了解人们,不了解声音,与一切无缘,已经被淘汰出局。"
——《白痴》
186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陀翁)在饥寒交迫,债台高筑的逃亡中,整理完成,并出版了让他享誉世界的《罪与罚》,此后或许还用带有"自省"(忏悔?)的想法和设计,高效率地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用以还债的《赌徒》。
于是,他终于得以,在次年的1868年,让理智回归,让疾世愤俗的"流放抑郁"冷却,在整理前期自己对民族、国家命运以及宗教的思考,开始着手试图创造"一个各方面都很完美的形象",用以寄托永远只存在人类幻想中的"精神圣徒"。
陀翁
此时的托翁:
试图放下跌宕起伏的成长流离经历;
放下身、心备受折磨的十年流放生活的痛苦;
放下亲人身亡,赌瘾难耐,躲债逃亡的困顿之后。
终于获得在"只有"癫痫疾病的偶发阻碍下,释放自己精神世界最初的模样,或许也是只属于生活在混乱动荡黑暗的19世纪,俄国文人的特殊"国家责任"感。
在创作这本《白痴》的时候,恰巧处于俄国资本主义进程最关键的时间节点,终于在开放国门上"松口"的俄国,不出所料地一瞬间被疯狂涌入的外国资本凶猛入侵,几乎险些被掐命脉。
一时间,在俄国,新、旧生产方式的冲突,社会结构框架的矛盾,个人和社会价值观的碰撞革新等,都在你来我往的明枪暗战中,激烈地胶着着。
于是,如陀翁这类一直肩负"国家责任"的文人们,自然也开始顺应时代的进程,用自己的方式,比如写作,思想的结晶等,来试图为俄国的未来寻找一条最光明的大道,然后就有了这本算是集大成的《白痴》诞生。
《白痴》的内容既简单,又极其层层叠叠般复杂,因为如果把它看做一部"狗血三角恋"的言情故事的话,那么就是二男争一女的经典戏码,突破之处,不过是以悲剧的女主死亡收尾。
但实际上,沉淀在这层极其浅薄的"华丽"包装之下的,却是多层的:
有关于,个体情感的层次侧重的探讨;
有关于,人性本质,是天使还是恶魔,亦或其他的探讨;
亦有关于,埋在最深处的,偏宗教意味的,"神性"与"虚无"的疑问和追寻。
当"好人"和"坏人"在争夺"欲女"人性的本质,展现"真面目"
19世纪的俄国本就处于一个最关键的,时代之交的十字路口上,于是:
大师托尔斯泰那里,体现的是一种不同时期颠覆性的平和;
在巨匠屠格涅夫那里,体现的是一种仰头傲娇的贵族式悲悯;
在伟人契科夫那里,体现的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前瞻与担忧。
但陀翁不一样,或许是出于出生到成长经历的曲折,或许是出于十年流放的身心折磨,或许是出于其本身的俄式狂放与残酷。
总之,这种有别于果戈里式批判"毒舌"式的"俄式野蛮",在融合民族主义和宗教思考之后,演变为一种可以蔓延到全世界的思想共鸣,在那个精神家园里,或许所有人,都能皈依真实的"本我"。
不过在重新阅读了陀翁的《罪与罚》之后,再看这本《白痴》,它的叙述风格,显得很不陀翁式的俄式野蛮。
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浮在表面上的"言情"互动,更像是一种粉饰美化的意像悲剧演绎。正如故事里,大致的框架,被限定在"二男争一女"的概括性戏码里一样。
天然的带着悲切色彩的"三角恋",如天使的完美代言人的梅诗金公爵,似恶魔在人间的罗果仁,象征复杂人性的"欲女"娜斯塔霞·菲利波芙娜(娜斯),无一不是被放大的极致之人的代表意象。
但妙就妙在,陀翁一边把这些"主要"人物捧上高台,一边又肆意地安排几十个格饱满的"小人",以群戏的方式去演绎这个披着言情外衣的"思想实验"故事。
让《白痴》的故事,不再局限于一个扁平的小说式的线性讲述,而是被设计成一场充满戏剧性的精彩话剧(放到现在就像电影)。
在陀翁笔下,各种可恶的恶棍,痴情的色鬼,善良的病秧子,神经质的癫痫,圣徒般的白痴,以及罪恶的欲女,纯洁的小妇人,虔诚贪心的老太太,高傲的贵族夫人,甚至是伪善的小丑,都一一带着鲜活而灿烂的完整人格,登上舞台。
于是,在陀翁加上对各位人物表演时的层次的设计,节奏的掌握,以及场景转换的顺滑调度的平衡拿捏,几乎让每一个人物都赋予"主角"般的灵魂光环,此时,《白痴》的故事才开始趋于真实,走向开始顺应现实。
但要知道,凸显主角,让配角完全扁平为故事走向服务的小说,是好写的,毕竟大多只要堆砌一些美好的,凸显鲜明邪恶的,然后以反衬的手法,成就主角就好。
但要如陀翁的《白痴》一样,比如其中一场别墅的戏中,那多达19个人物都一一"活过来",绝不浪费笔墨去写一个无用的人,也不放置有用的"花瓶",是非常难得的,甚至可以说是就绝无仅有的驾驭能力。
同时,也让如我这般不喜欢"大主角",只喜欢看"小人物"配角发挥演技的人,有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爽快。
当然,回归到本身《白痴》的故事里去,陀翁想说的,就不再是"三角恋"的悲剧,而是以这三个人物作为代表,去探讨关于人性本质的"真面目"。
因为人性是复杂而多变的,所以每每试图去揭露时,总显得力不从心般无法下手。
于是,陀翁在《白痴》的故事里,就把人性最基础的,比如好与坏,再加上两者的融合体,简单而纯粹地放置在三个人物的身上,让他们相互纠葛,激烈碰撞,试图得出一个真正的结论,亦或对大家发出深刻的疑问。
但正如那个时代的混乱与新、旧思想观念的激烈碰撞一样,其实于陀翁来说,他也没有一个"最好"的答案。
即使在他心中认为的,属于试图"西化"的,看似完美的俄国发展的康庄大道,在后续了解的"真面目"的背后,还是充满了制度的黑暗和丑陋。
是的,美好而光鲜的体制蓝图下,被掩埋的其实正如故事里,伪善肮脏,打着"慈善"的旗号,去欺压,玩弄孤女娜斯的托茨基一样,虚假和黑暗。
更甚者是,如"除了满足个人自己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 的叶潘钦将军一般的"掌权者"们,一面枉顾挣扎在贫苦交加,外国资本势力残酷竞争下百姓的痛苦;一面去追求金钱物质的享乐,以唯一的"金钱"为社会准则的阴暗卑鄙。
最后的最后,却是最好的"白痴"般的好人梅诗金公爵的幻想破灭,最坏的,不惜杀死心爱女人的坏人罗果仁的精神崩溃,以及最像人,融合了好、坏本质人性的娜斯的死亡,最为结局。
所以,到底什么才是人性的本质?
不是绝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更不是好、坏融合的"人",或许是随波逐流(顺应时代)的大多数吧......
十万卢布在火焰中燃烧,以此买下世人罪恶的灵魂"白痴"的神,"死亡"的虚无,并肩而立
"做我的兄弟,否则我就杀了你。"
——卡莱尔
事实上,陀翁在创作《白痴》的时候,据说是以拿破仑和1812年的卫国战争为重要的背景题材的,而杂糅其中的,还有俄国刚刚经历的农奴制改革的,"魔幻"现状的复杂心理和道德问题的探寻。
正如卡莱尔对法国大革命史里,各位呐喊着"博爱或死亡"暗语的革命者的"总结"一样,在以"白痴"梅诗金公爵外号命名的,《白痴》故事里的人物,都显得如此极端。
陀翁几乎以一己之力去塑造一个,从身到心都是"完美"的唐吉坷德式的博爱理想主义者,而其他的"所有人"都与之对立地,带着目的性,阴暗的阴谋,以及爱恨情仇的性格存在着。
正如陀翁笔下的作品,每每都喜欢投射自己一部分的思想习惯一样,这一次他同样让自己的宗教思想嵌套在梅诗金公爵身上,于是,在他的眼里,"上帝好比我们的父亲,上帝喜欢人犹之乎父亲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
这种近乎"神化"的观念,让梅诗金始终保持"白痴"一般的理想化神性,也就是永远相信所谓"上帝主宰世间"的规矩与法则的意义,带着原罪而生的人,这一生必须不断地赎罪,才能让自己死后升入天堂。
于是梅诗金才会认同和相信"欲女"娜斯的纯洁,并救赎般地试图用婚姻去拯救这个可怜的女孩。
但问题是, 所谓: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其实就人性本质来说,没有人是完美的,即使如完美的"白痴"梅诗金公爵,陀翁也只是让他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地去接近那个最完美的巅峰,但始终棋差一招。
可是当你完全陷入对"神"的探寻,纠结时,陀翁笔锋一转,创下,可能是文学史上最巅峰的代表意象之一——女王般的"欲女"娜斯,把十万卢布全部投入火海,烧着钱,去购买世人的罪恶灵魂,的名场面。
延续近两个世纪的思想激烈碰撞,在此时似乎被赋予了鲜活的灵魂,西方信仰的危机,在此时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
金钱超越优越的出身;
科学取代非理性的宗教;
庸俗的世俗侵袭高贵的精神世界。
于是,最可怕的"虚无"开始占据人心:
"方才您告辞的时候,我忽然想到:现在这些人都在这里,将来他们永远不会有了,永远不会有了!树木也一样——只剩下一面砖墙,梅耶耳家的红砖墙……"
突然,一切沉重的关于人性本质的,关于情感的,关于"神性"的深入探寻,就在此,被摧毁殆尽,如同化为飞灰的卢布,脆弱而灰暗。
最后,"白痴"的神和"死亡"的虚无并肩而立,让一切,回归到最原本的样子,就是属于你心中的那个"完美理想世界"。
"现在我要走到人们中间去;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新的生活开始了。"
写在最后:
好吧,我承认,《白痴》的阅读经历,就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自我人性拷问,会照见自己人性中属于黑暗的影子,感觉很糟。
但,话说回来,人性的复杂本就是多面的,光明的,黑暗的,贪婪的,自私的,美好的,以及各种爱的,都是人性。
,于是,相信我,可以去试一试阅读一次《白痴》,或许,你会更加理解自己本来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