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2期,原文标题《一所活生生的未来学校》

一所学校会怎样运用技术改造自己,如何帮助它的孩子们应对未来技术世界的挑战?我决定亲眼看一看。

主笔/徐菁菁

首个未来学校在哪里,看看这所活生生的未来学校吧(1)

张一名的工业设计课,他让孩子们用3D打印技术解决实际问题(于楚众 摄)

学校的地下空间

在到北京市十一学校龙樾实验中学之前,我对这所学校大概有一些了解。学校采取走班制教学,学科教室和教师固定,学生根据自己的能力水平和兴趣愿望选择自身发展的层次班级上课。它是十一学校的试验田,目标也是打造一所未来学校。吸引我原始好奇的是一个数字:2012年9月,北京十一学校建校60周年之际,龙樾正式开始筹备,2016年9月1日才开学。4年时间来建设一所只有三个年级、约600名学生的初中,功夫花在了哪里?

进入龙樾参观的人,大概第一冲击都来自精良的硬件条件。具有代表性的是学校地下空间:18间技术、艺术学科课程专用教室用于开展乐高机器人、流行音乐创作、服装设计、音乐剧、戏剧、摄影等课程。这些教室不仅颜值高,而且都有真材实料。服装教室有缝纫区、裁剪区、扎染区让你真的动手;工业设计教室有苹果电脑用于制图设计,3D打印机完成制作。当年学校建设的时候,清华美院毕业的陶艺老师孟群指定要了一间教室,这个教室所在的位置适合吊车施工,因为她决定建一个真正的窑。

这些“装备”甚至是吸引不少老师来龙樾的原因。张一名教摄影课、平面设计和工业设计。刚到龙樾的时候,他怀了一点“私心”,因为在他未来的摄影教室,他将有一个可以胜任任何拍摄的摄影棚。“和我在大学里使用的一样,不过那时候,摄影棚可是要和同学们抢着用的。”机器人课和模型课老师崔晓红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机械工程及自动化专业,是从十一学校本部过来的。最早,她先生在航天二院上班,距离十一学校很近,她常听人说十一学校有很多专业实验室,就想看一看,于是报名应聘去做实习老师,满足一下好奇心,结果被镇住了。“我实习的时候讲的课程叫机械技术,我要教学生写G代码,真的操控数控机床,切割金属材料。我当时开发的一个课程就是让孩子们用铝合金切出一套国际象棋。这样的东西,我是到大学进行专业学习的时候才会接触到的。”在龙樾,崔晓红的教具里当然也包括这样一台数控机床。

首个未来学校在哪里,看看这所活生生的未来学校吧(2)

一堂机器人课。先进的技术设备能为孩子们创造尽可能真实的学习情境(于楚众 摄)

“今天来校的家长都希望为孩子寻找一所适合的学校。我认为,你更是在为孩子选择未来三年的生活,在选择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将影响孩子未来几十年的性格、气质、能力和格局。”不久前,在校园开放日上,校长王海霞和家长们说了这番话。她向家长们提问:“一切学习都是为未来做准备。我们深思一下,在职场上拼搏的自己是靠什么赢得机会、得到信任、不断成功的呢?麦肯锡全球研究院发布的报告称,智能时代的到来,到2030年,全球大概有3.75亿人口将面临重新就业,其中中国占1.112亿。11年后,我们的孩子已经读研或工作,他们面对的是现在还不存在的岗位。那么,我们现在应该给孩子点什么,才能在将来派上用场呐?”

“我觉得教育最大的善良,就是帮助学生在未来具有持续发展力,让孩子具有应对和驾驭未来不确定性的能力。积极的心态、强健的体魄、良好的思维品质和创新实践能力非常重要。”王海霞向我给出了她的答案,“进入初中阶段的孩子,非常需要学校、家庭和社会为孩子打开窗口,帮助孩子形成优良的核心品格,让孩子了解自己,掌握自己,为未来发展奠定丰厚的基础,保持对世界的敏感和未知的兴趣,为未来种下无限可能。这也是为什么龙樾要为孩子准备126门学科课程资源、75门职业考察课程、36门综合实践课程。”

在这些课程里,孩子们要实打实地认识、理解、应用知识和技术。崔晓红的机器人课一开始只有乐高机器人项目。这个项目很成熟,孩子们也喜欢,但她觉得不够。“乐高机器人的传感器是封装的,孩子们使用传感器,但不能了解和熟悉它的电路,对整个机械的构造和真实原理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于是,崔晓红从北大引进了一个机器鱼项目,模拟的是水下石油管道的检修,让孩子们能够亲自动手拧螺丝,调节改造传感器,完成拓展任务。

龙樾的老师们有一个共同认识:“生活即教育。”要尽可能地让孩子们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掌握知识,这样才可能激发创造力。我听了物理老师胡志丹的一节课,她讲杠杆,安排了一个贯穿整个讲学的作业,孩子们需要动手制作一个塔吊模型。那天上完课,好几个孩子还留在教室里忙乎建造“超级船舶”。这是学完浮力章节后的小竞赛。“超级船舶”不仅要比载重量,胡志丹还要求他们建一艘半潜船。在实际生活里,半潜船用于运输货物,货物太重吊车吊不动的时候,船只的甲板可以先潜到水面以下,让吊车可以从水面上把货物拖到甲板之上。然后它再浮起来。孩子们的模型也需要能够沉得下去,浮得起来。

技术课也是如此。所有炫酷时髦的新设备的使用都不游离于真实的生活场景。张一名在工业设计课上教孩子们使用3D打印机。他先让学生们自由发言,说说他们觉得学校里哪些地方需要改进,然后再让孩子们讨论哪些问题可以使用3D打印技术完成。一个女孩告诉我,她打算在这门课上完成一个塑料杯架,用来放置一次性水杯,放在学校每层的水吧。这样大家没带杯子也能喝到水。我在教学楼里看到了一个快要建好的咖啡馆。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学校有一门商学课,孩子们提出,想试着经营一个咖啡馆。崔晓红上模型课,把这个咖啡馆利用了起来。她让孩子们为咖啡馆设计一盏灯。她启发孩子们,咖啡馆临近图书馆,那么人们可能在这里阅读,灯的设计不只要美观,还要考虑到使用场景。

崔晓红发现,这些设计其实不自觉地在孩子们心里播下了种子。上生物课,孩子们要做模型了解心脏的构造、髋关节的构造,有的学生用木头做,有的就能想到:我是不是能用3D打印来做?有了这些想法,他们会主动去寻求老师的指导。有一次,一个孩子迷上了编织。为了能够编得又快又好,他想做一个模具,把线按照一定的方法缠绕在上面,一拉就成型。于是,他找到崔晓红帮忙。崔晓红利用两个中午的时间辅导他。从画图到激光切割,孩子自己动手解决了自己的小难题。

2012年,十一学校校长李希贵开始筹办龙樾。他把王海霞从河北邯郸邀请到北京,担任这所未来学校的校长。王海霞从事教育工作30年,做过多年一线教学工作,是一名特级教师;作为校长,她曾经带领过一所薄弱校,让濒临倒闭的学校起死回生,成为全国教育均衡现场会上的观摩学校。来北京前,她管理着一所有5000名学生的实力雄厚的集团校。从一张图纸开始亲手设计和建设了一所新学校,她带着很多想法。她认为,这群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处在自我觉醒的关键时期,非常喜欢尝试,也有非常多的大胆想法。他和老师们要做的,就是“像呵护眼睛一样,来保护孩子的创造力和勇于尝试、勇于突破的意识”。

学校的空间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创造性的地方。因为学生是走班选课,学校每一层楼都安排了很多的橱柜。每面墙的橱柜都有三种不同的颜色,看似是一种无序的状态,其实那三个颜色代表着摩尔斯密码当中的“嗒、滴、空”,孩子研究后会发现每一层楼里边都藏着一句话。其中,有一句话就是“不懈质疑”。学校大楼高挑的大厅悬挂着六个松果灯。它的形制是著名工业设计师路易斯·布森(Louis Poulsen)设计的。这款灯很快就会出现在新版人教版的美术课本里。进门右手边有两把巴塞罗那椅。它的样式最早出现在1929年巴塞罗那世博会上,设计师米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是包豪斯的三位著名的设计师之一。这些东西都是张一名淘来的。事实上,直到今天,他还在四处为学校搜罗物件。校长的要求:龙樾要处处是博物馆。

是用技术激发孩子的创造力和勇于尝试、勇于突破的意识,还是打造一个创意环境,这都是术。其实进入龙樾后不久我就感到,术之上还有道。学校办公室的玻璃墙上贴着一张张便签纸。低年级的孩子们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初三的学长,就在这里写下来。谁都可以问,谁都可以答。全校各处都布置着孩子们的手工制品、绘画作品。每幅画下面的简介小卡片处,都有数量不一的贴纸。它们是孩子们的“点赞”。很快我就发现,学校里几乎一切评比和竞赛,都不是老师们的一言堂,大家都能用“点赞”发表意见。龙樾有一个传统,每周五中午是“校长有约”时间,大家在网上报名,每次有五个孩子和王海霞一起吃午饭。我在采访的时候,发现即使有老师在场,孩子们也会坦然讨论任课教师的水平好不好。老师们指点他有问题可以向年级组反映。大家习以为常:他真的有意见还可以直接和校长说嘛。

王海霞珍视这种自由。学校大门的入口处有两个牌子。一个牌子是对所有入校的人讲的。它提醒每一个走进学校的人都能够成为孩子身边的老师,并用老师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另一个牌子原来是一个空白的。但是孩子们自发地在那里,你一笔我一笔地画着,变成了一个涂鸦板。这块板子在门口立了很久,但是王海霞一直没有挪开它。“我想用那块涂鸦的牌子是在告诉每一个走进来的孩子,这个校园是他的,他可以在这里任意施展。我相信当每一个孩子看到这张涂鸦板的时候,都会心情马上放松下来,而产生愉悦感和参与的冲动。而这样一个无声的牌子,传递和保护的,是学校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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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陶艺课

自由与创造

自由与创造不只属于学生。在龙樾,老师们不像在传统学校一样集中办公。每个教师有自己的教室,他们的办公桌就放在这里。教室的班牌标注着主人、所授科目,以及他们给教室起的名字。物理教师胡志丹的教室叫“跃迁之境”,取自量子力学的概念:在一定条件下,粒子的能量能够跨越能级。“跃迁之境”囊括了胡志丹的一切所需。她的办公桌安排在教室一隅。学生们的课桌椅集中在中间区域,放满实验器材的大铁架子放在一侧,教室的另外两侧沿着墙安排了实验台。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另外一些元素。教室地板上粘着一个条幅,记录着物理学发展的时间轴,墙上贴着直升机和比萨斜塔的简笔画。黑板边上甚至还有一棵塑料苹果树。这并不是物理教室的标配,全部是胡志丹自己的设计。“我想给学生建造一个沉浸式的学习环境”,她指着墙上四个物理学家的漫画像说,“希望他们觉得物理是有趣的。”

你找不到两间一模一样的教室。每个教室都是独立王国。老师们的天马行空超乎想象。历史教师李志超的“稷下学宫”有木质的匾额和对联。联曰:“室内有天地,胸中藏古今。”联边设有“超哥信箱”。进教室,首先能看到一幅书法轴卷,写的是规矩:“凡入此室须对历史与现实抱以同情之理解,温情与敬意。勿为妨碍他人利益之事。将以脱心志于俗谛,谋真理之发扬为期许。”办公桌的边上设置了一方茶几,三张沙发,像是一个可供谈古论今的会客区。沙发边上还有几个半高的书架,整整齐齐摆着《全球通史》《希腊罗马英豪列传》《中国通史简编》等,构成一个迷你的历史图书馆。我四处打量,看到墙上的挂钟,不禁莞尔:工业设计教室的挂钟是白色的,上面没有数字,周围一圈有彩色灯光忽明忽暗,颇为现代,而在“稷下学宫”,挂钟的底板是张八卦。

“稷下学宫”的匾额、对联和家具是张一名帮着张罗的。2015年,张一名毕业于北京服装学院,学的是摄影和平面设计。他进入十一学校做技术课老师,很快就被派到龙樾做品牌文化主管,盯学校的施工设计。这份新工作让他非常兴奋,张一名告诉我,老师们在学校落成之前就已经在深度参与规划。由于非标准化的设计,学校建设的工作量巨大,但那个时候,他特别卖力,不知疲倦。“老胡子都留到这儿了。”他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每天跟工人打成一片。人们都说,大学学的知识都没用。我就不觉得,我真是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关键是校长会非常尊重你的想法。”陶艺教室修建的时候,张一名觉得,一扇老木门才配得上教室的风格。“校长觉得挺好。大家都同意,为什么不去做?”于是,他亲自去高碑店淘了一扇民国时期山西的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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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器人课上,孩子们要学习各种传感器的使用

张一名说王海霞是“完美主义者”。最近,他忙于校长交给的一个新任务:给教室重新设计更换班牌。“校长觉得现在的班牌样式统一,而‘未来小镇’强调多元化,每一个班牌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在细节上如此“吹毛求疵”,校长王海霞有自己的想法:“这完全不是为了好看,我希望它:一是能激励每一位教师大胆释放自己的想法,培育教师自由之精神和学术创新的学校文化;二是希望为每位教师营造一个具有自己独特学术风格和学科文化的教育研究和学生学习环境,激发他们深耕教育的兴趣,体验成就感、使命感和自我超越的快乐;第三,我认为,教育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教育,希望进一步探索如何打通学校与社会、生活和教育的边界,把教育融入生活,让生活更好地发挥教育的作用。”

这种对老师主动性的发掘,不只体现在空间设计上。学校不给老师的能力设限。生物老师有乒乓球的特长,可以开设体育活动课,化学老师也能开设厨艺课。每个导师班可以制定自己的班规,每个年级的教学和活动被鼓励有自己的特色。学校的组织结构非常扁平。传统的学校,校长下面是副校长,再往下还有年级主任、学科组长。龙樾没有这些设置,每个老师都能够直接找到王海霞提自己的想法和要求。龙樾的校园里有很多老师的个人展板,上面有他们的照片、毕业院校、学历、教育目标和理念。他们大都非常年轻,包括一些年纪较大的特级教师在内,老师们的平均年龄不超过34岁。王海霞告诉我,这支教师队伍的创造力惊人,建校两年多时间,师生获得288项奖励,学校被评为中国教科院未来学校创新联盟领航学校,毕业生的学术水平和个人成长都超出了期待。

老师们不仅琢磨自己的课程,也琢磨自己的课程如何与其他课程结合,相互助力。崔晓红发现,学习技术能够帮孩子们理解数学。这源于她的亲身体会。虽然大学学的是理工科,但崔晓红上学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困惑: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数学,到底用在哪里。“高中的时候,数学简单,还可以接受,到本科阶段,学得艰深了,我就感到很焦虑。”读研时,崔晓红第一次使用机床加工零件。切割钛合金的时候,她得考虑给机床设置参数,控制切削温度,既不会让金属粘在刀上,又不会伤刀头,达到理想的加工效果。“不同的刀具、不同的材料,你需要找到那个最优点。”崔晓红多年的疑惑顿时解开,“找到最优的方案其实就是一个函数,本质是一个数学的问题。”在龙樾的课上,崔晓红有一个教学设计:模型小车检通过超声波测到红灯的时候完成制动。后来她把这个项目和编程课结合了起来。通过编程,老师要求孩子们操控小车,在规定的位置开始减速,平稳完成制动。这就需要孩子们用方程式算出控制策略。崔晓红和计算机编程老师们总结过一套这样可以和数学教学相结合的课程设计。

一旦拥有施展才华的空间和动力,老师们的思维会远远超越单一的学科、课堂,迸发出惊人的创造力。

“如果一个想法在一开始不是荒谬的,那它就是没有希望的。”学校教师会议室的透明玻璃墙上印着爱因斯坦的几句名言。这句话列在第一位。两年前,清华大学硕士毕业的马积良刚到龙樾任教不久,带着一份几千字的方案找到王海霞。现在回想起来,马积良觉得自己莽撞得很。他在这份方案里说,想在全校推广一套虚拟货币体系,设立银行,实现购买、存储、理财甚至于发行股票,通过这一系列的设计,把学校教育的诸多方面打包进来。他回忆,校长说他的想法很好,建议他和其他老师聊一聊。“其他老师也说想法很棒,可是没了下文。后来我意识到,我一开始的设计太复杂,需要配套进行很多组织架构的建设,工作量巨大,可操作性不强。”第二年,马积良到初一教数学课,年级主任田巧英希望老师们为年级的特色活动献计献策,他又拿出了这套方案。田巧英拍了板,说可以做。老师们一商量,精简方案,布置分工,立刻上马。

我找到数学老师马积良,是因为在学校里采访,经常能听到“龙币”这个词,老师们说它“风生水起”。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系统?会不会是一个噱头?它真的对教育有意义吗?马积良给我展示了他手机里的一个微信小程序,不久,龙币将通过这个小程序完成数字化运转。我很吃惊,因为我眼前的这个程序界面就像一个真正的金融理财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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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樾实验中学校长王海霞说,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孩子的创造力,和勇于尝试、勇于突破的意识

清华毕业后来做初中老师,让马积良感到最棘手的不是课程教学,而是一个更基础的问题:孩子们不明白学习是为了什么。有学生直接问他:“学习有什么用?我学习好了又能如何?”马积良拿自己当例子,说他当年如何学习好,如何考上清华。“孩子马上丢出一句话:‘你学习这么好还来当老师,一个月工资多少钱?’”有些学生的家里因为拆迁等原因很富裕,他们会说:“我爸妈都没考上清华,你这么厉害,怎么还不如我父母赚得多?”“这样的问题太尖锐了,但它很现实,也很本质,你无法回避。”甚至很多家长知道了马积良的背景,都会说:“马老师,你来当老师有点可惜了。”“我怎么和他们讲道理呢?”马积良说,“80年代的时候,你可以跟学生说,学习是为了改变命运。那个时候,大部分学生都是是农村出身,学习真真正正可以改变命运。而现在,人们都在谈论阶层固化。这个道理讲不通了。寒门的孩子不愿意学——学习了我也不一定能改变命运;富门的孩子也不愿意——出身豪门,我干吗还要学呢?”

其实马积良心里有自己的答案:学习不是功利的,它会改变你认识问题的角度,以一种更高的姿态去看待世界,收获精神上的愉悦,感受自我价值。归根结底,学习能让人感到幸福。可是,如何能让刚上初中的孩子明白这些?马积良想,说教不管用,不如设计一个外部刺激,先推动孩子们学习,让他们在过程中体会到学习到底怎么一回事,乐趣和意义在哪儿。马积良知道很多学校都做积分制,发小红花、小徽章,但这种传统做法有明显的局限:很多积分仅仅停留在荣誉表彰的层次,即使设计了积分兑换系统,对孩子的吸引力依然不大,因为能够兑换的东西,往往用钱也能买到。马积良想,他设计的“积分”一定要有无可替代的兑换价值,还要能够流通,让孩子们通过自己的智慧去赚取。那么,不如设计一个货币系统。“龙币”是一个游戏,它不传授具体知识,却是一套精心布置的底层设计。

初一年级的年级委员会制定了预算,确定了年级发行龙币的总量,把它们分配到各个学科组和导师班。一开始,孩子们获得“原始积累”只有几种方式:课堂表现好,参加年级活动表现突出,或者承担学生志愿者的工作。为了让孩子们有动力,龙币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功能:比如孩子们晚交了作业会被扣掉相应科目的过程性评价分。现在他们可以花龙币去补这些失分。各个学科通用龙币,于是,孩子们会在自己的优势科目上格外努力,去弥补非优势科目的“赤字”,自然而然地实现了扬长。龙币能购买各种特权券:跑操免跑券、考试免考券等。有的券可以让老师请看电影,或是在食堂请吃一顿饭,有的还能要求任何一位老师在课上拿出五分钟的时间来表演个小节目。

为了让龙币流通起来,老师们设计了每学期一大一小的两次龙市。龙市上,孩子们可以体验市场交易,花20龙币租摊位,卖的东西必须有自己的劳动属性,比如亲手做的零食、小手工和工艺品,交易税率10%。龙市的重头戏是“创客行”,拍卖作品,这个环节“赚钱”最多,因为老师们会出“大价钱”。上一次龙市之前,一个叫丛林翰的孩子找到模型设计课老师崔晓红,向她求助。他有个点子,想做一台液压控制的“抓娃娃机”,通过液体不能被压缩体积这一物理定论来传递动力。具体方案是将两大号注射器用塑料管连接,用铁丝固定密封,摁动一个注射器来驱动另一个,继而驱动木爪,达到远距离控制。但是真动起手来,丛林翰发现,做手工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做成一件事,不只是激情,也不只是努力,我终于懂得‘小’原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因为任何一个‘小’的估算错误和操作失误,都有可能功亏一篑。”作品刚完成的时候,他有些遗憾,最终的成品无论外观还是功能都比他设想的要差一些,但最终,这个“抓娃娃机”成了龙市上最受同学欢迎的东西,也拍出了最高价。这个结果让丛林翰乐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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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艺课上,孩子们能够亲手烧制出陶器(于楚众 摄)

无限可能

龙币这场游戏,老师们付出了很多精力。“有时候会觉得,我们好像是在做一个创业项目。”马积良给我看七位老师组成的龙币管理微信群。很多时候,讨论从早上8点就开始,晚上10点甚至凌晨1点还在继续。筹备龙市的时候,一位年纪比较大的特级教师,曾经在凌晨4点发表自己对logo解读的意见。怎么让这个游戏更好地促进教育?一系列的想法都是通过这样的碰撞产生、落实的。

学校北楼四层的走廊尽头摆着几张桌椅,桌上放着“储蓄存单”“理财存单”等。这是“龙樾商业银行”的所在地。老师杨悦是这个银行的行长。孩子们办理业务,和普通银行一样,有存根、有骑缝章,正规得很。不同的是具体玩儿法。比如一种理财产品叫“白自习模范”,购买它的孩子在合约期内自习无违纪,规划合理,盈利10%;扣1分,亏损5%,扣2分,亏损10%……以此类推。还有一种叫“成长达人”,合约内任意一次科段考进步最突出者,满足一科,盈利20%,满足两科,盈利40%……没有做到,亏损10%。“以上产品没有一个适合你?又不想没得赚?”贴在墙上的说明提示,找到自己的导师或者教学老师,可以一块儿量身定制理财产品。最早,龙樾商业银行只有储蓄和理财业务。后来老师们关注到大学生裸贷的现象,决定新增“贷款”业务,让孩子们体验一把在今天的金融社会里,贷款到底意味着什么,信用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积良告诉我,除了那些精心设置的教育目的,龙币的实际运转还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最开始,他设置老师请客券只是为了让孩子觉得好玩,可是时间一长,一些老师收到的券就多了起来。“自然地就有一批真的受孩子喜爱的优秀老师冒了出来。老师们的一些付出是很隐藏的,你通过一些常规评比看不出来。”

第一次龙市召开的时候,老师们算了算孩子们手里持有的龙币,发布了一个富豪排行榜。这一统计,马积良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他的导师班里有个学生居然排到了年级第五名。他的第一反应是统计错误,因为这个男孩子成绩普通,平时寡言少语,在各种活动中表现都不突出,按理说不应该持有这么多龙币。马积良意识到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它和现实生活很像,有一些人看似非常平庸,但就是有办法积累财富。”一旦开始观察这个孩子,马积良开始看到他的很多特点。这个男孩其实非常擅长与人沟通合作。在龙市上,他自己不租摊位,但是说服好几个“摊主”与他合作,从里面分成。他还很有慈善精神。龙市上,同学们钱不够用,找他这个小富豪借,他有求必应,也不要求归还。有一位老师登台展示自己的创客产品,没想到没人出价来拍。这个孩子怕老师难堪,就自己拍了下来。他还很愿意为集体出力。第二年龙市为了考察导师班的凝聚力,新设计了一个环节:花钱越多的导师班评级越高,下一个学段,银行给的预算就会越多。马积良的导师班一共花了200多个龙币,这个平时攒着龙币不花的孩子一次性花了100多。然而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有办法攒到越来越多的钱,现在已经在富豪榜位居前三。马积良说,“对他,老师会有一个特定的培养思路。在学业上,我只要确保他不‘掉’下来,最重要的是呵护他已有的这些品质和能力,帮助他去掉一些小毛病,平稳地发展。我想,这是真正的个性化教育。”事实上,这个孩子已经因为龙币发生了变化。男孩的数学科目分级分到了数二,自从第一次龙市之后,他主动找到马积良要数三的题目。虽然连续几次想要考上数三都没有成功,但这并不妨碍他坚持攻坚。语文老师也表扬说,男孩开始积极找她背课文、默写,还主动要求在家写一些额外的作文。马积良想,一张龙币富豪榜可能激发了孩子的自我悦纳,“他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很厉害,就愿意去做这些事情”。

等微信小程序正式应用,龙币的使用情景会更贴近今天的真实生活。有了程序的支持,老师们的工作量会降低,还能开发出龙币更多的功能。最让马积良感到兴奋的,是终端使用将记录的数据。“现在大家都在讲大数据教学,我们将收集到的是真正的学生行为数据。以前我们只有一个富豪,我们不知道孩子们的龙币都是如何获得的。未来,我们会知道每个孩子的具体情况,对他们各个维度的表现做出评估。我们还可以把这些数据和其他数据做对比。比如,我们比对一个孩子龙币持有量的变化和他的学习成绩变化,就能重新去审视和调整这个系统的价值。”

(感谢十一学校龙樾实验中学高则一老师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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