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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639篇原创首发文章
朋友圈里最新的焦点是身家约47亿美元的某药业公司董事长掏了650万美元（约千分之1.4）让女儿上了斯坦福，因美国高校招生舞弊案爆发，其女儿因简历造假帆船运动员经历，被斯坦福开除，然后网络上全是起底赵家，沦为饭后谈资的真真假假的故事。
在这个育儿焦虑达到顶峰的年代，人们发现即便是巨富也是如此脆弱及空洞不堪，人生真的是个不测的旅途。
人不是活一辈子，也不是活几年几个月，就是活那么几个瞬间。瞬间崛起，瞬间崩溃。你励志到底是为了什么？励志之后大部分情况下，你为什么还是失败？即便成功了，你奋斗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可以传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周，动物系列继续进行。这个系列已经写了《驴皮记》《蛤蟆的油》《鲸落》等。这篇写写骆驼吧。
最近有句话一直很流行，那就是“有些人仅仅为了活着，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再读起《骆驼祥子》的时候，觉得这本写一个世纪前（20世纪20年代）人力车夫故事的小说，也好像是为现代的人量身打造的一样。
并且读完的第一感受差点就要下结论——人的努力终究拼不过无常。青年节百年纪念日刚过，这个结论有点残忍。
所以，不，做人一辈子呢，还是会有念想，会有希望，会试图改变，即便是伤痕累累。虽然一直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但还要寄望于下一次“起”，也许那就是活着吧。
德国，这个哲学极其发达的国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总是对表现消极意味的作品多有支持，对表现积极向上的作品多显冷淡。其实消极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会看清这个世界的很多阻碍，然后更冷静、理智、鱼鱼雅雅地过好每一天。
老舍先生专门为《骆驼祥子》写过后记——《我怎样写〈骆驼祥子〉》，里面谈到，他曾就职的山东大学的一位朋友随意谈及他在北平时用过的车夫，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又说，有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地牵了三匹骆驼回来。
职业作家（写家）的敏感大概就在于此，一定是听到了什么，独自听得心动了，对某些关键词和某个灵感会格外惦记，心里老会盘算它。
于是老舍先生向齐铁恨打听骆驼的生活习惯。他试着把骆驼和祥子结合到一处。有动物、植物做指引而为文，是天章偶得的一种方式。我一直觉得“天人合一”在中国人的思维中有很牢固的根基，它会带给人很多思路，甚至通途。
骆驼是一种相遇，又是一种别样生存方式的探索，它支撑了人物的性格，祥子之所以能在兵荒马乱里遇到骆驼，是因为出于同情，随后则一路相伴逃命。他是一个很努力有目标有韧性又有同情心和责任感的人。这些优良的品行本是成功的条件，可惜并不能让他获得成功甚至只是安稳的人生。
骆驼本身也是啊，据说全世界目前有的1400万骆驼基本全是家畜。它们吃的只是粗草及灌木，却极能忍饥耐渴，它们可以在没有水的条件下生存三周（据称，人只能3天），没有食物的条件下可生存一个月之久（人只能7-10天）。骆驼的寿命一般是30年左右，在家畜中也不短了（马和牛的寿命约20-30年；羊的寿命约12-15年；鸡鸭的寿命是6-8年；猫和狗的寿命是10-15年；猪的寿命是20年）。它的生命力如此之强，性情又特别温顺。它常单独活动，不惧怕孤独。要是在人性里，这些可都是珍贵的品质，是人得以持久获得成功的条件。
骆驼的命运是祥子的命运吗？祥子曾经认为是的。
祥子是个特别努力的人，别说996了，007都毫无怨言的人，他最初的定位就是第一章的名字“树一样的高等车夫祥子”，是拉车界的扛把子，有用不完的力气和斗志。
本来他的愿望就是慢慢凭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并且他有他的可行性计划，去拥有自己的车和自己的生活。一千天省一百元买一辆车，再买第二辆车，第三辆车……，争取能开个车厂。这是骆驼祥子式的天真朴素甚至有点淘气的财务自由之路。
他年轻，富有朝气和梦想，满身都是力气。正如我们每一代的年轻人都曾经有过的样子。虽然他是在社会底层从事卖力气的职业——这样的职业大多数是落魄的人，比如，“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
“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可祥子依然那样有活力，甚至有信仰，“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做个好鬼似的。”他觉得他做任何行业都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个生路，只要保持这股子精神的话。
祥子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他觉得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的。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功夫，他——祥子——非达成自己的车不可。
伟大的毛主席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今天我们却要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过上了充满励志又失望，失望又励志，循环往复最终浑浑噩噩的日子？并且是不是有什么好的方法克服这样的循环。
励志容易，操作起来并不轻松，强打精神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其实，人的每一天都在跟自己的“琐碎”对抗：
第一，自己每天都有新的想法和凌乱的心理活动。其实人很难了解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掌控自己无时无刻都在变动的想法。
第二，越想做到一件事，越会做不成；越小心谨慎，就会束手束脚。
第三，工具会损坏，意外会发生，比如对祥子而言，会遇到交通事故和车辆损坏。
第四，你再热爱的东西，也会生厌，要承认偶尔的厌工也是正常的情绪。
第五，身体会抗议，会生病。穷人的思维一般是生病就扛着，挺着，结果病得越来越重，不得不买药，还要一气儿休息好几天。
最后，祥子终于还是实现了他的第一个目标，买上了车，只不过还是三年，不是一年半。
“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和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但他很快失去了这辆车。
人总有一些自己并不能控制的因素：
第一，不确定的外部大环境。祥子因为一句别的车夫的夸赞和远高于平常的车资卷入了一趟危险的送客之旅，不仅遭遇到了军队，还丢了车。三年的辛苦瞬间化为乌有。什么是乱世，大概就是不确定性的集中营吧。
第二，不确定的感情。你遇到什么人，其实很难说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贵人还是坏人也许只是一线之隔，但更多人，是定义不清的。因为这定义不清是好是坏，所以更觉得人生漂浮。怎么这么说呢？
比如祥子丢了车又得重新租车拉，遇到了刘四爷和虎妞这对开车厂的父女，虎妞也谈不上爱不爱祥子就把他睡了，后来假装怀孕骗婚；刘四爷也谈不上爱不爱这个嫁不出去又能干的闺女，最后虎妞真的离开他的时候，他就卖掉了大部分的车，不认女儿，过起自己的日子。总之，亲情和爱情都是模模糊糊，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
就像老舍在书中写着：“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其实笔者认为，大富之家，也未必有很确定的、笃定的感情，而确定的感情是人心安稳的最大的条件之一。
第三，不确定的社会关系。虽然老舍先生描写其他人物的时候都是紧着一切围绕人和车发生关系，比如与车有关的客人、客人家里的人、车行老板进行的，但这一些特定关系下的社会关系其实也是松散的、充满不确定性的。
祥子他仿佛像个骰子一样被丢入一个牌局里，虽然他一开始是主角，但他的命运仅仅是开启这个故事的钥匙，而绝不能主导整个进程和结局。
他遇到客人曹先生家的高妈，是那个阶层里眼光、手段都高，又小心泼辣的人，高妈会教他理财之道，比如应该放贷让钱生钱才能完成他的愿望；他遇到了抓曹先生顺便抓住他并敲诈他的刘侦探，又让他买车的愿望破裂。……他的知识、他的生活，都是听来的，以及任人摆布的，他那么结实强壮的人却像浮萍一样会被雨打风吹去。
你遇到什么人，都是因为你要做的事情才遇到的，而这些人并不能帮助你成事，即便他们拥有经验；更多时候，还会遇到伤害你、连累你的人。
第四，不确定的自己。“任凭世事变化，内心鱼鱼雅雅”，虽然我自己是这么写的，但那是极难做到的高境界，我自己也做不到。况且，老舍还在《骆驼祥子》里写道，“镇定并不能——在乱世——保障安全。”
老舍写道：“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
一个好人是会被穷苦社会的生活磨坏的，祥子最后是怎么颓废的？
虎妞跟父亲决裂嫁给了他，他得不到任何刘家资源，只是得了一辆虎妞给他买的车，最后虎妞难产死了，他还得卖掉车去葬了她。
他的人生就是在兜兜转转之中扑了好几个空。“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
祥子他不再有希望，开始吃喝嫖赌，变得又懒又狡猾，没了心。冬天过去了就卖棉衣，只顾眼前，脸、身体、衣服都不洗，喝醉痛哭是日常，还后悔自己当初的要强、谨慎和老实。他开始变得占便宜、跟朋友借钱不还、逼急了还耍无赖装可怜，直到把以前积累的信用全部花光，到借一个新还半个旧，到最后索性骗钱和乞讨。想尽坏主意，省了力气还进钱的那些坏主意，他甚至去参加公民团、请愿团随着人群乱走赚点零花钱。……
但他觉得，他的命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老舍先生说出了个真理——“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就是个人主义的两端。”“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至于如何克服这样的循环啊？这个社会上成功的人、逆袭的人又有多少？我们喝的励志鸡汤到底有没有用？我们学的成功的捷径和技巧到底有没有用？我们应对自己内心的困顿、挫折和疲乏是不是导致了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甚至犯罪心理学的流行？
不确定的自己，不确定的社会关系，不确定的感情，不确定的大环境。哪一个能稍微确定了，这样的循环也许就克服了。
比如，祥子没有堕落，他三起三落之后，有了第四起，越战越勇。
比如，他终于遇到了革命家，带着他勇闯天下，挣脱这个劳苦社会的束缚。
比如，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很确定的感情，他决心收养一个孩子，终于又找到了一点买车以外的寄托，并且自己愿意付出切切实实的爱。
比如，大环境终于不再是乱世。
可是哪一个都来得不容易啊！
所以不要轻易地动用自己的心志，强迫自己的精神，一定要做成些什么，你必须知道后面跟着多少代价和牺牲。别人的励志故事，永远都不适合自己；自己给自己的励志故事，要符合自己的性格。
其实祥子的性格中但凡有一点机巧主义，他是能很快实现他的梦想的，娶了虎妞，好好地从刘四爷手中获得接班权。但他后来是娶了虎妞啊，还是出于责任感和英雄主义娶的，根本得不到任何社会资源。似乎在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除了突破和牺牲自己，别无他法。
这个故事，若是换成了祥子的逆袭，那就太没有意思了，绝对不会成为经典名著。悲剧该是一本正正经经不可挑战、不容改变结局的悲剧。
无论是揭露社会和国民性的残忍：“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着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与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举。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人，过一点瘾。”
还是小人物的悲惨：“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着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这些，动一分一毫，它就流于俗世的喧哗了。
骆驼还是那只骆驼，祥子一定是骆驼祥子了。现在再来看这一句“有些人仅仅为了活着，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祥子如果不拉车，他不借不骗不混社会，他也做不成乞丐，因为做乞丐得有动人的不幸；如果做贼，则需要团体与门路。这个世界很大，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很小很小。
但我个人始终相信一件事，即便大环境不会变化，也遇不到什么贵人，更没有别人给予稳定的、确定的感情，那么自己还是可以好好地过下去，至少保持自己的初心不变，至少还有自己可以靠。
想想骆驼，没水没食物都可以活着。即便没有了黄金时代，即便变成了中老年人，依然要有当初的那番精神，虽然体力活干不动了，但终归可以活下去，而且不至于获得如此悲情。人最终要的不是靠什么去换取什么，而是一直维持着自己的稳定性，每个人都会迎来那个不中用的自己，但至少自己的内心是平静的、有当初的志趣的。至于传承什么呢？就是那句大俗话，百折不饶人。
动物作品代表：驴皮记/蛤蟆的油/鲸落/豹隐/鹿蕉/庄蝶/青牛/犀照/鱼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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