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班注意,现在开始压被子!”
我将凉席拖入走廊,将那床略显浮肿的军被对准凉席丢下,不料凉席太窄,或是我的瞄准器官出了问题,墨绿的军被就这样被我无情地丢在了地上,与它身旁的凉席仅一步之遥,却又只能隔地相望。
“哎,凉席啊被子,你们真是有缘无分呐!”,我语重心长地念叨了一句,随即将被子抱起来,轻柔地将其置于凉席上面:“这下如愿了吧!我还是疼你们的。”。于是,一场尴尬就这样被我机智地化解了。
“你有病?”,老夏不幸目睹了这一切,用三个字对我的表演进行了一次精辟的总结。
我自知理亏,便不再辩解,赶紧把被子铺开,拿起小马扎,从被子的这一头,推到那一头,来来回回,在这光滑的凉席上,摩擦。
几十个朝气蓬勃生龙活虎英俊俏丽的汉子,就这样挤在狭小的走廊里,跪在凉席上,撅着大腚,将被子压在胯下,撸。据说这样可以将被子撸得更薄,更实在,也就能叠成更加标准的豆腐块儿。
我无力无心去探索这撸被子后面的奥妙与玄学,只知道要是被子撸得不够薄,那就肯定叠不好,要是被子叠不好,那么你的被子就会出现在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场所,譬如厕所里,楼下的树上,路边的花坛中......反正不会在床上。
我想大家都深谙这其中的道理,放眼望去,整个走廊尽是起起伏伏的背影,就像一群虔诚的藏传佛教徒,正匍匐在朝拜的路上。只不过我们是在原地伸缩,而朝拜的对象也很朴素,就是身下的被子,我们同样虔诚,一边对着胯下朝拜,一边念念有词:“你tm给我变薄!”。
如此和谐又文明。
此地七月的天气燥热又潮湿,很快我就汗流浃背,走廊里几十个汉子也同样汗流浃背,汗水从背上蒸发,积郁在狭小的走廊,于是大环境变得更加湿热,大家也更加汗流浃背。我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蒸的唯一一次集体桑拿。
如此机械长久的重复“撸”这个动作,我开始有点意识模糊。
扭头看了看老夏,这厮正在埋头苦干。老夏老脸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积淀在下巴上,滴落在被子里。他的嘴角微微抖动,似乎在述说着什么。我侧过身子,想去捕捉老夏嘴角蹦出来的只言片语,大概是这么些:“我操你......大爷的......干......”。
我不禁愕然!
虽然我知道老夏本就是一个粗鄙之人,但对于身下这床与他日夜相伴相知相熟的被子,老夏竟然能下得如此狠手。
躺在他身下的,仿佛不是一床被子,而是一位与他积怨已深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手中的马扎也变为了行凶的锐器,此时的老夏,已经幻化成一个红着脸也红着眼的变态杀人犯!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必须得拯救这颗扭曲的灵魂。
“老夏!”
老夏终于停下了动作,缓缓扭头看着我,嘴里还喘着粗气。
“你知道你刚刚是什么样子吗?”
“啥?”
“我说你刚刚已经走火入魔了。”
“什么?”,老夏眉头紧皱,一脸懵逼,似乎没听清。
“我说,你刚刚......”
“我说,你们到底在说啥?”,身后传来赵队熟悉又充满磁性的声音。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赵队办公室。我与老夏蹲在地上不敢妄动,目视前方,气氛空前僵硬。
“全队的人都在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压被子,你们呢?你们在干啥?”,赵队终于打破了沉寂。
我蹲得双腿发麻,已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仿佛脑子也发麻了。
“我们在交流压被子的心得。”,老夏义正言辞地说道。字正腔圆,声音洪亮。
姜还是老夏的辣,我不禁赞叹。
“哦?是吗?那这样吧,你们俩今晚一人写一份压被子心得给我,三千字。”
“......”
“不是的队长,我们只是累了,互相鼓鼓劲儿。”,在此我与老夏危亡之时刻,我终于挺身而出,妄图力挽危机于狂澜。
“是吗?那这样吧,晚上你们俩再加加班,熄灯后来我办公室压俩小时被子,再互相鼓鼓劲儿。”
“......”
长久的沉默。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双发麻的腿。
我与老夏不再辩解,因为我们深知,每一次狡辩,都是在给自己挖一个更大的坑。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挫败面容,而老夏,一定是铁青着一张脸,连杀我的心都有了。
至此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犯错就得认,挨打要立正。
十点熄灯后,我与老夏抱着被子来到了队长办公室,哼哧哼哧又撸了两个小时。撸完后回寝室,班里的同志们早已酣然入睡,我们俩蹑手蹑脚找出纸笔,龟缩在厕所微黄的钨丝灯下,开始抓耳挠腮,写三千字撸被子心得。
略昏暗的灯光下,我与老夏奋笔疾书。突然有种凿壁借光的错觉,只不过匡衡是在勤奋苦读,而我们是在检讨。
“你下午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老夏已然被我坑得如此之惨烈,却依然不忘这一切事情的起因。
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我不能给老夏一个满意的答复,等待我的将是无法想象的后果。我看了一眼老夏炽热的眼神,和他麻木的面容,有些慌。我艰难咽下一口唾液,故作镇定道:
“我说,你压被子的样子真好看。”
“哦”,老夏将眼神移向别处,若有所思了一秒,继续埋头苦写。
我不动声色地扣了扣下巴,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心里却想:“这tm你也信?”
凌晨两点,老夏完成了自己的撸被子心得,而我,也只差最后一个华丽的结尾。
老夏不知是出于对我的怜悯,还是不好意思自己先撤,亦或是对刚刚的赞美深以为然,竟然掏出一支玉溪,悠然点上,缓缓道:“你快写,我等你。”
厕所很快便烟雾袅绕,老夏吞云吐雾间,不时抬头望一眼那枚不刺眼的钨丝灯,似乎在思考着一些终极的哲学命题。
我埋着头,佯装思索着最后的结尾,满脑子却是老夏那一句:“我等你”。
这句话我等了十八年,而此时烟雾弥漫的空间,也成功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浪漫氛围。只不过千算万算,我也算不出这句话竟然出自老夏之口,一位纯正的、铁骨铮铮的、宁直不屈的老爷们儿。说好的唯美爱情呢?说好的长发飘飘呢?说好的唇红齿白呢?一切皆随烟云飘散。
我似乎看见了一个场景。
我与老夏站在天台,我拿枪指着他的头,不容置疑地说:
“对不起,我是直男。”
脑洞完毕,赶紧提笔。
一切都很安静。我能清晰的听见笔尖与信笺纸的摩擦,听见老夏夹裹着烟气的呼吸,听见漏出的水滴从阀门滴落。我仿佛听见了时光的脚步从我身旁悄然迈过,只留下这样一个安静的片段,供我日后回忆。
划上最后一个句号,起身,收拾纸笔。
老夏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眼神迷离。
我与老夏悄然翻身上床。伴随着室友起此彼伏的鼾声与磨牙声,迅速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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