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日本漫画之神”的手冢治虫有诸多广为人知的长篇作品，然而其相对冷门的短篇中也不乏精彩之作，例如现实主义短篇《奇子》，又如本次想说的《人间昆虫记》。《人间昆虫记》是一部实验性极强的漫画，在此之前手冢治虫创作过实验性短篇系列《空气之下》，这是他将之创作成“长篇”的尝试。漫画在情节与人物设计上颇有几分超现实色彩。这部作品中，手冢有意在人与虫的特性之间建立起联系，既增添了作品趣味性，又提供了一种关照人性与人类社会的新角度。漫画四章均以昆虫命名，分别为春蝉、浮尘子（叶蝉）天牛与螽斯之章。昆虫之名，实际上分别暗示了女主人公十村十枝子身上一些独特的性格与心理。而十枝子所在的弱肉强食的社会，又仿佛是一个变形的昆虫王国。
“就像一只不断羽化蜕变的蝴蝶一样”
随着故事展开，十枝子成功的“秘密”被逐步透露：原来，她总是能够将身边人的劳动成果以巧妙的方式纳为己有。手冢在处理十枝子如何占据他人成果时有些暧昧，有时十枝子是将他人的作品素材加工化为己用，如抄袭旧情人的设计作品参赛获奖，有时却是对他人细致学习与模仿，如在剧院内对当红女演员演戏方式的模仿。但无论如何，结果是相同的：被利用的人无法掌握十枝子的罪证，被窃取成果后只能潦倒、崩溃甚至绝望。开头自缢的女人，便是又一个新的受害者。
十枝子通过各种手段霸占他人成果
十枝子与周围人的关系，就像昆虫与树木的关系。昆虫吸取树木的养料，树木因此枯萎坏死。章节名中的春蝉、浮尘子（叶蝉）天牛与螽斯，无一不是此类。尤其是浮尘子（叶蝉），其靠刺吸树木汁液生存，会造成植物褪色、畸形、卷缩，甚至全叶枯死。而十村十枝子，正是这样一个像浮尘子般可怕的女人。凡是被她盯上的人，都会被无情地“榨干”。
天牛：诱惑之力，蛇蝎美人
十枝子能够成功利用他人，不仅凭借狡诈，还靠其独特的诱惑力。作品中，十枝子似乎被作者赋予了一种神奇的魅惑力，使得几位接触过她的男人都纷纷被其吸引、控制。甚至在被利用后，那些男人仍然无法抵抗她的吸引。而十枝子显然是对自己的这种诱惑力心知肚明，因此很擅长加以使用，故意与想要利用的人发生关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十枝子的魅力如此之大，令女性角色也无法抗拒，甚至背叛原主而甘愿受其支配。通过诱惑女佣人让其透露机密，十枝子终于实现了当初自己的心愿，将“丈夫”釜石送上绝路。
连女性也能够诱惑
十枝子这种集美貌、心计与危险性于一身的设定，令人想起文艺作品中的“蛇蝎美人”（femmefetale）传统。此种女性原型都样貌出众，善于运用色诱、谎言等手段引诱周围人向其妥协，并常将他人引入危险乃至致命的境地。西方的莎乐美（Salome，古巴比伦国王希律王女儿，据《圣经》记载，她帮助她的母亲杀死了施洗约翰）、塞任(Sirens，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常用美妙歌声引诱水手，令船触礁沉没），东方的妲己等，都可纳入这一设定。
“蛇蝎美人”当然算不得好名声，然而，作品中另一位女性角色的命运却可能引起读者另一重反思，那就是阿砚。阿砚和十枝子面貌几乎一模一样，简直是另一个十村十枝子，但性格却是十枝子的反面。她乖顺善良，谨小慎微，是典型的传统“好女人”。然而，阿砚的命运却甚为悲惨。曾为艺妓的她被人赎出后，便被那男人持续利用和虐待，身心都受到严重创伤，并最终因后遗症殒命，无缘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与不择手段也要达到自身目的的十枝子相比，阿砚似乎显得过于孱弱与被动。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善良软弱的阿砚成为了牺牲品，“蛇蝎”的十村十枝子却扶摇直上。而在这种对比中，十枝子人格中强大的一部分凸显了出来。她的狡猾与冷酷虽令人不齿，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却让人不得不佩服。或许就是为了暗示她强大的魅惑力与意志力，手冢治虫选择以触角巨大、上颚强壮的“天牛”来命名第三章。
螽斯：极力伪装，丧失真我
故事结尾中，十枝子将老家的房子烧毁，在日本销声匿迹，远走高飞到了希腊。这一逃跑的动作，与章节名“螽斯”似有关联。螽斯科是直翅目昆虫中的一科，螽斯科的昆虫都具有发达的跳跃式后脚，当遇到危急时，它们能够快速弹跳，逃离危险。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螽斯真正的自卫绝招是它们神乎其技的保护色，体色几乎清一色是绿色或褐色，有一些品种的外观还会拟态树叶或枯叶。这样，在它们不鸣叫时，天敌便很难发现它们。
螽斯这种隐匿自身、模仿周围环境的自保策略，或许部分解释了十枝子的所做作为。在城市里通过恶劣手段不断积攒名利的十枝子，却总要不时回到乡村的老屋，在那里与逝去的母亲的玩偶相伴，并常赤身裸体。显然，这个老屋仿佛是母亲子宫的暗喻，在这里，十枝子褪去层层伪装，重新回到孩子般的自然天真状态。她在写给母亲的日记中，将自己的罪行毫无掩饰地记录下来，也是其“真”的表现。
在老屋里婴儿般的十枝子
但可惜的是，十枝子只有在那个狭小破旧的空间里，在面对逝去的母亲时，才敢于暂时卸下伪装。更遗憾的是，十枝子似乎已迷失于一层层假面，并不清楚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欲望。那些看似是进攻的诡计，反过来说也可能是其不安内心的防守。在日本不断追求名利的十枝子，却向往着“山间散落着白骨般的白色房子”的希腊，这也暗示了其心灵世界的荒凉。故事结尾，独自一人的十枝子望着神庙废墟，深感寂寞。或许是她回忆起了自己曾经扮演过的一重重身份，以及那些被她诱惑、利用又抛弃的人们，却不知真正的自己在何处。
结尾处的十枝子黯然失神
手冢小时候因读了平山修次郎的《原色千种昆虫图谱》而迷上昆虫采集，便在本名后面加上“虫”字，从此以“手冢治虫”为笔名。而手冢治虫在这部作品中除了充分发挥一如既往对人性的洞察，也发挥了他擅长的、对昆虫的知识了解，将昆虫的各种特性赋予主人公，还将各种昆虫的名字化用到各个人物名字当中。手冢在后记中谈到创作的初衷，自言因当时国际社会黑暗混乱，日本国内经济以惊人的势头增长，于是便想到要描绘十枝子这样一个“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女人”。而不知读过作品后，读者是否多少会认同手冢大师的感慨：“昆虫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社会的缩影”。
文：焦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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