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日早上,王金璐先生驾鹤而去,将近九十七周岁的高寿,又在家中安详离开,这样走完人生的方式在尘世中是十分稀罕的、完满的。然而我们心犹憾然,因为曾以为先生期颐可待,也难以适应这个2016年,存世大师一个个就这么走远。
在社会生活的其他层面,也许他的离世并未激起更多的涟漪,但知晓他的人,大多数都会认同他是一个活着的传奇,这样的传奇于我们所在的时代已经十分稀罕,他离开之后,这种感觉就格外强烈。我们做了悼念专题,仍觉不够,在这个当口,很多人值得采访,撷取了两位,当天采访。
天津京剧院 著名演员 王平:
今天早上金璐老师过世的消息传来,我非常惊讶,也非常悲痛,因为前几天还听说他身体不错,怎么这么突然?我想到他的音容笑貌,就觉得他还在世上,因为我对他印象太深了。他真是一肚子的经典剧目,会的戏非常多,形成了自己的流派。
王金璐,王平 © 李妮
微信的短暂采访之后,我们同时想到了武戏,在京剧一直走着艰苦的复兴之路的背景中,武戏的处境更为艰难。王金璐先生是武生大家,因为他的一部电视剧,更因为他的精湛技艺,我们把“武生泰斗”四字和他联系在一起,现在,这位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仙去,对武戏的境遇和武戏演员的心理又会有怎样的影响?我们想到了一个人,他是王金璐先生弟子杨少春的门生,去年曾经因为连演三天个人专场而深受瞩目,北京京剧院青年武生演员,詹磊。
詹磊晚上在梨园剧场演出,卸妆后他就来到与我们约好的咖啡厅。
© 苍玮
詹磊:我去年9月办完个人专场,10月见到王金璐先生,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第一感觉是先生见老了。他拄着棍,从前那根棍在他手里就是个道具,随时可以不用,随手当枪杆、马鞭、刀,在我眼里他就像个老神仙一样,可那天他的神态真有点衰老了。杨少春老师跟他说我“这孩子不错,9月在长安一连演了三场”。老先生问什么戏啊,一听剧目,说“不错,你得继续努力啊”。我就说“谢谢师爷,以后您有时间给我指点一下”。
詹磊和师父杨少春、师爷王金璐在长安大戏院 © 赵楠
今天早上9点我上班,师弟跟我说“听说了吗,王先生没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我知道他肯定要说我们武生行当里的。我问不是王金璐先生吧?他说就是。我听完第一感觉就是不可能,一上午大家见面了都在说这个。中午吃饭,跟我团一位经常合作的琴师在一起,突然想起来我和王先生有几张照片,就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下。吃过饭,心沉下来了,想怎么会没了呢?这人啊,尽管不上台了,但只要还在就是一个教父。我们没有赶上李少春、李万春、高盛麟、厉慧良这几大武生,王金璐先生就是我们精神的大旗,他在,武生这行就还有掌门人,他不在了就不是那个味了。世人好像有个习惯,活着的人不值钱,去世的人才值钱;还有人说还是故去的李少春的《野猪林》、厉慧良的《艳阳楼》更好。但谁会说王先生的《八蜡庙》不行?《战宛城》不行?《挑华车》不行?没有人说,因为太好了,天霸戏太好了。现在先生没了,大家都想起来了,“武生泰斗”好像实至名归,可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是?
我从来没有不尊重老先生,但我看李少春、厉慧良、李万春先生的录像,我很少看王金璐先生的,为什么?因为我总觉得王先生在,我可以请教。上周我还看《野猪林》,觉得真好,要是李少春先生还活着多好!没想到这个礼拜我就要想要是王金璐先生还活着多好!哪怕我问他一个在他看来很幼稚的问题,我得到的答案都是几十年的积累。王先生经历过很多年月,跟很多人学过,并没有不如那些著名的老先生。他是在当时北京几大科班戏校最红火的时候童伶评选的生行冠军,我爷爷詹世辅是丑行冠军,那个时候行就是行,都凭真本事。
© 婉拉黛
我们向先生学习要学什么?我看有人说王金璐先生把一身的玩意儿都带走了。对不对?对。但我的眼里最应该学习的是先生的精神。
他在1999年办了一个80寿诞和从艺70年的演出,我当时是戏校学生,特别有幸在人民剧场看了演出,他带着所有的学生上台,头一天是《长坂坡》、《汉津口》,他前演“大战”;第二天是《夜奔》,他演了一折,后边《八蜡庙》,他的褚彪,老头那个岁数,在台上摔抢背。他70多岁的时候我看过他的《挑华车》,摔僵尸就是平板,谁敢?今天有个记者问我觉得王先生好在哪?我说外行都能说出德艺双馨,但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你学的什么?武生名家五六十岁台上慢慢减了,不需要走那些技巧,你也服气他的演出,大武生的嘴里、表演也都是功。但王金璐先生打破这些,70岁时候表演的功力精湛,而且技巧也没减,那僵尸摔得连年轻人都赶不上,那腿还能扳起来,谁能?我们到了70多岁走道能不能利索都不一定。《挑华车》穿了这身靠,穿上厚底靴不崴脚,勒头能不恶心,这么大岁数还能在台上,不值得学习吗?他这气场、这分量就够了,就像一个指挥打仗的元帅一样,所以说那些话的也是无知的人。王先生这杆大旗扛了一辈子,我觉得这也是修来的,早上7点多钟在家安详辞世,身上一个针眼都没有,不是修来的吗?想想,他给我们留下什么?
© 婉拉黛
今天一天,我脑子是空白的,在想最后一个武生的宗师没了,他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武生行当的了。3月吴素秋先生,4月梅葆玖先生,5月李世济先生,都不单单说是唱旦角这个单纯的行当,他们代表的是京剧,老一辈的京剧大家还有谁啊?我们这代年轻的,很少有为了艺术要达到什么程度、像老先生那样,正常嘛?特别正常。这行太苦了还没头,活一天就得努力;可这行唱好了又能怎样?从受众面看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前途。现在在学校当老师生活能更规律,可跟这些老艺术家比我们做了什么呢?京剧行这么大岁数唱武生的就是王先生一个人,你看住的那陋室!他想明白了,其实跟领导提提,改善生活没问题,但是老先生永远都是戏这点事。追求什么?艺术就是清贫,这行没有舒舒服服的。王先生这一辈子经历多少事?文革糊纸盒,腰背受伤穿“强直”的铁背心(小编注:人称“强直”的钢化背心,身前有一大月牙撑住围脖,挂下两根铁条与腰际铁环相连。那是百分之百的硬家伙,就像扎上了“钢靠”,楞把下塌的腰向上扳直),60岁重振雄风唱《挑华车》,一辈子就是为了抹油彩来的。他得到了什么?他永远在为京剧这点事做自己的努力,我听说怹在家为赵永伟老师说戏,家里的地板砖都踩坏了好几块,还在努力,老师给的就是精神,你得从骨子里爱,老艺术家爱了80多年了。
我们今天看王金璐先生写的《浅议流派继承和发展》,说到他学戏看到杨小楼眯着眼睛那一段,看出的是钻研精神。
詹磊:老艺术家走了,这也是必然的规律,今天很多人都会说三个字“不可能”“没想到”,我们都习惯了这样一位老先生在。
王先生和李少春先生同年同月生,而少春先生1975年就去世了,早已是古人。
© 赵楠
詹磊:我们都看李少春大师的资料,包括李小春老师,有时会想“要是能给我说一下,我要少走多少弯路啊”,一捅破窗户纸,我可能一下全理解了,但没有这个荣幸。今天我看了好几篇悼念王金璐先生的文章,想如果能早一点介绍会更好;但这也是个常态,只有走了之后才会有很多人去缅怀,否则今天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谈话,你们要是不来我也不会有这么多反思。我天天都练功,但今天没有练,就觉得失去了和我有关系的人。王金璐先生不算是我的亲人,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但他是我的一个精神支柱,他在,哪怕京剧不景气,或者说武戏不景气,我都会觉得屹立不倒,你是有家长的人,人没有了,真的很失落。为什么今天会特别痛快答应在演出结束见你们,也想抒发出这种感情。
我们的采访结束时已经接近22点,詹磊说晚场演出之后总要到夜里两三点,心才慢慢沉下去,所以此时是他思维活跃的时间。武戏演员自然身体灵筋骨健,但如此健谈还是有点刷新我们的印象。我们觉得能在王金璐先生逝世这件大事发生的当天就能聆听这样的心声是难得的,更难得的是我们不再只作为戏曲媒体人去泛泛理解一位武生泰斗,而能更深切的感受到了他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宝贵稀罕。
感谢两位演员接受我们的采访。
想起了李白《赠孟浩然》篇中的那句,可做结尾: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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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苍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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