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鹧鸪【奶油蒸酥】

东宫太子自杀了。

消息传到凉州魏王府上,魏王李重骏正在宠姬绥绥的床上。

信使在帘外禀报,

“……太子殿下是九月十三亥时薨的。”

绥绥在帐内咯咯地笑:“别,殿下,哎——殿下!”

信使硬着头皮继续:“在东宫,丽正殿。”

“哎哟,妾身再不敢了——殿下饶了我吧,仔细人听见!”

信使咬紧了牙:“陛下怀子心切,悲怮不已,去冠缀朝,追封太子,赐号贞贤。”

“啊呀呀,不成了——”

信使是儒生出身,憋得脸紫胀,干巴巴交代过了,再说不出别的话。偏绥绥越叫越欢。

天已经黑了,房内只点了两盏纱灯,那鬼气森森的堂屋深处有张乌漆欢门描金床,大红昏罗纱帐,女人腴白身子掩在帐里,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怪道西北娘姨出名,风骚泼辣,果然名不虚传。

信使急火攻心,两眼往一处溜,鼻血都要滴下来:“殿下……”

李重骏不理他,只顾和绥绥调笑。信使又虚弱叫了两声,女人都听不下去了,揉着他肩膀道,“嗳,有人在外头呢,哎呀!——殿、殿下!这是大事,还是,还是先打发了信差大人吧!”

“小东西,你等着。”李重骏懒散嗤笑,啪地拍了一巴掌,也不知拍在何处,引得绥绥又是一阵娇笑。

他这才对着帘外道:“行了,本王知道了。劳烦长官,千里迢迢跑一趟。”又高声叫府官管事来送行。

管事的高阆进来,对这一室旖旎已经见怪不怪,忙请信使出去。绕到西廊抱柱底下,打发了提灯的小子,攀着信使的袖子,从手心里渡了几张银票过去。

“辛苦大人。”高阆敛目皱眉,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恳求:“我们殿下……哎,一贯如此,信使大人也是知道的。陛下跟前,还望大人留两分情面。”

信使做出进退两难的样子,也叹了口气。

“府官这不是……这不是难为下官吗!”

世人皆闻魏王荒唐,他老子就头一个不待见他。大梁八千里家国,什么好景儿没有,偏偏把亲儿子封在断雁西风的凉州,简直是个笑话。

魏王也不负期望,把这出笑话继续了下去。

二十岁的人了,还分不清轻重,当着长安信官的面宣淫,临了还得老管家出来善后料理。

两人拉了一回锯末,信使还是带走了那一沓银票。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收魏王府的钱。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双方都有了牵制,就难再推辞。好在魏王不成器,而如今太子死了,东宫虚位以待,关中贵族们都虎视眈眈推举自己麾下的皇子,谁也顾不上他。

把他十分的丑事说成七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月天气,凉州已经冷了。信使戴上瓜皮帽,整整袖子上的大毛,吸溜鼻子登上马车走了。

是个冷清的月夜。

月光抹在甬路深灰的砖地上,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又湿又滑。马蹄嘚嘚,听上去很渺远,也很寂寥。

烟炉还在燃着。

李重骏撩开纱帐,不屑冷笑了一声。

他倚着阑干,上身赤裸,只披了件石青云纹薄袍,经过了那一番激烈,衣裳滑下去一半,“香肩半露”,竟是雪白的一片肌肤。乌墨长发微卷,披散下来,遮住了健瘦的胸膛,更显出那白璧无瑕的脸,鼻峰高峻,一双眼睛又浓又亮。

只是神色阴沉,与方才放荡的样子判若两人。

绥绥也早不在他怀里,远远坐在床脚。上头穿白绫柯子,底下白绸亵裤,穿得整整齐齐。然而皮肤太白,几乎融为一体。

她托腮睨着李重骏,笑嘻嘻道:殿下。”

李重骏瞥过来。

四目相对,他挑眉。

绥绥和他算账:“喏,上回同殿下一道与那几个纨绔吃酒,我喝倒了他们一片,殿下许了我一根珍珠簪,这回演这假春宫——我们行话叫粉戏,得加钱的!……就再添一只金钗子好了。嗳,可不许拿鎏金糊弄我。”

他就知道。不耐烦地看向了别处,没理她。

但她知道他应了。

他其实很讨厌她,她也知道。

“多谢殿下赏赐。”绥绥也不在乎,在床上拜了一拜,披衣下床,趿着鞋倒了碗茶来,喜滋滋道,“殿下吃茶。”

李重骏把那茶盏拿在手里,顿了一顿,却忽然发作,转手便将它掼在地上。虽不是冲着绥绥,也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跳开,眼见白瓷四溅,茶水泼在织金屏风上,淋淋漓漓好一幅梅花图。

“出去。”他别过脸,声音喑哑。

这人一向别扭,性子又怪,人前人后,变脸比翻书还快。可他是王爷,绥绥更是吃人家的嘴软,心里骂他撒癔症,却还是知趣地住了嘴,悄然走了出去,知会小厮们进来收拾。

绥绥出门来,丫鬟小玉正在外头等她,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打盹。绥绥推醒了她,褪下帔子裹在她肩上,笑道:“夜寒风里睡觉,要睡出病来了。”

小玉揉揉眼睛:“殿下和姐姐……了事了?”

绥绥憋笑点点头,两人顺着穿堂夹道回院,经过议事厅,便见抱厦门内站着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穿绿夹袄的是夏娘,见绥绥来,正眼也不看她,只对另一个道:“我早说——咱们殿下虽年纪轻,少爷心性家玩玩闹闹,也该分个轻重缓急。长安来的官,岂是怠慢得的!我看着殿下长大,从小也并不是这样,怎奈的如今九尾狐狸精下世,乱世为王,祸害得爷们无所不为——”

夏娘是李重骏母亲的侍女,虽不是贴身近侍,可是母妃死了,留下的母婢也成了遗产,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王府下人都不大敢忤逆她,偏偏绥绥不服。

她掰开小玉紧握的手,凑到跟前道:“您老人家骂谁?”

夏娘冷笑道:“我不骂你,我骂狗来?好好的郎君被小婊子挑唆坏了,我骂不得?成日使出些狐媚手段,哄得汉子着了道,金的银的无所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戴两个好首饰!”

绥绥反倒扑哧笑了:“我配不配,又不是嫂子你说了算。便是嫂子拿着银库的钥匙,那也是当家不做主,里头金山银山,不与嫂子相干。我才管殿下要了支金钗子,嫂子看不过,就去让他收回成命,骂我算什么本事!”

夏娘气得发挣:“小粉头子,你少得意!我不当家,早晚有人当家,我奈何不了你,自会有正经王妃治你。王府公侯,你这一等没名没分的小丫头子我见得多了,有几个得了好死的!”

然而绥绥浑不在意,拉起吓傻的小玉,打着呵欠往她住的小院走。

李重骏的王妃会怎样,绥绥从没想过。

她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王府待到那个时候。

李重骏与她,不过是心照不宣地合演一出梨园戏,就像她以前在台上唱小旦,戏中的人哭了,笑了,尽是别人的故事。纱灯映红她浓白的脸,满头假珠宝熠熠生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出戏,也必有散场的那一日。也许就在今夜,也许就在明宵。人世莫定,绥绥早已做好了抽身退步的打算,只想抓住每个时机狠捞一笔。

因此与这些无聊的将来相比,她更关心李重骏许给她的那根金钗。等来等去,足等了小半个月。

这日,终于拿到了手。

是支镂金叶子玲珑钗。

她用戥子称过,见足有二两,才算放下心来。

绥绥心里算了笔账,当即便盘算着出趟王府,去瞧瞧她生病的姐姐翠翘。

她听丫头们说,方才凉州太守的公子打发人来,请李重骏出去,不知是做什么勾当。也不知他出去了没有?绥绥没叫丫头,而是自己鬼鬼祟祟溜出了院子,先看了看今日角门当差的是谁,又溜到了仪门口探探外面的动静。

仪门外一头连着李重骏的外书房,她猫在高敞的排门后头,见外面静悄悄,只听见风摇树枝儿,暗想他已经出了门。

正思忖,肩上忽然被敲了一下,她偏头,见是根乌木杆,还以为是哪个小厮戏耍她。

她从前扮刀马旦,刀枪剑戟,样样在行,何曾怕这样的暗器?于是抓住那杆子把身子一转,骂道:“没脸的小猴根子,瞒神弄鬼戏弄我,看我不打你!”

一语未了,迎头竟撞上黑着脸的李重骏。

他那双乌沉沉的长眼睛,不笑的时候就够吓人的,这时候挑眉看着她,更是危险。

绥绥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撒手,别到背后:“殿下,怎么是——”

“你在这干什么。”他没好气。

“我……我才收着殿下赏的钗子,所以赶来谢恩……”

绥绥干笑两声,随口胡诌,说得自己都不信,于是着急转开话头。她看着李重骏,又看看他手里的长杆,忙道:“这原是马球杆呀……哎?殿下是去同太守公子打马球吗?”

她这时才注意李重骏的穿着。

虽是一身团花青缎襕袍,却比寻常的袍子短了几寸,只截到膝下,底下乌皮六缝靴;窄袖扎着护腕,额头也系着红绑带。乌浓的头发衬着红锦带,分明对照,愈发显出唇红齿白的脸,极黑的眼珠子,一脸潇洒的不屑。

暮夏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苍老了,反而绿得反常。微凉的风里,他的衣袂上印着树叶的碎影,就连那难看的脸色也染上了盎然的少年气。

绥绥愣了一愣。

李重骏在外人面前是那样不羁的样子,私下里又阴晴不定。很多时候,她甚至忘了他只有二十岁。

绥绥没话找话,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殿下今天……还怪好看的。”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李重骏也是一怔,随即像被这话玷污了似的,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而去。仪门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李重骏径直出门上马,一手挽着缰绳,却又忽然回过了头。

绥绥等着亲眼看他离开,因此还站在原地。远远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所以,投了个好奇的眼神。

李重骏绷紧了脸,立即转回了身,扬鞭策马而去。

……怎么又生气了。

绥绥满头雾水,却也没心思细想。只等李重骏的排场出门,她立即溜回自己的小院。把那金钗子包在小包袱里,换上一身素净的襦裙混出角门,到隔了两条街的大车店租了辆驴车。

上了车,她翻出包袱里的窄袖胡服套上,戴上毡帽,打扮成个小番子的模样,径直往城西小白马巷去了。

小白马巷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门脸儿,悬着招牌,上书‘同道金行’。

绥绥虽不大认字,却是熟门熟路的了,跳下车走进店内,才进去便有伙计上来招揽。

她打开包袱,把钗子给他看,匆匆交代:“就这金钗子的样式,还像从前一样,打支一模一样的来。只要金包银的,金子越少越好,薄薄沾一层,别让人看出来就是了。”

当下交了定钱。她离了金店,又到同济堂抓了两包银耳枸杞,在针线摊子上买了些五彩丝线,这才绕到一处更僻静的所在,停在一道石灰排门前,摘了帽子,举手拍门。

拍了两下,便有人问:“是谁?”

绥绥道:“是我。”

不多时,有人来开门,是个穿绿夹袄的妇人,见了绥绥笑道:“哎哟,我才和翠翘说起姑娘呢!姑娘这时候回来,王爷那儿不用伺候吗?”

绥绥笑嘻嘻道:“他今日有事出去了,不然我也不好偷着出来的。”

她才走进院内,只见有个骨瘦如柴的姑娘站在门口,轻眉细眼,长颈削肩,罩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褙子。人伏在门旁,才叫了一声“妹妹”,便咳嗽起来。

绥绥忙上前扶住了她:“门口穿堂风紧,又出来做什么!”把她扶到房内榻上,细细问道,“总有一个来月没回来,姐姐的身子好些了?”

翠翘微笑道:“好些了,还让妹妹惦记。”

绥绥打量翠翘,见她眼窝都凹了,叹气道:“上回带回来的银耳雪梨,都吃了不曾?”

翠翘忙点点头,那妇人倒上茶来,却插嘴道:“姑娘还说呢!翠翘吃了两回,偶然知道了银耳的价钱,吓得不得了。说姑娘攒点银子不容易,再不肯吃了。”

绥绥道:“啊呀,这叫什么话?别说这点子银耳,就是千年的人参,只放着不用,早晚也化成灰了,那才是真糟践。再说,姐姐不必担心我,我才从王爷那儿搜刮出一根金钗子来,等回头我打支一样的,再卖掉这个,倒腾出来的钱,姐姐吃一年也够了。”

翠翘满面愁容,低头拭泪,又不好哭出来,颤声道:“我知道妹妹在外头受罪,都是为了我。可我这病,只怕是——只怕是好不了了,我但凡有些良心,又怎咽得下去?妹妹……妹妹还是回来吧,别再替我费心,死活凭我去罢了……”

她把一方半旧的素纱汗巾缠上手臂,手臂枯瘦,只缠了几圈。

绥绥忙按住了她的手,强作欢快道:“看,姐姐又说糊涂话了!当年在戏班子里,姐姐救了我一命,总是我欠着姐姐的了。大夫上回不还说姐姐气色好多了吗,姐姐只管安心将养罢了,一切有我呢。”

绥绥怕她再伤心,于是说了许多话开导。为了让她安心用钱,绥绥把自己在王府过的日子说得富丽堂皇,讲了好多从长安带来的稀奇玩意。

她还把李重骏吹成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子,一边说一边偷瞄窗外,生怕老天爷让雷公来劈她。

不过翠翘果真收了泪,听着听着,也渐渐微笑了。

等到日头西偏,绥绥只得张罗着回去。临走,不顾翠翘百般推辞,又留了一袋银子给她。

她还偷偷递与那妇人一整块两钱银子,并路上买来的针线,嘱咐道:“还劳嫂子费心,我不在时,多替我照看照看姐姐。”

这妇人姓柳,原是她们的街坊嫂子,寻日保媒拉纤,卖绢花,替人洗洗衣裳,生计甚是艰难。当年绥绥和翠翘从戏班里逃出来,在这里落脚,后来翠翘生病,她又进了魏王府,便请了柳嫂子来帮忙做饭熬药。

柳嫂子笑得眼没缝儿,忙不迭谢过了,把东西揣在袖子里,送绥绥出门。

绥绥依旧乘了驴车回去,半路买了炸糖油糕,包在厚厚的草纸里,又脱下胡服袍子裹上,重新用包袱包好,带回去给小玉吃。

一切都同往常一样。

可是再回府,绥绥却觉出了些怪异。

先是在角子门,当差的张娘是早已被她收买了的,虽放了她进来,却有些吞吞吐吐的。

绥绥还当是李重骏发现了她偷溜出去,连忙问:“殿下回来了吗?”

张娘低头把钥匙栓回汗巾上,并不看她:“嗳。”

“那说什么没有?”

张娘动了动嘴,还是没告诉她,只说:“姑娘先回房去吧!”

绥绥心里纳罕,也不再和她猜谜,连忙往小院赶。

走穿堂最快,不知怎的,一路上的丫鬟小厮也比往常多。石桥上,甬路旁,有差事没差事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嘀咕什么,见她来,又都住了嘴看着她,甚至有几个低低笑了起来。

绥绥索性提起襦裙跑,才绕过影壁,就见小玉捧着脸坐在台阶上。她叫了一声小玉,小玉抬头,立刻跳起来:“姑娘下午去哪儿了!”

她两步上前:“发生什么了?”

小玉脸上还挂着泪珠,吸吸鼻子道:“方才……方才那个长安的官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圣旨……”

绥绥先想到的是那天“当面宣淫”,被信使捅到上头,陛下大怒要给他们治罪,吓得手脚都冷了。没想到小玉皱着一张小小的苦瓜脸说:“陛下下旨,命殿下归京……归京……完婚。”

“完婚?什么完婚?”绥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玉哇一声哭了:“就是陛下给殿下找了个王妃,是什么弘农杨氏的小姐,下个月就要殿下启程。怎么办呢,姑娘,那个治死咱们的王妃娘娘要来了!”

这下绥绥可听明白了。

事出突然,她也愣了好一会,却还不忘把包袱打开,拿出炸糖油糕来分给小玉,毕竟“这炸的不禁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小玉抽抽搭搭进屋去了。

倒是绥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面发怔一面咬油糕。炸透的江米金黄酥脆,豆沙馅滚烫,甜腻腻地流进喉咙。

她中午就没吃饭,可饿坏了。

三个吃下去,实实在在填满了肚子,也有了底。她拍拍手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打算。

李重骏要回长安去了,阖府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是那些卖进王府的本地人家,是走是留,全指着王爷一句话,不是背井离乡,就是丢了差事。可那些长安跟来的下人却是开心得不得了,在荒漠喝够了沙子,这回总算可以回到那温柔富贵乡去了。

厨房大师傅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当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道奶汤锅子鱼,据说只有长安有,就连皇帝赏赐大臣都用这道菜,寓意“鱼跃龙门”。

可能是太快活了,手一抖,还多放了不少盐。

绥绥喝了一大碗汤,又不得不喝了一大碗茶,然后就去找李重骏。

打算和他商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这出戏终于要唱完了。他马上就有正经妻子,不再需要什么假冒伪劣的宠妾,大概也正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走。

而绥绥呢……通过偷梁换柱和倒买倒卖,也已经攒下了一笔银子。

傍晚时她算清了自己的私房,除了给翠翘治病,还足以开个小酒铺子。凉州临近敦煌,葡萄酒最出名,当垆卖酒,用钱生钱,再辛苦也是个长久之计,不比陪着那怪脾气的人演戏强多了!

绥绥越想越欢喜,忙不迭到了上房,看守的小厮却说李重骏一晚上都在外书房。

她只好走到一旁,倚在穿廊的阑干上等他。

今晚下了入秋的头一场雨。

西北的秋雨,湿而不润,只薄薄打湿了青瓦的房檐。绥绥望着夜下的穿廊,从假山引来,又从月洞门出去,百转千回,仿佛一条银龙,在疏疏的花木里时隐时现。银蓝的月光漫进来,丝丝缕缕的冷里白雾轻轻,像行人呼出的哈气,寂静又匆匆。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可每一次望见,都只觉得是异乡。

她和李重骏呢,也是一样。

做了他两年的宠妾,倒比陌生人还不如。

夤夜,李重骏总算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三分薄醉,绥绥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说着:“快,快来扶着!殿下小心。”又看见桂花树后灯影绰绰。

她赶紧溜到小径旁,在他要走过来的时候迎头跪下,说道:“殿下大喜——”

李重骏很快经过她,理也不理,只有织锦袍角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好多人看着呢,绥绥正噎气,李重骏却又停住脚步,眯了眯眼,侧头睨她。

绥绥眨眨眼:“殿下……”

他忽然走回来,一把拽起她往院门走。

“嗳,你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胳膊拖得生疼,差点跌在地上,李重骏索性把她拎起来,扛在肩上。

绥绥头朝下,整个世界都掉了个个。她是真吓着了,不明所以,可下人们都当殿下“酒后起兴”,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跟在后头。

等李重骏进了上房,又心照不宣地关上了门,没有跟进去。

房内已经生了火,湘帘放下来,一进去满室清香温暖。可绥绥晕头转向,只觉得胃里汤汤水水翻腾,难受得紧,“殿下!殿下!”她小声叫,“我要吐啦!”

“闭嘴!”李重骏叱她。

他咣当一声把她扔在了熏笼上,绥绥抚着心口喘气,回过神来,只见李重骏已经坐在对面的寝床下。

王爷的床和一般人不一样,台子高出一块,连着三四级台阶,铺着湖绿地衣。他就不端不正倚在那台阶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信笺。

绥绥随即便明白了。

虽然李重骏不说,但她早就看出来了——跟着到西北来的那些下人,对他既是服侍,也是监视。因此,李重骏要是看点什么私密的东西,也只好拿她当幌子,寻个把人轰出去的理由。

绥绥也不知这些信笺都是谁给他的,反正他每次看的时候表情都很凝重。这回也不例外,李重骏板着脸看完了,指间夹着信笺,靠近灯台旁烧掉了它。

火舌吞没纸片,灯影颤动,他合眼片刻再睁开,幽幽的光映进眼底,而那里却像结了冰。

今天不是他双喜临门吗?

又能回家又能娶媳妇,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两个,怎么还这么深仇大恨的?

……算了,她就没见他真心笑过几次。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绥绥预感今天出师不利,还是趁早开溜得好。

没想到,李重骏也在这时看了过来。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漠然盯了她一会,忽然哂笑了一声。

“过来。”他懒洋洋地开了口。

绥绥被笑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凑了过去。

“大晚上的,找我有事?”

绥绥愣了一下,没承想他会主动来问,略一思索,决定采用迂回的策略,先给他戴戴高帽再提离开的事。

于是谄媚笑道:“听说殿下新喜,自然是来给殿下道喜……”

李重骏淡淡瞥她一眼,绥绥乱了一瞬,看他支着一条腿,又忙卷起袖子,握拳放到他腿上,见他没甚表情,才轻轻捶起来:“还有……那个,殿下如今已定了亲事,不日府内就要迎来王妃娘娘,弘农杨氏的小姐,必是贤良淑惠,品格贵重,和殿下琴瑟和鸣,天作之合……”

李重骏挑了挑眉,又要生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绥绥当然是想拍马屁,临走之前再多捞点钱。

从来房里人的首饰簪环,打发走的时候能不能带走,全在主人家一句话。李重骏这狗脾气,想从他手里得点好处,当然得先哄顺了毛。

夸完了未来的王妃,似乎不大奏效,绥绥又立即调转马头道:“殿下是圣天子的儿子,此番回去长安,既是父子兄弟骨肉团圆,又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谓双喜临门,苦尽甘来了!”

她偷偷瞄着李重骏,渐渐切入重点:“妾身知道殿下是大好人,当年收留妾身,妾身感激不尽。妾身出身乡野,又没什么见识,倘若从前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今世道艰难,去年北边才闹了雪灾,妾身以后的日子好不好过,可都指望殿下开恩了……”

“哦?”他似乎不生气了,还颇有趣味似的,把手撑着脸颊,“你是想求本王?”

绥绥见有戏,眼睛一亮:“妾身……”

李重骏提袍起身,倚在了坐床的凭几上,懒懒道:“说来听听。”

绥绥满心欢喜,一骨碌跟着爬起来,小肚子却一阵酸胀——哎呀!晚饭时喝这么多汤干什么!真耽误事!

她咬牙想凑到他跟前:“妾身想……”

话都到嘴边了,可人有三急,这个真忍不了。方才坐着还不觉得,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哆嗦,像有蚂蚁乱爬似的。

“妾身想……”

“想……”

她欲哭无泪,终于说:“想小解……”

李重骏一愣,脸都青了。

绥绥这才想起来,他有洁癖。然后,她就被轰出了上房。她知道她又得罪了李重骏,当晚也没敢再回去。可没想到从此以后,她连见李重骏一面都成了件大难题。

他实在是太忙了。

虽然绥绥觉得和李重骏相处身心俱疲,他的人缘却真好,听说他要走,全城的纨绔子弟都来饯行。

他成天不在家,倒给了绥绥暗度陈仓的机会。

府中下人忙着收拾细软,绥绥也把零碎的首饰,诸如青宝石坠子,金压袖,银掠儿之类,打了个小包袱,趁乱送回家里去。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今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祭三官,永平坊里最热闹,因为有座道观,这夜便在坊内摆下庙会来。

凉州难得有这样的盛会,全城谁不赶来凑热闹。

连天公都识趣,刚好结束了一连几日的薄雨,月亮东升,团圆皎白,又亮又清莹,更照得街市灯火斑斓,人流如织,像一条缀着彩珠的白练。

永平坊里就一家戏园子是唱南曲的,南曲风雅,还卖南方特有的茶点,什么梅花糕啦,藕粉糕啦,精细可爱,和赏灯正相宜。今夜本该拥挤不堪,不曾想它却被太守公子包了下来,说是要请一位贵客,早早关上了门,不许放一个外人进来。

不过绥绥除外。

毕竟她不是来吃茶听戏,而是来见旧友的。

如今望春园的头筹,就是她当年在戏班的小师叔。绥绥叫他师叔,其实也就比她大七八岁,不过因为和他们班子搭伙唱戏,与班主的辈分齐平。

班主很凶,总是打她,小师叔却从来不会打他手下的小戏子。很多时候,他都不像个戏子,也没有江湖儿女的匪气,而是和李重骏一样,说一口长安官话,细皮嫩肉的,写出来的字又小又漂亮,像画画似的。

比李重骏还斯文,斯文多了。

当年小师叔早一步离开,辗转到了望春园,绥绥逃出来之后曾一度无处可去,有一段日子便是被他收留。

因为要照顾翠翘,她不大有时间排戏,小师叔便做中人,把她举荐去了筵席上供唱。

也是在那里,她认得了李重骏。

如今李重骏要走了,她也要恢复自由身,自然应当去亲自告诉他。

然而等绥绥袖着一盒金叶子到了后台,却发现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小师叔正在那里发脾气,见了绥绥,先是一愣,又笑了,把手中细长的烟杆点着她道:“绥娘来得正好,就是你了,快上妆,待会和我唱出《白蛇传》。”

“哈?”

小师叔是唱青衣的,还没匀脸,天青靳丝薄绸长衫外披着蓬蓬的白狐裘,却仍能看出双肩薄瘦;乌缎似的头发挽到一侧,更衬出他那修长的颈子,下颏削尖,秀美的长眼睛里汪着湖水,大约是西湖,足以“沉鱼落雁”。

雌雄莫辨的好颜色。

他抬了抬下颏,两个小戏子便不由分说把绥绥拉到镜子前,按在椅子上。

“小、小师叔,你这是要干什么——”

绥绥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当然不干,小师叔缓缓吐了一口白烟,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可出了贼了。”

他匆匆说了一番,绥绥才明白,原来是唱小青的那个小旦被人下了药,嗓子哑了上不了场,一时又查不出是谁干的。为了不让罪魁祸首得逞,索性让她这个外人顶上。

绥绥怪不好意思的:“罢了,小师叔,我两年没练了,没得砸了您的场子。”

小师叔放下象牙烟杆,撑着椅背,低头笑道:“别人这么说就罢了,绥娘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上回看你教瑞娘翻跟头,自己一口气翻了二十八个,你扪心自问,还敢说应付不来小青么。”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温柔中却别有压迫之感,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重骏也让人看不懂,绥绥不怕李重骏,却有点怕他。

救场如救火,何况小师叔是恩人,她也不便再推辞,匆匆洗了脸,一面勾脸一面顺戏词,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干什么来的。

倒是小师叔交代完了也不走,还亲自拿白瓷瓯给她调胭脂油彩,静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此去长安,你要小心。”

长安,什么长安?绥绥茫然抬头看他,小师叔微笑:“魏王南下,你这金屋里藏的娇,还不跟着去吗?”

“我才不去!”绥绥下意识地反驳,思及小师叔并不知道他们实际的关系,只得又装出哀怨的样子:“殿下他呀,早就厌腻我啦,他那名声,小师叔还没听过吗,长安不知多少美娇娘等着他,他才不想把我带回去呢。昨天他就和我说了,要打发我走来着。我都想好了,等他一走就开个小酒铺子。地方我都看上了,就在南大街,炸油糕那家对过。到时师叔可别忘了来捧场!”

小师叔凝神了一会,摇头轻笑:“他果然是真心待你好。”

“啊?”

绥绥愣了一愣,怀疑自己没说清楚:“师叔您老人家听仔细,他可是要赶我走的!”

“他此一去,前途渺渺,是福是祸尚不可知。不拖你牵涉其中,才是为你好。”

“哎哟哟,有家可回,还不好吗!师叔真会替他讲情。”绥绥不屑一顾,撇撇嘴,“他爹爹是天王老子,在咱们这荒山野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些不自在,等回了天子脚下,他就有爹爹兄弟护着了,横行霸道,谁敢惹他?”

小师叔无奈:“皇城若是这样的人间宝境,贞贤太子又怎会死于自戕。”

“也许——”

绥绥认真想起理由来,小师叔却俯下了身。他的长发垂下来,绸缎帘子似的阻隔开了他们与外面的人声,像说悄悄话。

他的声音也很轻很轻:“大梁国祚八十载,代代天子生母皆出自五姓七望,李家名义上坐拥江山万里,只怕大半都要与世族共享。唯有贞贤太子,生母只是五品长史之女,现在,他死了。而魏王,是宫娥的儿子。”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门阀,王权,江山,是她从未窥见过的李重骏的另一面。她不懂,只隐约听出来,陛下招他回京别有用意。

她莫名想起了传下圣旨的那个夜晚,李重骏在灯前烧掉信笺,灯烛惶惶,他晦暗阴郁的神色。

她又想,小师叔说得这样隐晦,一定是觉得她能听懂,可她真的不懂,太丢人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决定先转开话头:“小师叔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

小师叔叹了口气,又眯眼笑了起来:“我看他待你不错,替他说说话罢了。我不说,他的心意,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她也没办法辩驳两人根本就是逢场作戏,戏演完了,自然要拆伙,只好不言语。

涂完了白水粉,她忽然觉得不对,又问:“嗳?这些事情,小师叔你又是怎么知道——啊——”

一语未了,她眼皮上忽然被刮了一下,原来是小师叔给她抹了一道胭脂油彩,粉白脸上一痕浓浓的桃红。

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师叔!”绥绥气咻咻要理论,小师叔却早已拂袖离去。他那头发也不知道用什么洗的,一股子浓郁的兰麝香气,还有那似有似无的淡巴菰气息,停在绥绥肩头,经久不散。

她忽然觉得李重骏至少还有一个好处。

他不怎么用香,身上却有种清清爽爽的气息,像松柏木,比香还好闻。

绥绥听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讲说,又被这香气一迷,整个人头痛欲裂。可等她上了场才发觉,自己的脑子何止可以裂——连炸也不在话下。

西北的南曲也沾点梆子味,锣鼓劈头盖脸地敲着,响声特别大。

这折是《断桥》,水漫金山之后白蛇青蛇重遇许仙,负心汉还好意思装可怜,气得小青要杀他。

戏台上许仙随后出场,咿咿呀呀一大段剖白,绥绥走神,瞥向阑干外,正见对面廊桥走过两个男子。

离得远,天又黑,都看不清面目,只其中一个鹤氅打扮,想必就是方才出去的太守公子。

能让太守公子亲自相迎的,也只有那姗姗来迟的贵客。

绥绥没放在心上,扬手把花枪一抛,翻着跟头去接,赢得叫好声一片。她与枪稳稳落在地上,正得意扬扬,迎头就看见小厮打着灯笼,引那两人进来。

灯笼上罩着红纱网子,灯影昏昏,映红了他的青襕袍,白玉带,玉带上一排银钮子。

要不说是贵客呢,瞧那眉那眼,怎么叫面如冠玉,怎么叫清俊潇洒,怎么叫……怎么……怎么是李重骏啊!

他不是吃席去了吗?

吃席……吃席……难道就是这个席!

绥绥魂飞魄散,差点背过气去,身子不稳,倚在了一旁的“白蛇姐姐”小师叔身上。小师叔正声情并茂骂许仙呢,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也微微僵住了。

……合着他也不知道今晚请的是谁。

今天到底是什么不宜出门的黄道吉日啊……绥绥无语泪千行,只能祈祷自己涂得像鬼一样,李重骏认不出来。

可等他和众人见过,落了座,一面端茶盏一面抬起眼来,脸上顿时五彩斑斓。

绥绥离得远,看不见他抽动的眼角,太守公子却尽收眼底,瞧瞧台上,又瞧瞧他,瞧得一头雾水。

太守公子虽然也是出了名的二世祖,倒从来不沾女色,没事就好打个马球,不在喝花酒的那堆人里,因此也没见过李重骏那位传说中的“艳妾”。

他问:“九郎君不喜欢这出戏吗?”

这位公子是个直脾气,也不叫人暗中告知,径自扬声张罗道:“罢罢罢,别演了,这个不好。把戏单子拿来,我们再看看。”

他不常听戏,不知道中途打断是大忌,人声鼓声忽然落了下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忽然的安静里,小师叔顿了一顿,也收敛了水袖,欲走下戏台与贵人告罪。

虽然他是凉州最红的名旦,可在官府公子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更别提对着李重骏了。

他们说这出戏不好,他就得来赔礼。

绥绥知道自己拖累了小师叔,羞愧不已,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默默往后退,随时准备开溜。

谁知这时,李重骏从齿间咬出两个字,“不必。”

他似乎已经从惊讶里走了出来,放下茶盏,随手从瓷盘里拿了个苹婆,斜倚在那个专门给他的宽敞软榻上:“唱得不错,接着唱,这底下一出是什么?”

茶楼的管事忙凑过来道:“是《西楼会》。”

“唔,那个倒罢了。我就喜欢听这出,就把《白蛇传》全本都演完罢。”

他对着管事的说话,却只看着绥绥,闲闲咬了一口苹婆,带笑不笑地对她挑着眉,一脸气定神闲。

他他他……他分明成心的!

绥绥都要气死了。

她一向最善于原谅自己,被李重骏这么一挑衅,心虚早抛到九霄云外,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小师叔却已经他们行礼应了下来,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礼,一转身,又像变回了白娘子,提裙上台阶,袅袅婷婷,别提多窈窕了。他一面走一面给她使眼色,绥绥便也不敢再造次。

尽管万般尴尬,戏也就唱了下去。

许仙对白蛇诉完了苦,小青不信,举剑要杀他,绥绥也憋着一肚子气,唱得咬牙切齿,“……呸!既是常把小姐念,为何狠心去参禅?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为何站在秃驴一边?花言巧语将谁骗,无义的人儿吃我龙泉!”

她两手持剑,全把许仙当做李重骏,追着他要刺,结果当然是被白蛇拦住了。绥绥正恨泄愤不成,只听窗边一声脆响,一痕雪亮掠过眼前,正正扎在李重骏手旁的木桌上,寒光褪去,才看出是一支箭。

……?

这是什么意思……老天替她报仇来了?

绥绥一下子蒙了,耳边又接连咻咻几声,长箭一支接着一支破窗而入。

她后知后觉——是行刺!

想不到李重骏身手这么好,还不等侍卫聚拢而来,他便已经一跃而起,拔出剑来砍断了面前飞来的又一支利箭。

众人一片哗然,状如鸟兽散,四散奔逃。因剑是从西窗射入,大部分便往东门逃。绥绥早已昏了头,下意识往人群中跳,却被猛的拉住了。

“这边!”

小师叔低呵,拂起宽大的水袖来掩住了绥绥,拖着她便往帘幕后藏。

他话音才落,就见两个蒙面大汉,似从天而降一般闯入东门,砍倒了两个,直冲戏台下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竟是两路刺客合纵夹击,不免大乱阵脚。李重骏与太守公子本是出来找乐子,都没带几个侍卫,偏那太守公子成日打筋熬骨,竟全不中用,刺客踢起一把交椅抡过来,他就头一个被怼翻在地上。

他哎哟哎哟地叫,还吐出一口血来,他的侍卫只得忙去救他,被其中一个刺客逮着时机,剁翻了李重骏身后的另一个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插在李重骏背后。

“殿下!”

绥绥失声尖叫,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刺刀自李重骏的胸前穿出,刀尖锋利,反映出凛冽的月光,晃了她的眼。

小师叔听见凄厉的叫声,连忙拽紧她。绥绥却挣脱了他,跳下戏台向李重骏跑去。

后来,绥绥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能为自己找到一百个借口。比如她的大部分首饰还没来得及带出来,李重骏死了,肯定要落在管事的手里;要是再落到夏娘手里,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然而在那一时那一刻,她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她看着李重骏倒下去,看着赤红的血喷涌而出,看着它泼洒在月光里,就像看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凄冷的月夜,高句丽的铁骑呼啸而来,鲜血淹没了村庄,先是阿爷,然后是阿娘,是阿姐——她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去了。

李重骏从来看不上她,她也恨不能早些离开他,可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于她,终究是个重要的人。

她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那两个刺客果然是冲着李重骏来的,见刺倒了他,便不再恋战,转身欲逃,却迎头对上举刀而来的绥绥。

刀是她从席面上顺来,原是削苹婆的,小小的一只,刺客忙跳开,反手就向她刺来。

绥绥还没出声,却忽然听到一声狠厉的大呵,“住手!——”

竟是李重骏。

他像是铆足了所有力气,两个人架着他要把他放平在榻上,他却拼命扭过身来,绥绥见他头脸都涨红了,青筋毕现,脸颊上还溅了斑斑的鲜血。

他还在吐血,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微响。

绥绥从没见他这样可怕过,就连他自己被刺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狰狞。她的心震了一震,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在一个瞬间压过了恐惧。

李重骏倒在了血泊里。

刺客还是刺伤了绥绥。好在只是划伤了她的手臂,然后便踹倒了她,伙同另一个,乘着茫茫夜色翻窗而逃。

绥绥浑身剧痛,伏在地上,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除了去追刺客的两个侍从,所有人都围着李重骏,太守公子像是骨折了,还躺在地上,惊恐地睁着眼睛,合不上。地上又黏又滑,都是血,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直到小师叔扶起她。

绥绥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救星,只是头昏脑胀,心上像压着块大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九殿下,他,他,他还、还能——”

还能活下来吗。

伤成这样,小师叔又不是大夫,问他也无用。可绥绥觉得他懂得那样多,像是能断人生死的道长仙人。她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正撕下水袖为她包扎,却久久注视着不省人事的李重骏。

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眼神有疑惑,有沉思,绥绥不懂。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太突然了,仿佛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迎面撞翻了她,又来回踏了几百遭,绥绥被打得头晕目眩,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只剩一片茫然。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哭

混乱中不知是谁请来了大夫。

官府的衙役很快也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们围住了望春园,把街上游玩的男女都驱赶得干干净净。

没多久,御史来了,刺史来了,太守也来了。太守不仅匆匆赶到,而且拖家带口,把夫人都带来了。

太守夫人一看到太守公子就哭了,抱着他儿啊肉的叫喊起来。太守却没有管自己的儿子,而是和其他的官员一起跪在了四周,行了礼之后才急忙盘问起大夫,审查起在场的人来。

绥绥早被小师叔拉到了他在后楼的书房,有人打了水来,她弯腰在铜盆旁洗脸,手边就是敞开的合和窗。

楼下的人们乱作一团,进进出出。

她没想到小小的魏王府会牵动这么多官员,她从来没见过他们。

李重骏吃花酒从不会叫这样的人。

一个个穿着肃穆的襕袍,都是深绿或者浅绿,拖在血水里,凝成了黑色,沉重又可怕,就像他们的神色一样。

这也难怪。

一场饯行宴莫名变成了屠杀,还是在节日的闹市,凉州民风剽悍,也甚少见如此的惨案。何况李重骏是凉州名义上的主人,又马上要回长安成婚,这节骨眼上出事,两罪并罚,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李重骏的伤势似乎比她想得还要重。

因为流血不止,他甚至禁不住车马的颠簸,只能在望春园的花厅上搭出床来,官兵们把守四处,把小小的戏园围得铁桶相似。连皇帝都从长安遣来了御医,日夜看护。

绥绥见他们这样严阵以待,只当他是活不成了,还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然而七日之后,李重骏竟就被送了回来。

虽然是倒在小榻上抬回来的。

那些佩刀的官府侍卫又在王府里驻扎下来,不许人靠近,送药看护的仆人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绥绥只能靠东躲西藏听壁角,断续得知了一些他的病况。

原来那刺客虽刺到了他的肺叶,却只是损伤,并不致命。倒是他的脾脏被扎了个透,也就是绥绥看到从他后背刺穿的那一刀。

御医说脾脏可以运化什么水谷精微,统摄五脏六腑之血,因此脾脏一破,才会血流如注。好在救治得及时,伤虽险,却还顺,再调养个把月也就能下床了。

他这一调养不要紧,绥绥可又被困了下来。

绥绥本来想趁着府内混乱,管事的六神无主,趁机收拾包袱跑路,而今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各处,个个拿刀佩剑,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她想溜更是白日做梦。

盼啊盼啊,一个月过去了,李重骏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能吃下东西,精神也好了不少。

可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接连下了两场大雪。

凉州几乎是大梁的最北边,每年十一月就算入了冬,鹅毛大雪下一个冬天,来年三月才化。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想去哪里都寸步难行。

李重骏回京那件大喜事,也不得不暂时拖延了下来。

魏王府的人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月,见如今魏王状况平靖,便张罗着好好过个年。

绥绥却不在他们之中。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刀光剑影的一次刺杀,让她见识到了李重骏生命的另一面,是小师叔描绘中那个恢宏而壮丽的世界,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雪洞,她只站在洞口,便已觉得寒气逼人。

皇帝对李重骏的冷漠有目共睹。

除了尚算频繁的讣告,陛下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传与他过,更不要说亲拟的家书或信物。绥绥知道他早年丧母,有个做皇帝的父亲,似乎也等同于没有。

他像是被遗忘在了西北的风沙里。

一直到了二十岁,做太子的哥哥死了,皇帝倒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还一定要召他上京成婚。而在此之后,他忽然遇袭,傻子都能看出这里有阴谋。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逃入茫茫夜色,就像水过无痕,从此没了踪迹。官府对此讳莫如深,也没有任何追查的动向。

那天小师叔送她回府,在马车上,她偷偷问,“是世族干的吗?师叔你说过,世族不喜欢生母出身低微的皇子,陛下要把世族的小姐许配给他,他们生气,就来杀人。衙门的老爷们不追查,是因为不敢查,对不对?”

可小师叔静默地看向帘外,始终没有回应。

绥绥虽然眼皮子浅了点,倒还不傻,一旦看出了李重骏处境危险,她当然得挺身而出——第一个跑路。

她虽然见不得李重骏死掉,但只要别死在她眼前,她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况且看这情形,李重骏就算能活着迎娶世家女,也必不敢左一个侍妾右一个侍妾带在身边,早晚要打发她走的。

现在衙门的那些侍卫虽撤走了不少,不会天天蹲在李重骏床边,大门角门还留了些人。绥绥想走,只能让李重骏主动放人,可她数次去见李重骏,都被夏娘拦在了门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殿下大病初愈,还在静养,可经不起狐媚子掏渌!”

绥绥反应了一会,叫起来:“青天白日的,谁去找他……找他那个那个啊!我是去探望殿下,用眼睛看不行吗。”

夏娘眉毛挑得都要飞起来了:“青天白日,你还怕青天白日?太子薨殁的时候你都在床上霸占着,什么砢碜的话都敢叫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

绥绥的确劣迹斑斑,她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只好气咻咻打道回府。明的不行,只好来暗的,再偷溜到上房院子的时候,她没走正门,而是迂回到了后面的窗子下。

他这正房,房梁比一般房梁高,窗子也比一般窗子高,高了绥绥半头。好在窗下有一棵桂花树,绥绥爬树攀到了窗台上,悄悄推开一线窗子。

堂屋高深,光线又暗,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她趴在窗台上鬼鬼祟祟地张望,好像偷闯香闺的书生,小声叫,“殿下。”

没人回应。

李重骏应当还在卧床休养,难道是睡着了?

她索性一个翻身进了屋内,抖掉鞋上手上的雪,蹑手蹑脚寻到床边。只见锦帐垂下一半,挑起一半,李重骏果然倚坐在床上,合目倚着隐囊。

穿一身软绸中衣,手臂仍缠着绷布。

床外的熏笼上还放着一只乌木食盒,绥绥轻轻打开,见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甜枣。

真是老天也助她,绥绥想,李重骏想是还没吃药,正好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

她于是在熏笼下坐了下来,看着那碟蜜枣,又看看一动不动的李重骏……她吃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绥绥吃着蜜枣,撑着下巴等李重骏醒来。

时隔两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比从前瘦多了。

本就是瘦削的下颌,这下子更尖,也更秀气了。李家皇室祖上有鲜卑血脉,浓密的乌发也不像汉人那样直,打着些卷。他那张俊秀的脸掩在其中,还莫名地有点……妩媚。

绥绥看着这张妩媚的脸,却生出了些许愧疚。

那声撕心裂肺的“住手”犹在耳边,若不是她忽然凑上去,李重骏也不会徒劳地对刺客大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他为什么会反应那样激烈呢?

明明她已经没有用处了。

她想不明白。

绥绥胡思乱想,连李重骏已经睁开眼都没发现,就对着他那双沉沉的眼睛发愣。李重骏大概是看不过去了,轻咳了一声,绥绥回神,连滚带爬从地上跳起来。

“殿下……你怎么、怎么——”

也不知道李重骏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身子弱了,脾气都好了不少,竟没露出那种不屑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嗤了一声,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我,药……对!”绥绥迅速恢复了镇定,把药递了过去,“我是来侍奉殿下吃药的。”

李重骏一口气吃完了那很苦的药,绥绥接回白瓷瓯,再折身放回熏笼,却傻眼了。

那一盘蜜饯,竟然已经被她吃光了……一个都没剩。

李重骏看见,挑了挑眉,仿佛是明白了一切,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等她开口。

“呃……这个盘子,它其实就是个空盘子,呃,我来的时候它就,呃……”

绥绥编不下去了,只好垂头丧气:“殿下罚我吧。我刚才也不知怎么,就……”

“过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生气了没有,可绥绥理亏,也不敢违命,只好凑到了床边。

李重骏却还道:“过来。”

“殿下……”绥绥刚才爬树蹭湿了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坐了个边,把半个身子探过去,做出恭顺的样子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唔——”

下一刻,李重骏竟凑近,气息封住了她的唇。

近在咫尺。

淡淡的松柏气息里掺杂了药的苦涩。

他冰凉的手扳住她的下颏,高挺的鼻梁戳着她的脸颊,唇却意外地温暖。

绥绥怔在当下,吓得连眼睛都忘了眨,直到门口夏娘的尖叫把她惊回了魂。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又怎么进来的!——果然,你——还说你不是来纠缠殿下的!”

“哪里是我——”

绥绥急忙要起身,不想襦裙带子压在李重骏手下,还没站稳便挨了一拽,倒回李重骏身上,只听他闷哼了一声,低哑又短促。

从半掩在床帐传出去,不知多暧昧。

绥绥急了,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小声问:“你——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骏咬牙:“起来,你压着我伤处了。”

绥绥忙爬起来,又气又急,脸上烧得厉害:“那……那方才,方才……”

李重骏慢条斯理整理压皱了的袖角,理直气壮:“不然,本王拿什么压药气。”

绥绥抿了抿自己的唇,才发觉有些蜜渍的残留。

原来他是为了这点甜味。

……她懊恼,脸红个什么嘛。

按理说,绥绥光是攀着李重骏淫词艳语,都不知多少回了。夜夜昏罗帐下,他就抵在她身下,隔着薄薄的中衣,也分明能感受到它的热,简直硌得慌,也不知以后杨小姐要怎么挨。

可像方才那样蜻蜓点水的亲近,竟还从未有过。

绥绥还怔怔的,李重骏别过脸,忽又状似不经意道:“疼么。”

“……唔?”她不解。

见李重骏正斜眼看着她的左臂,绥绥才知道是问那日的刺伤。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天虽然挨了一刀,也算“救人未遂”,可以用来当作商谈的砝码,于是忙蹙起了眉,捂着它小声抱怨,“疼极了!那贼人不要命,下手可真够狠的,现在抬起来都费劲,不信殿下看——”

她还没表演完,夏娘却忍不得了。

她不敢说李重骏的不是,也不敢进来,只好把火力全对向绥绥,在门口大声宣扬起了她的狐媚——“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怎就她这般不知廉耻!男人都吃刀砍了,小蹄子还不忘来爬床勾引,糟蹋坏了汉子,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要是从前,绥绥才懒得理会,但她今天脸皮却特别薄,欲辩无门,只得转头鼓动李重骏:“殿下还不分辩分辩!夏娘吵吵嚷嚷,成什么样子……”

李重骏竟真的听了她的。

可他一开口,绥绥差点没被背过气去。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等了事了本王就让她走。”

“……”

李重骏别是磕坏了脑子罢……绥绥欲哭无泪:“这还不如不说!了事?咱们哪里来的事可了——”

他却淡淡打断她:“说罢,你来做什么。”

绥绥一怔,忙道:“自然是服侍殿下吃药。”

可李重骏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显然早知道这是个借口。绥绥吸了口气,酝酿了片刻,决定提起正事,要向他辞行。

还没开口,却听小厮在门外小心禀报,“高骋回来了,要请见殿下,使小的来传。”

高骋是管事的高阆的儿子,也是李重骏的近侍,在他娶到那位杨小姐之前,高骋才是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于是又一次,绥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打发出了房门。她虽然懊恼,却还是很仔细,走的时候,特地关上了那扇被她打开的窗。

冬天的日光浅,地上的影子随着窗扉徐徐变短,消失了。窗下燃着象足黄铜火盆,青烟袅袅,在昏暗中回旋流转。

绥绥看不见的地方,李重骏尽敛了唇边似有似无的浅笑。

“……回殿下,都安顿好了。在下亲眼看着二人自刎,尸首就地烧毁,各自家人也已给了银子送出雁门。他们都不知是为谁做事,不会被察觉。”

高骋瘦高个子,穿一身玄衣,影子一样立在帘下。

李重骏沉静地听完了,手臂搭在阑干上,指尖抵着太阳穴,一双长眼睛乌沉沉影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短短问了一声,“长安那边如何。”

高骋顿了一顿:“卢氏女与崔氏女已经入宫,分别封了婕妤。”

李重骏长长吐了口气,冷笑一声,再没言语。

崔氏卢氏,五姓七望之首,满朝士子三千,大半出自其门下。当今圣上的发妻便是卢氏女,死了之后,又续弦了如今的崔皇后。

好巧不巧,二者皆无所出。

圣上以此为由,立了在世庶子里年纪最长的四殿下,也就是后来的贞贤太子为储君,似乎大有对抗门阀之意。

然而崇元二十五年的秋天,贞贤太子自尽,大批科举出仕的寒门幕宾受到牵连,或诛杀或流放;与此同时,宫中新迎崔卢二妃。

想必无论谁生下皇子,都是当仁不让的东宫太子。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眼见败局已定,陛下却忽然招回了他这可有可无的儿子,又许以同为五姓的杨氏女,只怕是心犹不死,献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如今轮到他做这个棋子。

世族对此的反应可想而知。

就在圣旨颁布后的第三日,李重骏发觉自己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那么,也好。

既然想让他死,他便帮他们一把。

马车出事多少无趣,哪儿比得上闹市行刺惹人注目。他以身犯险,寻了两个亡命徒来演出这场震惊世人的刺杀,既是嫁祸崔卢,进一步激怒陛下,亦是拖延回京,旷出整个冬天来静观其变。

若说此役唯一的状况之外,大概就是她的出现。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竟傻到敢来救他。

冬日天短,夜色悄然淹没了天光。

静谧中,高骋默默转身,摘掉身旁戳灯的纱罩,掏出袖中的火石凑了过去。

“不必。”

李重骏忽然开口,太久没出声,嗓音低哑。

可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高骋忙回头看,就在那灯火寂寂的一刹那,他见李重骏蹙了蹙眉。睫毛浅淡,微微颤动,掩住了深不见底的乌眸。

久处黑暗的人,骤然见了光,总有些不大适应。但李重骏迎着这光,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顿了一顿,问道,“对了,你可去过林家了吗。”

他生母姓林,出身长安郊外的猎户,原是上林苑驯马的宫人,做了不受宠的才人,生了不受宠的皇子,也并没有怎么为母家造福,每年领点抚恤的俸禄过活,依旧是小门小户。

高骋道:“去过了。在下就按殿下的吩咐和他们说,等回头殿下进京,过两个月便把绥姑娘和她那姐姐送过去,就放在他们那儿过活养病,每月从府上拨银子过去。他们一口便应了。”

李重骏没说什么。

他此去回长安,正是路途凶险,前途未卜,先为她寻个长安附近的住处——他外祖家,他拿捏得住,见得到面,又不引人注目,可以省出许多麻烦。

会为她做这些,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么个女人,浅薄,没见识,全是油滑又无聊的小聪明,起初他厌恶得很,可后来,也是同样的理由,让他感到些许有趣。

她跟在他身边两年,多少见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留着终究是隐患,到底杀了干净。

但他没杀她,甚至处心积虑地把她藏起来,冒着完全没有必要的风险,全不像是他的作为。

他感到危险,又觉得满足。

也许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第一个在危难中向他而来的人。

不是利益交易,不是职责所在,只是她傻,傻到差点为他送命。

那晚拼尽全力喊出那声“住手”,他就知道,他杀不掉她了。

这时若是心思活络的侍从,看出李重骏有些异样的微笑,肯定要奉承两句“殿下待绥姑娘这样好,真是她的福气”,以顺其意。

偏高骋不懂这些,只是木木地站着。

李重骏只好自己嗤了一声,支颐闲闲道:“那个傻子,打几个月前就在我跟前吞吞吐吐。谁看不出她那点心思?——刺客不杀她,她倒自己往上撞,呆成这样,本王不管她,她还能往哪儿去。”

他斜眼望着窗外,语气轻蔑,唇角却是仰着的。

今夜是大雪初霁,几净窗明,月色特别好。

不远处的桂树下,绥绥双手合十,虔诚地对月许愿,保佑自己可以早日脱身。

那天晚上,李重骏的晚膳里多了一道苁蓉山药炖羊肉。

苁蓉补阴,山药补阴,羊肉……补阴。

府上的庖厨一向是夏娘掌管,给他弄来这么一道菜,等于告诉所有人魏王殿下身负重伤还不忘白日宣淫。

也亏李重骏吃得面不改色。

绥绥都替他庆幸。

要不是他现在体虚,八成当场就得流鼻血。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夏娘见绥绥无孔不入,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都叫小厮侍女跟着李重骏,哪怕他把绥绥叫来,她也得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

在她眼里,绥绥大概就是妖精托生,随时随地都能宽衣解带,变着法儿吸男人的精气。

后来,李重骏的身子果然恢复得不错,夏娘自以为是替他“守精固阳”的功劳,颇为得意,一面逢人便说,一面又暗自加大了力度;自然而然,绥绥的祸水之名也愈发坐实了。

绥绥苦闷得很,倒不是为了她的名声——反正她早就没有名声了。

只是每次有夏娘在,她哪怕在李重骏跟前,也不敢提那些首饰的事。

这都几个月了,南大街那家酒铺子估计早就盘出去了。而她长日无聊,出门想也别想,只能和小玉打双陆,因为财迷,不肯赌钱,只好谁输往谁脸上贴白条。

小玉打得也太差了,天天贴白条更无聊。

剩下唯一一个不费钱的消遣,就是睡觉了。

绥绥万没想到,自己竟倒霉到连觉都睡不成,大半夜的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小玉吓得不轻,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点过一张烛台。绥绥拥着被子揉眼睛,见是夏娘手下的两个婆子,也暗道不妙。

果然,她们开口便说:“殿下——”

绥绥立刻道:“殿下?什么殿下?他不是出去了吗,我可一天都没见着他了,你们找我干什——”

李重骏这些日子好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斗鸡走狗。

可怜太守公子,骨折好了没有不知道,大概还吓破了胆,再没来找李重骏打过马球。

婆子不耐烦道:“这是自然,殿下一早就同御史公子打捶丸去了,才回来……”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啊。”

婆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殿下病了。”

绥绥不解:“病了?什么病?——什么病都得找大夫,我又不顶用。”

婆子咬牙:“就是大夫让姑娘去帮着医病的。”

绥绥打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病是她能治,大夫不能治的。但看这两个婆子的架势,怕是抬着也得把她抬出去,也只好撑着起床穿衣。

寒冬腊月,大晚上还要从被窝里出来,真造孽。

绥绥打着哆嗦到了上房,睫毛都冻成了冰,好在一进李重骏的上房,又立刻温暖了起来,碳火里放了松柏枝,烧得淅淅沥沥,像下小雨一样好听。

真奇怪,他房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仅有两个侍女,一见她来,都脸红红地退了出来。

就剩一个小厮站在帘外。

绥绥不明所以,皱眉走上前。时隔半月,她又在这张床榻上见到了李重骏,不过相对于那一次的泰然自若,这次他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白皙的皮肤涨红,像是在热酒里烫过,他整个人也像被烫过似的,混混沌沌,眉头紧蹙,很不舒服的样子。

绥绥食指戳戳他脸颊,果然发着热。

她问:“殿下发烧了吗?”

小厮在帘外吞吞吐吐:“今日殿下出去打捶丸,晚些同陆公子吃酒,因着下雪,吃了些鹿血酒舒筋活血。殿下这阵子体虚,夏妈妈以温补食材入膳,本就积了些火气,被鹿血酒这么一激,虚不受补,阳气过盛,因此发热……”

他巴拉巴拉这么半天,无非就是一句话。

李重骏他,补过了。

绥绥茫然了一会,忽然想起了是什么,把手往被子里一伸。

还好,底下穿着裤子。

绥绥本以为没什么怕的了,把被子一掀,再一低头,却顿时吓清醒了。

这阳气哪是过剩,分明是要炸了。

靖王身边的女谋士(绥绥做了魏王的小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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