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力德
老夫画了半辈子画，自诩人像画得还行。也许在其它方面，比如风景、花卉，我要差一些，但画人像相对更好。年轻时曾由画家舅舅领去拜谒名师哈定，哈定也奇怪，你怎么风景画跟人物画不在一个档次上啊？的确画人像有些体会，谈一谈供爱好者参考，即使不搞画画的，看看大概也颇有趣。
一，我是怎样学画的受家庭薰陶，我学画很早，两三岁就开始涂鸦了，父母有意识培养我成为一个画家。上小学时乌鲁木齐还很落后，全市没有一个美术培训班，连正规美术老师都没有，所以我那时显得很突出。
进入中学，来了正规美术老师王健武，我进步很快，素描、水彩都学会了。在内陆上大学的哥哥给我带回来一本新疆还没见过的速写本，我又开始画速写，下课十分钟就画一幅，主要给同学画像。画画的人都知道，少年儿童和年轻女子最不好画，为什么？太光洁，太圆润，找不到轮廓线，抓不住关键点，分不出块儿，脸颊上光溜溜儿啥都没有，骨骼、肌肉块、皱纹、胡子一律看不到。能把中学生画得个个都像，非常难。但我有时寥寥几笔也能看出是谁，如果画得仔细一点儿，就很像了。就在这样的锻炼中度过了中学时代。
可惜高中毕业时，全国所有艺术院校一律下马，只好学了物理，好在对物理的爱好不次于美术。
1967年，跟新疆几位名画家一起猛画大油画像，整整一年，公家的油彩、木框、天山白布浪费了很多，最后这批像不知所终，但油画技艺学了不少。
大学毕业后，从事专业美术工作。因在南疆，多画维吾尔人，令口里画家非常羡慕，口里画家都要专程来新疆画维吾尔人，为什么？人种不同，有画头儿。
我们画的素描、水粉、水彩、油画等等都算“西画”，是从西方传来的，西画技法特别适合于画西洋人，我甚至认为，西方之所以会产生注重明暗的画种，与中国以线条为主的画迥然而异，正是因为东西方人种不同，国人的脸过于平面，缺乏立体感，而洋人凸凹强烈，亮暗分明，轮廓清晰。因人脸结构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画种，这个观点参见我的另一篇博文《西洋画为什么是“半边黑脸”？》。
既然画西画，当然以画洋人最能发挥特点。中国的白种人极少，除了新疆有一点儿塔吉克族之外就没有了，纯种俄罗斯人早已不存在。维吾尔人算黄白之间的人种，稍偏向高加索。他们的长相与汉族人有很大的不同，高鼻深目，浓眉大眼，轮廓清晰，胡子又发达，有特点，容易入手，所以油画家都愿意到新疆来画。
我在南疆画了大量维吾尔人，画人像的技巧大大提高，即使用这个方法来画更难画的汉族人，效果也不错，也能把本来平淡的脸画得更生动。
调回乌鲁木齐以后，从事科技工作，不专业搞美术了，技艺有些退步，画不了原来那么像，那么准确。但一直带学生，经验还在，随便聊聊大概总有点儿益处。
二，画人像最重要在眼睛吗？大家都知道，人最难画，能把人画成人而不是怪物就不容易，尤其画得要像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非常难。那么到底难在哪儿呢？
很多人都说，画人像不像主要在眼睛。古代大画家顾恺之也这样说：“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
这话有一些道理，但对于西画来说不完全成立。其实中国古代画人，像不像无所谓，中国古代没有模特写生这一说，画一个人，决不可能照着这个人一笔一笔实际去画，而是看个差不多回家凭想象，凭记忆去画。最有名的人物画比如《韩熙载夜宴图》，就是画家顾闳中奉皇帝命令，去韩家观察，然后回家画的，皇帝一看，韩熙载这小子只顾吃喝玩乐，不会造反，放心了。
既然只凭记忆画人，当然不可能画得很像，就是个大概齐。中国画在画人像方面跟西方完全没法比，差得太多，既不研究解剖透视，又不当面写生，当然不可能把人画得很像。古时爹死了，就去画像店，看看现成画好的一大堆老头儿里面哪位跟爹有点儿像，比如都是瘦脸长须类，都是三绺胡子，那就算你爹，请回去供着吧。
既然像不像无所谓，那么技巧在哪儿呢？就在“传神”上，你只要把眼睛画得好，有神，大致符合这个人的性格，是骄横，还是谦恭，是贼眉鼠眼，还是慈眉善目，这就算名画，大师。
但在我们画西画的人看来，像不像是首要的，基本的，你连是不是这个人都搞不惦，光眼神好有什么？画得像是第一步，画得有神是更高的第二步。
三，画人像的三部曲这三步是，第一大轮廓，第二五官位置，第三才是具体的五官，比如眼睛。
西画的人像写生，最要紧的第一步不是眼睛，而是大轮廓，是头形、脸形。比如这人是长脸还是短脸？圆脸还是方脸？是瓦刀脸（也就是本山大叔说的鞋拔子脸）？还是鼓肚儿脸？外国人瓦刀脸比较多，下巴突出，中国人则相反，都是脸的中部突出一些。
当然，不瓦不鼓的也不少，比如总理就长得很标准，浓眉大眼，著名的美男子，叫人一看就有画的欲望。
还要看是正面还是侧面？如果是半侧面，那么是九分面？还是八分面？七分面？左半边大还是右半边大（当然，不是说这人实际上两边长的不一样，而是从侧视的视角看过去哪边显得大）？大多少？
其实这跟我们画静物是一样的，比如甜瓜长，西瓜圆，南瓜扁，这就是大轮廓，甜瓜斜着放，就显得不那么长，甚至能看成圆的，这就是视角。第一步就是先抓这个。
第二步，大轮廓有了之后，再抓五官之间的位置，五官的位置远比五官重要。这人是五官集中？还是分散？眉眼之间距离近还是远？一般说，维吾尔人眉眼距离就近，汉人就远。脑门大不大？脑门大，五官就压得比较低，人中长不长？人中长，嘴跟鼻子离得就远。比如江青的特点就是人中长，嘴比较大，而且越老缺点越突出，最令漫画家高兴。
初学者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单看每一件五官，画得都很像，但拼凑成一张脸，就怎么都不像，这就是大关系没搞对。在写生中，大关系（大轮廓、脸形、五官位置）比小关系（五官形状）要重要得多，大关系不对，五官画得再好，“阿睹”再“传神写照”也没用，还得擦了重来。
我画画的前半期常有这样的毛病，往往把五官画得过小，所以距离也就近，最后发现脸的外轮廓大了，还得缩外轮廓。这就是小处没搞好，影响了大局。
我的夫人不会画画，但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往往我自己明知不像，又看不出来是哪儿的毛病，夫人却能看出来。因为她看了多年，很清楚大关系的重要性。她能给我指出毛病，她说的不是眼睛不像，鼻子不像之类，而是说脸画宽了，或者鼻子跟眉眼之间的距离画大了，一下子就能抓住要领，使我豁然开朗。所以到后期，我画人像总要带上夫人，她总能说到相上，她要在，往往能画得成功。
第三步才是每一件五官，因为它比脸要小得多，所以好画，很容易画得像。我给小孩教画也发现，大轮廓大位置他们根本没办法，差得很远，我先给他们定好大位置，然后每一个具体东西，比如树、房子、小动物，大都能画得很像。
即使画五官，也还是先看大形状，比如眼睛，先观察是平的，还是塌的（即八字眼），还是立的（比如唱戏那样的吊眼角）。总的来说，汉族人吊眼的比洋人多些，外国人几乎没有吊眼，所以清代时洋人侮辱中国人，就画成吊眼。抓住大方向之后，再仔细观察是大眼还是小眼，双眼皮还是单眼皮，眼球里面的反光、瞳孔等。
一般光线总是上方来，所以上眼线的阴影再加上睫毛，又浓又重，而下眼线因受光，往往很浅，甚至看不见。
如果是侧视，则眼睛完全成了三角形，如果半侧，则远处这只眼比远处那只要短，初学者往往很难把远处的眼睛画短。
又比如鼻子，也有各种类型，蒜头鼻（宽而短）、鹰钩鼻（窄而钩）、悬胆鼻，等等。而且各种视角都不一样。
嘴的形状也很重要，很多样，厚的、薄的、宽的、短的、外翘的、内收的，天包地，地包天。半侧面视角时，远端的半个嘴比这边要短得多，弯回去，这一点初学者也很难掌握。
总之，画人像先要大轮廓准确，然后五官位置准确，最后才谈得上五官画得像。并非一上来就专攻眼睛。
四，怎样才能画得有神，有性格？对西画来说，在画像了的基础上，才能谈得到神。中国画从本质上就跟西画不一样，它不大讲究像不像，而讲究神韵。画得太像太真反而显得僵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我认为中国画最高的成就不在人物，而在山水，其次是花鸟。它的功夫在笔墨，在线的力度，在神韵，在想象力。
中国画的山水尤其有这个特点，跟真山真水差得很远，基本不坐在那儿写生，而是“搜尽奇峰打草稿”，看够了山水，回来画，只画心中的那个感觉，比真山真水还有气势。
现代的西画，有许多抽象画的流派也正在学习中国画的这种抽象的思想，毕加索见了中国画完全拜倒在脚下。他们西画太具体，抽象是近现代才出现，而中国已经抽象了上千年。
但对于人像来说，中国画有另一套标准，不管像不像，神韵一定要好。当然，现代的中国画也开始讲究像不像，脸部也有解剖、结构、骨骼、肌肉、光线、质感，其实已经是中西合璧了。
我这儿讲的是基础的西画，主要管像不像，至于神，很难。因为你坐在模特前，几个小时地写生，模特不可能总是保持最生动的神韵给你，90%的时间是麻木不仁，困倦乏味，毫无表情。西画家要想画出神韵来，就要靠抓住模特神韵好的那一瞬间，这就要靠机敏，靠创作，靠想象，靠天才。
只求神似，不求形似。听起来好像是降低了要求。其实这是画人物肖像最高的境界。很少有画家能达到这个境界。当然漫画又是另外一种，他对人物进行了夸张，形已经不很似了，但他抓住了几个特点加以夸张，反而神更似了。文革中我也画过漫画，也能做到不求形似，只求神似。但那毕竟是漫画。画正常的人物油画肖像，肯定不能走夸张的路子。
也有些很厉害的油画家，也是寥寥几笔就把神抓住了，而人物形象并不完整，也许只露出了五官，其他头发耳朵等等全都虚化，甚至乱七八糟，这种画法非常高妙，但这绝对是出神入化的高级创作，非常难得，也许让这位画家再画另一个人，就不见得能画到这个效果，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来之笔。在美展中也是精品。
比如《蒙娜丽莎》就是神韵最好的极品，最高典范，为了得到那“神秘的微笑”，达·芬奇投入了全部心血，详见我的另一篇博文《《蒙娜丽莎》到底好在哪儿？》。
做为我们一般画家，如果能把一个人画得非常像，其实那神韵也就自然在里面了，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写在脸上。
当然，画的时候还是要重点抓一下眼睛和嘴，这两处最能传达人的感情。比如眼睛稍眯，下巴稍扬，嘴角稍往下撇，也许体现一种高傲的进攻性格，看不起人。如果脸稍俯，则可能有点儿羞涩、或收敛，等等。
嘴角往里收，往上翘，则隐含一丝微笑。
眉心稍有点儿拧，看起来比较凶，或愤怒。
嘴微张，嘴角往下搭拉，也许是因为出神，或呆滞、显得有点儿傻。但如果同时嘴角往上翘，立刻就变成了“巧笑倩兮”的美感。这些全在一丝一毫的微妙差别上，差一个毫米可能就完全是另一副表情，全靠技巧的纯熟。
五，模特如何摆画人像最好是偷画，比如在火车站候车室，人多嘈杂，人家不知道。这样画出来最自然，但也只能画速写，十分钟之内解决战斗。时间长了人家还是会发现，一发现就不自然了。
如果对着模特画，最好也能保持自然状态。如果你跟模特极熟，一般聊天一般画，双方都容易放松，这样画得好。如果不熟，我的办法是让他看电视，看他喜欢的节目，我在半侧面画。他看着就忘了你在画，也能放松。
初学者不是这样，要求模特跟石膏像一样，一厘米都不能动。稍微一动他就指挥人家转回来，这样模特非常累，坐一会儿就僵了，你画出来效果也不会好。
我不是这样，如果模特有一些动，比如眼睛转向另一边，我就先不画眼睛，画其它没动的地方。过一会儿，眼睛转回来了，我再接着画眼睛。如果头整个都动了，那我就先画衣服。什么时候头转回来，我再接着画。
正因为如此，我一定要求模特自己找一个最舒服最自然的的姿势坐，这样，即使他动了，一定还会再转回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最舒服。
画模特时跟模特边聊边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瞎扯，放松他的神经，他不累，我画出来效果也好。
六，不但像还要美把一个人画像是本事，但同时也要画得美，人家才高兴。其实再难看的人也有受看的一面。
年轻漂亮的姑娘也许最容易画得美，其实不见得。因为前面说了，她们太光洁，太圆润，所以不好画，很难画得像，不像当然也谈不到美。如果技巧不在非常熟练的状态下，我就有点儿担心，不大敢画。但如果技巧熟练，只要画像就一定美。
我的体会是，眼睛稍微画大一点儿，实际上最后完成一看，眼睛正合适，并不显得过大，但看起来就有神了。
找一个合适的角度也很重要。比如有人是猪肚脸，如果全侧面画，特点突出，肯定像，但突出的是缺点，人家不高兴。但如果完全正面，特点又看不出来，不容易像。所以选个半侧面，八九分面，特点稍微能看出来一点儿，但又不过于明显，这样可以既像又好看。
我们出外画写生，其实也挑模特。很难看的人容易画得像，但人家自己不愿意被画，我们画出来作品也缺乏美感。
即使是漂亮姑娘，我也挑那种有点儿“肉头儿”的，比如嘴唇太薄脸太瘦的不好画，一两根细线，没体积没肉，画出来效果不好。嘴唇有些肉，唇线分明，脸部多少有点儿肉，既圆润又轮廓清晰的，画出来好看。
小孩儿虽然不好画，但他们不大会挑剔，我的压力小，轻松。小孩眼睛显得大，有神，亮晶晶的，画出来很好看。
如果画男子汉就喜欢画那种有骨头有肉，线条分明，浓眉大眼，厚嘴唇青胡楂儿的，不愿意画那太肥胖的，挤得眼睛都没了，全是一堆肉，画出来也不好看。比如陈佩斯跟朱时茂，如果画漫画，当然愿意画佩斯，很滑稽。但如果画素描，还是画时茂出效果，如果画佩斯，没有美感，眼睛小得连眼神都放不进去。
维吾尔老头儿老太太是我们的最爱，画出来绝对又像又好看，尤其老头儿的胡子，能增色不少。
总之，画人像最吃功夫，也考验智力。
总之，画人像最吃功夫，也考验智力。
以上所说都是写生，我们在平时也遇到按照照片画油画肖象的情况，首先还是要达到形似，跟照片上的人很像，然后再追求神似，能否达到神似，要看原来的照片是不是能照出神来，如果是一张极出神的精采摄影作品，一般画家只要把照片画像了，也能画出神来。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照片，没有多少神采，那么再厉害的画家也无法做到神似。总之，神似是非常难非常高的要求。
2012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