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异形没有宿主该如何成长 异型解构我们如何构想(1)

穿衣打扮可以被认为是「自我改造技术」的一部分对穿着者来说,是作为特定人群、特定阶级和特定的文化共同体的一分子的标示,也是作为个体意愿的展示。之于设计师而言,设计师是对社会性探讨和个人标新立异的平衡点,他们在构想未来,想象「后人类」的话题下,各抒己见,尽情挥洒。

英国肯特大学社会学教授克里斯·希林(Chris Shilling)在《身体与社会理论》中提出:「现在我们具备了手段,能够对身体实施前所未有的控制……从生物繁殖、基因工程、整形手术到运动科学,在五花八门的领域的发展趋势作用之下,身体正越来越成为一种包含诸多选择可能和选择权利的现象。」换言之,如今的我们可以通过各种外界的方式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不同程度的改造,以此控制身体成为个体理想中的形状。

在个体形塑、打磨身体的规划中,我们常常将人类的附着在肉体上的物品(如衣服、配饰、刺青等)连同肉体一起视为完整的「身体」,譬如有些人类学家将部分原始部落的住民与他们身上穿刺的金属配件、具有部落文化寓意的刺青一并看作是给身体「穿衣」的方式,也就是说,人们喜欢通过对身体进行「打造」,传达一种文化、个体的信息——衣物是将身体社会化并赋予其意义与身份的一种手段。

「个体和非常个人化的着衣行为,是在为社会世界准备身体。」时尚历史学家乔安妮·恩特维斯特尔(Joanne Entwistle)简明扼要地点出了着装的双重属性,既是身体的私密性经验,又是身体的公开表达。与此同时,她提出,着装是一种「适合」身体与生活的实践,让身体感到「安闲自在」。

那么,「穿着舒适」就是着装的最终目的吗?事实并非如此。

作为衣服中的重要类别,时装通常承载着比一般服装更多的讯息,它包含了且不限于社会文化的反射、设计师的个人愿景、穿着者面对外界的态度传达,它既是可穿着的实用物品,也是一张可供他者进行描绘的空白画纸;它既为自然人的身体提供保护,也为作为文化对象的身体提供社会讯息的表达。

作为旁征博引、溯古览今的载体,服装成为了创作者幻想未来、探讨当下的「可变化」、「不确定」的身体一部分——尤其是在当下,当科技发展、电子革命发展迅速,手段层出不穷时,它的形态被赋予了更多可能性,不再是固定的现象,而是动态的。在创作者的主导下,它以表演性质的方式进行了探索——它拥有了除「美丽」之外更多的寓意,也拥有了更多被形塑的可能性——甚至于超越了我们对服装普通的认知。

当怀旧和溯古早已泛滥,越来越多的设计师开始将视野抛向更遥远、更高维度的世界,亦对人类自身的身体进行了别样的想象,供他们发挥想象的、将创意落地为实的正是那些可被触碰和穿着的服装。

高维度天外来客的想象

科技让我们渴望不断对自身的肉体和心灵进行改造,并对未来产生一定的想象,以此达成「超越自我」的目的。于是,「后人类」(Posthuman)的概念诞生了,它常出现在科幻小说、未来学、当代艺术和哲学的领域,它通常指代的是假想未来的「人类」,从基本能力上来看,TA很有可能已经超越了现在人类的形态和能力,被认为是「进化的人类」,也有被称为「超人类」(Transhuman)。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的一书中,学者凯瑟琳·海勒(N. Katherine Hayles)认为,「『后人类』中的『后』字,具有接替人类并且步步紧逼的双重含义,也暗示『人类』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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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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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体》

在许多科幻电影中,无论是大卫·鲍伊(David Bowie)担任主演的《天外来客》,还是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的《超体》,这些与人类长着类似形态的「进化体」,被寄托了自然人类进化后的无限想象空间,而这种对后人类想象的方式,在时装设计师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援引。

设计师Sensen Lii 将个人品牌Windowsen中的所塑造的每一个形象都比拟为更高维度的「新人类」形态,他曾在连续数季推出的短片中勾勒出了不同高维度「人类」与外星人之间互动的场景,并将这些短片中的故事线索完整地延续至秀场造型,构成完整叙事。他在2023春夏探讨了「A.I.机械与生命」,塑造了一个由机械和人体构成的摔跤手形象——MX. RIDICULOUS,他的身体上长满了(海绵制成的)圆锥与尖刺,将其作为在备受长期肉体攻击与精神攻击下进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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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owsen 2023春夏

Sensen所构造的「后人类」的概念大致可以在唐娜·哈拉维 (Donna J. Haraway) 的《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得到验证。哈拉维质疑了人类和机器人的边界,认为「赛博格」(半机械人)将会是「人类的进化版」,她将身体形容为人类「精神」的载体。Sensen Lii 曾告诉我,关于品牌一以贯之的美学脉络,源自他对另一个维度的存在体的想象,所创造的作品是基于对「高维度人类」的幻想,TA们是超越了肉体限制、不分性别、年龄的存在——这一点足以从他的拥护者——酷儿社群的画像中得到验证。在哈拉维的理论中,「赛博格」的概念是一种矛盾的混合体:它将自然和文化、男性与女性、人类与外星人、精神与物质结合在一起,Windowsen 的风格正好佐证了这一点,他利用了「后人类」不被定义的性别的身体,旨在构造心目中高维度的「后性别世界」。

Bad Binch TONGTONG 的作品风格千奇百怪,与寻常所见的时装风格大相径庭,它们更像是冠以服装称号的「可穿着的移动雕塑」。设计师 Terrence Zhou 在接受我的采访,在谈及创作理念的部分时提到了「梦境投射到现实」。他将自己的设计风格比拟为这种投射的方式,将其视为「由高维空间获得启发,并在三维空间进行了具象存在的转化」。他提出人的意识和梦境都是属于高维度空间的,「因为我们的潜意识是高维的产物,身体是三维的躯壳,所以我们的思维才能在梦境中跳脱出躯壳,去体验整个我们在三维世界中看不到的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也就是说我没有了时间跟空间的限制。」他的理念与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主张殊途同归:「

拥有身体就意味着被卷入到一个特定的环境中,以一定的投射行为来确认自己,以及不断地将自己托付给这些投射行为

」,Terrence 相信的是,意识的不受约束的创造性可以将自由还给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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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d Binch TONGTONG

时间与空间上的无限制,可以在「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寻找到验证。「超人类主义」一词是由生物学家朱利安 · 赫胥黎(Julian Huxley)在1957年的论文中提出的,他将那些接受技术、生活方式和世界观的人们定义为「超人类」。为该理论奠定基础的早期先驱勒内 · 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则在《论方法》(1637)中提到了一种药物——可以给予身体上的不朽和更强大的思想——就像是《超体》中的Lucy那样。「超人类」与「后人类」并不矛盾,甚至我们可以将前者视为是后者的一种「优秀」的进化。若是引用该理论对应Terrence的设计,则可以对其塑造的「超人类」是对「后人类」的另一种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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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体衣」

另一方面,Terrence 曾说过,他希望「借由设计为全人类设计衣服」,而所谓的「全人类」,自然是囊括了眼下我们所看到的各种性别、身体的自然人,「为全人类设计的衣服」即等于性别流动的、可控的、变化的衣服,它是跳脱了常规的时装的轮廓。Terrence Zhou有一件「天体衣」是以星环与数学中的函数图形为灵感,结合而成的一件用于探讨「无限接近却又无法接触」的作品,他利用塑胶管在穿戴者的身体四周打造出多层肉眼可见的「星环」,像是以人体为中心,展开的一道立体几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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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崎龙之祐(Ryunosuke Okazaki)

「天体衣」的创作方式与日本设计师冈崎龙之祐(Ryunosuke Okazaki)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处,是基于多维度对服装更为多元的思考角度。冈崎龙之祐的作品多以身体、衣服为主题,旨在设计出可以让人类穿着的「装扮」。在自我介绍中,他引用了「装扮」一词取代了常见的「服装」,是因为他认为人类的衣服不该被局限在当下,而是应当将地球上所生活的一切都纳入思考的维度。在他的首秀「Pray」中,他在设计上展现出了超乎常规设计的惊人天赋,他以带肋材料和轻质针织物的弹性特性勾勒出了立体的几何形状,在骨带或交织物中缝制,利用针织物的张力创造出曲线,然后将人作为了「几何体」的核心中轴,令「衣服」悬挂在人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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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Lune

越南设计师 Quách Đắc Thắng 在创立的品牌La Lune的「无季节」2023广告大片「不真实的真实」(UNREAL REALITY)中,以神话故事中的充满神秘气息的生物为灵感,将幻想转化为真实的服装,他利用3D打印技术,打造了一个如同怪兽犄角的胸衣,又从螃蟹的螯足获得灵感,制成了橡胶手套,如同将非人类的生物的器官移植到人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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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is van Herpen 2011秋冬高定

有着类似拟生创想的也包括以3D打印技术而闻名的荷兰设计师Iris van Herpen,她早早地在时装设计中引用了3D打印技术,并多次从海底生物,如贝壳等对象中获得灵感,打造出立体的裙装,在2011秋冬高定系列中,她以海蛇的鳞片造型进行了创作。

大卫·勒布雷东在《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中畅想了机器为身体带来的先进的功用,「

机器比喻用于身体,以修补补丁的形式赋予身体它作为单纯的机体永远都无法得到的尊严。

人体的器官可类比为机器的零件,身体的零件是「可以被修改、矫正的,损耗后还可以被替换成性能更加完善的零件」,因此就可无限维持身体机器的运作。譬如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中的凯瑟(Case)沉迷在「赛博空间忘我的狂喜」中,他最害怕回落到「肉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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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piensi

自称「身份工程师」(identity engineer)的设计师Abi Sheng创立了品牌Sapiensi,并试图以「寄生」的方式,通过3D打印技术,将原本存在于科技幻想中的「外壳」变成可穿戴的现实,「我们正在重新定义着装的概念,将其作为身体改造的一种方式,并重定义身份,希望借由时尚的力量,传递一种宇宙的意识。」她的作品立足于对人类进化的极致想象,Abi的早期作品中曾通过数字视频刻画出了一个「六乳人」的造型,也符合了她在品牌简介中所说的通过身体改造,从而重定义身份。 SAPIENSI 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于「赛博格」式的创作方式,将肉身与机械进行了叠合。她以「赛博格」式样的设计方式即是对人类现有的生理局限做出挑战。

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曾提出「身体不是世界中的一个物体,而是身体形成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身体构成了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外壳,我们的自我意识是从位于身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于是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自我在身体中,而身体是生存在时间和空间的夹缝中——空间概念对设计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自我的意识是自由、可流动的。因此,对设计师而言,他们是借由将自由的自我意识的实体化,以作品作为媒介,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占有。

怪诞的身体

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提出了「怪诞的身体」的主张,将其形容为「

一个生成中的身体,永远不会结束,也从未完成,它被不断地建立、创造,同时也参与创制了另一个身体……仅仅留下身体的赘余和腔孔,以超越身体的空间限制,或进入身体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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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andbart」

荷兰艺术家Bart Hess与 Lucy Hess 曾经推出过一个名为「Lucyandbart」的艺术合作企划,他们提供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测试:用尼龙、气球、装满了木屑的袋子、泡沫,然后把它们穿戴在自己身上,改造自己的身体形态,制作出了将身体曲线完全消除的「躯干」。其中装满了木屑的袋子里实际上还放入了大量的草籽,Bart 用一周的时间,天天不间断地向身上穿着的这件「木屑衣」喷水,随后,它就长出了真正的草,并将他全身覆盖了起来——他似乎也从一个人类的「身体」转变成了承载绿草成长的「平台」。而Lucy Hess 在尼龙紧身衣里塞入许多气球的样子,这对艺术家二人组探索了身体的可塑性,也提出了「身体可以随外界而不停变化的」。

我们所认知的「设计」,其对象不仅仅是衣服本身,也是身体,将包含了衣服在内的「身体」通过附着衣物和配饰,进行了调整和改造,譬如手套是手掌皮肤的延伸,衣服是身体表皮的延伸。

中国设计师刘羽飞(Fey Fey)与印度设计师Harikrishnan在设计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皆使用了空气作为「膨胀身体」的要素,前者从日本的「空调服」中获得灵感,在将轻便防水的材料如尼龙等进行缝合后,通过内置小风扇的吹风,使衣服进行膨胀,她的首个系列「缓慢但坚定地占据空间」(Slowly but Surely Take up Space),曾经在地铁上进行展示:模特穿着未充气状态时的衣服走上地铁,随后启动开关,让衣服慢慢充气膨胀,直至占领车厢中的一大部分空间——此处的「空间」,可将其引申为社会对女性地位的认知与判断,「当衣服膨胀得越大,我占据的空间就变得越大,这将会是我的空间,然后他们意识到了,就会离开到另一边。」Harikrishnan 的设计推出了一系列的注满空气的乳胶服装,它们就像是臃肿的肌肉生长于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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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中国设计师刘羽飞作品,右图为印度设计师Harikrishnan作品

巴赫金的「怪诞身体」主张被学者弗朗西斯卡·格拉纳塔(Franceseca Granata)与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女性主义理论中的「母性」联系在一起,「它『允许社会界限的重新划分』,也接纳自我和社会内部的变化。」与刘羽飞、Harikrishnan「充气设计」有所不同的是,英国设计师 Fredrik Tjærandsen 将「充气」的状态视为一个衣服转化的过程,他的整个作品包含了由充气到放弃的过程与最终状态,每一件设计都是动态的作品,充气时的状态就像是母体,放气的过程接近于母体生产,转化成了另一种状态的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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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设计师 Fredrik Tjærandsen

Gareth Pugh 在2004年中央圣马丁毕业设计系列中曾率先以「气球」为灵感设计了他的毕业系列:他以数个超大红白气球为特色,将它们连接成庞大的穿着装置,天马行空的创意赢得了时尚界对这位年轻才子的青睐,他的这件作品更是登上了同年《DAZED》四月号的封面。两年后在2007春夏系列中,模特的面部通过面具特意进行了隐藏的,乳胶材质将模特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体长出了五花八门的「充气」局部,就像是延伸的身体肉块,他的作品令人联想起行为艺术家 Leigh Bowery,他们都像是在反复验证「怪诞身体」的现实可行性,也像是在外界提问:当身体不再符合人类的形态,那么它还能被称之为身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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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Gareth Pugh 2004年毕业作品;中:Gareth Pugh 2007春夏;右:Leigh Bowery

「后人类」的想象,是在我们构想未来人类可能状态情况下的无数种尝试和实验,实验的具体对象是身体,抽象的对象是性别、身份、气场。当我们对身体的认知变得更加流动时,它就是一个可以不断变化和调节的对象。我们关注的是服装赋予身体的可变性,也关注人类的想象所带来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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