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那么远的路(这么近那么远)(1)

文/王路 文静 马莅骊

当你开始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声音

奶奶刚去世那几年,爷爷每天的事情是打麻将。后来,一起玩麻将的老人陆续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再打了,每天在屋子里看电视。他喜欢看《还珠格格》《西游记》,百看不厌。我有时候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有阅历的人爱看这些幼稚肤浅的剧。后来想,老人其实和小孩差不多,他们上了年纪,拒绝复杂,喜欢轻松;拒绝深刻,喜欢热闹。最近几年,爷爷也不大看电视了,大概是因为耳朵越来越背,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了吧。不过他的眼睛还很好,有时候会戴上老花镜看订的《中国电视报》。

我还想起另外一位老人。他未过世时,每天都在做些我看来很可笑的事。我偶尔去他家,和他同看一页书,我看完了一页,问他看到哪儿,他指指书,才看完第一行。我实在不能想象看书这么慢还有看的必要。不过再想想觉得那样也好,一张报纸就够填满一个星期的退休生活了,至少让他内心不会很空虚很孤寂。他不仅看报,还把报纸上各种他觉得有用的消息剪下来,一页页认真粘到本子上,比如“少量饮酒有益健康”“艾草燃烧可以驱蚊”之类,我印象最深的一条是“自尿自饮使我走上健康之路”。他自个儿用针线把本子缝起来,防止脱页,还用一个本子工工整整誊写自己作的诗,那是些连顺口溜都算不上的诗。

爷爷每天无事,大多光阴是坐在藤椅上回忆陈年旧事。我去看他时,他就一遍遍地给我讲。每次讲到当年谁好心帮过他时,就忍不住掏出手绢抹一把眼泪。后来大概我爸说他了,他就不好意思再讲。可除了那些往事,他又说不出别的。毕竟他每天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记忆中的老故事,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反复。

人老了脾气也容易变得古怪。我爸常抱怨爷爷脾气越来越怪了,他不知孤僻势必让一个人和世界越来越远。当一个人无法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与孤独为伴。过年时,我和父母去爷爷家,原定5点到,结果家里事情太忙,拖到了6点才过去。去了爷爷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坐在旧藤椅上。我妈做饭时才听保姆老太太说,我们未到时,爷爷在屋里大发脾气。但我们一进屋,他立刻不言语了。老人就像小孩一样,很多时候即便生气也只能偷偷气。人们对孩子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可以抱有十分的耐心,对老人却很难做到。

前几年,家属院里有个小伙子结婚摆酒,年龄比我还小几岁,给爷爷发了请柬。大冬天的,一个80多岁的老头蹬着三轮车,戴着棉帽,吸溜着鼻涕从县城东北跑到西南去吃酒席。那小伙子和我们家无亲无故,爷爷自然也是再普通不过的送礼者,甚至人家都没计划给他留座,只是随手把请柬发到每个街坊手里。爷爷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回来后犯了急性肠胃炎,拉了好几天肚子。下次又有街坊邻居结婚,他还要去。我爸怪他,说你想吃啥我给你买,还用大冬天跑那么远去吃吗?想随礼,让别人把礼捎到不就行了吗?又不是多近的关系,一个家属院就两三家去,你还跟着凑热闹!他不吭声。他的退休金舍不得花,吃饭吃药都拣便宜的吃,我爸平时给他钱他也不花。有乡下亲戚来了,他给小孩压岁钱倒挺大方,又怕我爸说他,还要背着我爸偷偷给;我爸怪他,他不吭声。后来我知道了这事,对我爸说,爷爷老了,整天闷在家里觉得自己是废人,有人请他吃喜酒,他觉得是人家尊重他;他给别人钱,是觉得自己还有用,还能帮别人。我爸沉默不语。

每个人都注定会老去,从不经意的一刻起,慢慢与这个世界疏离,先是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声音,再渐渐丧失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可能性。上天让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牙齿脱落、双耳重听,在离开世界前先要深深地走向孤独,这种安排未免残酷。但细细思量,上天亦自有他的道理。一个人应当在少年时代海阔天空地吹牛,再用整个中年时代去实现它,等到年华老去,自应缄口不言。唯其如此,才能趁自己还能与这个世界交流时,把生命演绎得尽可能好看。我以为英年早逝是这世上最大的酷,是十足的炫技而不着痕迹,是一头狮子通身是爪。《菩提道次第广论》里说:“(人应)思惟死无定期。”这句话比我看过的所有正能量都要励志。当你想到自己3个月之后就可能死去,你就会从今天起,去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许多事情不能推,推着推着就老了。

一个老兵的虚拟人生

有一位国民党老兵,每次从台湾回大陆探亲,都会到我们台联办公室聊一会儿。据说,上个世纪80年代末,他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时,我的同事接待过他,并帮助他寻到了阔别40余年的家乡和亲人。

老人家姓陆,每次来都会聊他的儿子和女儿,夸他们的成就和孝心。他说他儿子在台北当律师,女儿在高雄当教师。前年,我到单位上班不久,巧遇他来访,我为他端了一杯热茶。老人家很开心,颤着手接过茶不停地说好,并激动地对我的同事说,他的孙女也像我这么大了,乖巧伶俐,正在美国读书,还有一个孙子比我小点,正就读于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大家不禁赞叹他家教有方,生活美满。他点着头笑,眼睛眯成一条线,皱纹在他瘦长的脸上生动地绽放。

可自那次以后,老人家就再没来过了。最近,我们到粤西出差,离他的家乡很近,便顺路到那里看看。进了村,才知道老人家已在去年底去世了。他的侄子告诉我们,老人家走时很凄凉,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台湾南部的一个狭小屋子里度过,离开人世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让我们很惊讶:“老人家不是有儿有女的吗?”他侄子苦笑道:“那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原来,陆老先生在台湾并没有婚娶,更没儿女。他一直居住在城市边缘的“荣民之家”里,那里住着一群跟他一样在上世纪40年代末从大陆到台湾的老兵,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老荣民”,大都老弱病残,没结婚无后代,每人守着一个小屋,在那里继续着愁苦沧桑的人生,直至孤独终老。

可在粤西故里,陆老先生向乡亲们描绘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百里之内都知道他的儿子是台北的律师,女儿是高雄的教师,比起一些年迈了才回乡寻找伴侣的老兵,他是令人羡慕的。据他侄子介绍,他本来在家乡有一位未婚妻,但还没来得及结婚就被抓了壮丁。那个未婚妻后来在本村嫁人了,陆老先生每次回来都会到她家闲聊几句。

他侄子一家本来也以为他在台湾是儿孙满堂的,许多次劝他带子女回老家看看。他总是笑呵呵地说:“他们现在都很忙,等大伙都闲一些时,再凑齐一家子回来吧,那才热闹呢。”而今,老人已逝,谁也不知道说这话时,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为什么他要编织出这种谎言呢?在他侄子为他修建的墓碑前,我们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碑石上刻着“陆大川之墓,儿——陆台北(律师)、女——陆高雄(教师),立于丙戌年孟春”。据说,这是按陆老先生的遗愿立的。他也算是魂归故里,并在祖先的田园留下了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也许,在陆老先生看来,他编出的并不是谎言,而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若时光可以重来,历史可以改写,即便他的人生卑微平常,也该会是有家有室的吧。

也许,在风烛残年,老人家不愿再回味惨淡悲愁的过去,只想陶醉在想象的美好生活中。于是,在隔绝、惆怅而孤苦的人生岁月里,用谎言寻来了一段凄美的幸福。

度尽的年岁

在我生活的小区里,有许多老人。他们有时坐在阴暗的大楼楼道里,一动也不动,愣愣地看着人来人往,可以看上几个钟头。这其实也是上海弄堂里司空见惯的场景,但人只有在自觉身体或内心不再年轻的时候,才会真正对那些年老的生命感同身受。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大楼里的一个老头儿不知为何与门房争吵起来,继而撒起泼来。他在电梯门前坐下,光着上身,摔了酒瓶,长生果扔了一地,骂骂咧咧,搞得整栋楼的人无法上下。虽然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但我却十分同情这个老头儿:他是个独居老人,想来生活里有种种不如意,导致性子越发焦躁,如今又生生地毁掉了这个自饮自酌的晚上,而这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吧。

《回忆积木小屋》是一部只有12分钟的动画短片,讲的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对于生命的回忆,它让我联想到伯格曼的《野草莓》。在《野草莓》里,也是一桩偶然事件串起了一个老人对往事的追忆:以撒要回母校接受荣誉学位,清晨的噩梦让他改变了原先坐飞机的计划,一路开车回母校,而在这一路上他也重游旧地,拾起了许多回忆……

当然,要在这样一部没有对白的短片中,找到像伯格曼那样深层次的终极叩问和人性反思,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觉得《回忆积木小屋》也相当出色,看似荒诞却有趣的故事线索,使得整个故事充满了寓意,而不只停留在一个老人对于过去的感性怀念上。

短片中,老人住在水中央,每天水在不断地漫涨,老人必须不断地砌砖、加盖楼层、向上搬,才能找到一个安憩之所。有一天盖房子的时候,他的烟斗掉了下去,他只好借来一套潜水服,潜到被水淹没的楼下去寻找那只用惯了的烟斗。而在捡起烟斗的刹那,他突然想到了亡妻,思念和回忆带着他不断地向下潜,去寻找那些被他抛下的生活和记忆……

这个楼层的概念有些像《盗梦空间》里莱昂纳多为自己打造的记忆监狱。不同的是,莱昂纳多的监狱里埋葬着自己不愿面对的往事;而盖房子的老人越往下潜,却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美好与欢乐,当他终于来到最底层的时候,他重拾了自己的童年、青春、爱情和梦想。

因为这样的寻找,使得整个故事充满了寓意:不断漫涨的水和不断盖高的楼层,喻示着不断力争上游的人生;而老人在每一次搬迁中,扔掉的那些家具和物件(后来正是那些家具和物件触发了他的回忆),则象征着在力争上游的人生中不得已而放弃的美好。

整个楼层,越往上越寂寞,越往下却越幸福。这固然是时间的规律,无人幸免,却又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北岛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我无法去追问,那个摔碎酒瓶、扔了一地长生果的老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生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他;我也无法去猜度所有跟我一样奔跑在时间路上的人,他们的内心,他们的遗憾,他们的明天……

时光飞逝,抵不住一个老人往前看。摩西在临终前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我们一生的年日是70岁,若是强壮可到80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然而,他并不只是徒伤悲地感叹,在同一首诗里,他又写道:“求你(神)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我想,这是一位与神同行多年的老人,在一生岁月将尽的时候,能给予自己的族人和后裔们的最好的祷告与祝福。

(来源:半月谈系列刊物《品读》——全国十佳文摘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