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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下了小雨,日光褪尽,昌都屋舍的飞檐翘角隐在烟雨迷蒙之中,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白芷怀中抱了软软糯糯的桂花糕往宫中赶。午间御膳房送来了桂花糕,父君吃了一口就没吃了,说是味道不似当年,不似当年他做公子时在桂香坊排队买的桂花糕。
他情绪很低落,应该是想起了从前的自由日子,于是她带了陪护的侍卫轻装出了宫。
她其实很理解父亲。王宫太压抑了,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而是生在普通人家,父慈母严,过一辈子平凡快乐日子。
她这么想着,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只脚,循着脚往上,看见的是墨色的锦袍,边缘绣着银色的云纹,很是讲究。再一看,是个熟人,脸熟,丞相家的公子——晏洵,此刻他醉成一滩烂泥,半边身子倚在石阶上,腿伸得格外长。
雨势渐大,她静默了一瞬,接过了侍卫手中的伞,吩咐道:“再去买一把伞。”
到底是自己心善,她举着伞,站在晏洵身侧忍不住感慨。
脚下有微动,白芷低头,恰好与睁眼的晏洵目光相对,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睛跌入无边幽暗的深潭,那瞬间白芷想到了好多传言。
晏洵和大王姐是有婚约在身的,但是大王姐弃了婚,毁了约,她原以为像晏洵这样的人物,不会耽于儿女情长,却不曾想今日看到这番景象,也对,母君就常常说,男子嘛,多是为情所困。
她看见晏洵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她怀中那袋桂花糕上。她好心递了一包给他,父君说过,与人为善,就是与己为善。
递过去的时候,晏洵愣了一下,目光微微闪动,好半晌才接过。
买伞的侍卫回了,同他行了个礼,白芷冲他笑了笑,将手中那把伞留给他,走远了。
雨声落在油纸伞上,滴答滴答,让这夜色更为寂静。晏洵打开了手中还有微热的桂花糕,拿出一块放在嘴里,很甜,很腻,和相府的比起来不值一提。
他看着白芷离去的方向,想起了那是谁,当今二王女,平时落在女君一堆子女中,毫不起眼的那个。他嚼了嚼桂花糕,咽了下去。
2
半月之后是女君的寿筵,为着博她一笑,白芷近日一直在宫中苦练孤鸿舞。宫中乐府存留下来的舞曲只有半阙,但白芷很喜欢,自编了后半阙。
她着盛装登场,翩然起舞,内心感到了极大的充盈,她是喜欢跳舞的,比任何事情都要喜欢。一舞毕,下台后,女君却不见任何喜色,她对白芷说,“舞跳得倒是好,但你到底是东离的王女,别成日只知绣花跳舞,做一些有用的事情吧。”
她安静地退了下去,看着母君对大王姐的一手好字赞不绝口。她本来都不在意的,可是宫宴上灯影重重,光影落在父君的脸上,格外落寞。她看着高位之上,陪伴母君的君父,侧位之上,是她最宠爱的侍君。她们其乐融融,一片欢声笑语,与白芷和父君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母君有好多夫君,有好多子女,她的眼光落不到她们身上。白芷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若是自己有了子女,她一定不会叫她这样委屈。
宴席虽过,但她还惦记那半阙孤鸿舞,百般寻找无果时,有一个人,笑意盈盈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这才仔细地看晏洵,他生得很好看,不是东离喜欢的那种或清冷或温润的长相。他的眉眼很凌厉,长眉飞扬,眼尾略挑,唇很薄,不笑的时候,带一点狠,一点烈,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一种肆意张扬的侵略感。
他总让人望而生畏,又难以拒绝。
他手中握了一本册子,递过来,是她苦寻无果的另外半阙孤鸿舞。再看晏洵时,格外顺眼,她都想要将他引为知己了。
她与晏洵变得熟悉,意识到这件事时,她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虽生为王女,可父君也只出身微末小官的家中,在极重门阀的东离,她的身份,甚至比不上稍有权势的世家女。
而晏家累世公卿,晏洵又是嫡子,她从前看他,就像是看那戏本子里的人物,她只是看客,从不参与他们那些爱恨情仇,生死纠葛。
谁知道,这话本儿活了。
晏洵总是对她笑,然后用半阙孤鸿舞,一壶玉梨春,或者腊月西山上盛放的第一支梅花,准确地踩中她心中的鼓点。
她不爱王权富贵,唯爱风花雪月,晏洵很会投其所好,简直像摸清了她的七寸。
为此,王姐还来提醒过她,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毁婚吗?”
这话本儿也没交代人物动机呀,白芷摇摇头。
大王女说:“晏洵这个人,野心太大,他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小芷,他靠近你,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气你呗,她又不蠢,话本儿里都说过了。
可她为什么会觉得怅然若失呢。
她有意避着晏洵,但在王姐婚宴上还是避无可避,她看见他神色落寞,想必是为了王姐。白芷想躲,然后晏洵一个眼神抛过来,一击即中,他早就看见了她。
他没有靠近她,就那么看了她一眼,万般言语尽在其中,白芷就走不动路了。
她扭扭捏捏地走过去,斟酌着语言想安慰他,“佛家说,既是错过的,就是错误的,你也终会遇到……”
“你躲我干什么?”话没说完便被他直接打断。
“啊……”白芷哑口无言。
“你日日躲我,是在怕什么?”晏洵节节逼问。
“我……”
“是不是大殿下对你说了什么?”
“她是不是叫你离我远一点,你是不是又觉得我为了气她接近你?”
话都叫你说了,你还问我做什么,白芷忍不住想。
却听晏洵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会在意她,她毁婚约,后悔的迟早是她。”那语气中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她觉得心中不太舒服。
紧接着,就听见晏洵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阿芷,我是在气你!”
声音离得很近,热气落在她耳边,她蓦然坐直了身体,不敢回头看。
晏洵放松了身体,倚在椅上,眉眼扫过身着喜服的大王女,又看向坐得笔直,耳根都红透了的白芷,缓缓勾出一个微笑。
他幼时读书,最喜欢一个词,胜券在握。
3
白芷记得那个夜晚有一弯残月,晏洵在深夜敲响了她的窗,她推开窗,看见了月夜下盛放的昙花,玉洁冰清,幽香动人。抱着昙花的晏洵,周身也泛着光晕,就像神仙的画笔扫过,话本的人物从书里走出来,有血有肉,鲜活生动。
“我知道你喜欢昙花,我日夜守着,就怕你错过。”
她有一瞬间的征愣,心中有什么在铮铮作响,晏洵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然后,他吻了她。
那吻带着侵略性,她好像走在一条充满陷阱的路上,四处都是诱饵,她提心吊胆,生怕掉入其中,然后,果真掉入其中。但心中没有惧怕,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她说不清自己爱不爱晏洵。他就像诱人的毒药,明知不该靠近,可就是忍不住要饮鸩止渴。
直到变故发生时,她才知道自己天真得离谱,也错得离谱。
嫡姐悔婚,和丞相长子亲事落我头上,可欢喜没几天我后悔了
晏洵牵着她的手到母君面前求赐婚,晏家权势滔天,女君也要忌惮三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府上拜访的门客越来越多,朝堂上立储君的言论中,她的名字一再被提及。
她告诉晏洵自己不喜欢这样,但是晏洵对她说,阿芷,你既然选择了我,那我就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
她卷入这场权势斗争之中,成为风口浪尖上最招摇的旗帜。
然后,阿姐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又天衣无缝。
晚间的时候,白芷就做了梦,梦见阿姐七窍流血,问她为什么不听话,问她为什么害得她这样惨,她在梦中惊醒,冷汗浸了一身。晏洵抱着她问怎么了。
“我梦见,梦见阿姐了。”白芷声音都带着颤抖。
却听晏洵轻笑一声,幽幽道:“她活着我能收拾她,她死了,变成厉鬼我也降得住她。”
白芷在他怀中听着那番话,只觉得冷汗涔涔,身侧这个人,是如此陌生。不,不对,不是陌生,是她从来就不认识真正的晏洵,她爱上的,只是他描好了的画皮。
最宠爱的女儿暴毙,女君生了一场大病,白芷前去请安,迎头而来的就是一个耳光,女君指着她,目眦欲裂,“孤怎么就能生出了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回去的时候,晏洵看着她肿起的右脸,问:“她打你了?”
没用尊称,轻描淡写的一个她字听得白芷胆战心惊,她摇头:“我自己摔的。”
晏洵在意的不是她被打了,而是他的面子受到了折损,打她的脸,不就是打晏洵的脸吗?
“你摔的?脸着地了?”晏洵嘲讽道。
“晏洵,你收手吧!”她终于崩溃。
可是晏洵却抱着她,温柔说道:“阿芷,事已至此,你没有退路了。”
4
没有退路了。她本来只想做个闲王,诗酒为伴,平淡雅致,避开所有纷争,以为遇见了知己,庆幸有人懂她,却原来,走在了一条布满陷阱的路上。
白芷当上了太女,举行封礼那天,女君看也未曾看她一眼,本来就情薄,如今更添憎恨。
她的弟弟妹妹们,看着她,都毕恭毕敬,头低得恨不得钻进地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身首异处。
承平二十九年,她的母君逝世。母君年纪大了,寿终正寝,但大概心中对她充满了怨恨,临死之前颁了一道诏书,旨上写,一生与若竹君恩爱不疑,生亦同寝,死亦同行。
若竹是她父君的封号,她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已经咽气的尸首。
她好像被利剑贯穿了身体,撕心裂肺的痛。她扯着晏洵的衣领,仰着头质问着,“晏洵,我的父君没了,他没了,他一辈子困在宫中,被冷落被欺侮,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现在就因为我没了,就因为我娶了你。母君恨的是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替他去死。”
白芷昏了过去,她醒来的时候,晏洵在床边端着药候着。
白芷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她打翻了药碗,对他说滚。
晏洵当然不会滚,他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阿芷,你怀孕了,没有了父亲,你还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了,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在她用尽全力去恨晏洵的时候,却怀孕了。
在仇恨的血液中滋养的孩子,生出来是个什么怪胎呢?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可还是心软了,腹中的孩子有什么错呢?她不是还曾暗暗想过,要做一个好母亲吗?
只是她不愿再多看晏洵一眼,生产那日,寝殿内一株西府海棠开得很好,福至心灵,她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为棠。阿棠,阿棠,一定要长成花朵的模样,在最光明的花园中盛放。
孩子出生后,晏洵就将她抱走了。她想阿棠一眼,就免不了要看到晏洵,日日相对,也就日日生厌,她听着晏洵温言软语地哄她,只觉得遍体生寒,那个夜晚失去父君的痛一遍遍折磨她,叫她心神憔悴。
晏洵为了讨她开心,问她是不是喜欢佛家,要不要去西山佛寺走一走,她想到了什么,才终于正眼看他,然后点了点头。
她看见晏洵眼中的欣喜若狂,终于忍不住问:“晏洵,母君有那么多子女,为什么你选择了我?”
“是你选择了我。”晏洵回答,“那天在昌都的烟雨中,是你为我撑了伞。”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宫人临时叫走了。晏洵嘱咐她等着他一起,她乖顺地点头,然后看着他身影远去,转头就吩咐卫队前行。
她知道晏洵很快就会追来,因此途中她就与宫人换了衣裳,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亲卫悄悄脱离了队伍。
她想得很清楚,东离可以没有她,她们可以扶持新的王君,可她无法呆在王宫,她会疯,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紧绷的弦终于放下。
然而她低估了晏洵,她没有逃得过,他带着卫队紧随其后,她的亲卫誓死护卫着她,他们不敢硬来,只能步步紧逼。
她别无他法,跑到断崖之上,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她突然有些期待,不知在期待什么。
然后她就听见晏洵叫她的声音,他匆匆赶来,不敢靠近,只是朝她伸手。她听不清晏洵在说什么,她只觉得那只手会将她拉入万丈深渊之中,那里是比断崖之下更可怖的地方。
白芷看了看晏洵,又看了看身后,然后,她纵身一跃,跳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她听见了晏洵撕心裂肺的叫声,她在心中祈祷,如果佛祖怜她,千万千万,不要让她的尸骨被找到,她宁做孤魂野鬼,也不做晏洵锁在黄金牢笼里的傀儡。
只是可惜她的阿棠,没有疼爱她的母亲了,就原谅她自私一次——她才明白自己爱自由,胜过所有。
5
白芷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人絮絮叨叨,是个男子的声音,说,“我真是诸事不顺,跳个河都有人搅局。”
白芷艰难地转过去,看见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长得很是清秀,窗外是绿柳发芽,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突然就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江闲看到了她的笑,更加气愤了,“你还笑,要不是怕我们死在一块,别人觉得我为你殉情,我至于还这么将就活着吗,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寻死。”
“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江闲像只斗败的公鸡,“我舞跳得也不好,再过段时间,必定会叫我去接客,我才不愿意,我宁死也不去讨好那些老女人。”
白芷笑了,“不必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奇遇。”
“我有什么奇遇?”
“你遇见了我!”
其实奇遇该是,她遇见了江闲。生死关头走一遭,还能完好无损的活下来,是她的幸运,也不对,不是完好无损,她的腿受了伤,能走,只是此生再不能跳舞了,但江闲可以,江闲是她的双腿,她隐姓埋名,将所有的心血倾注在江闲身上。
有了她的帮助,江闲声名大噪,他赎了身,同她一起走遍东离的千山万水。那些她绝口不提的过去,江闲一个字也没有多问,他们互相救赎,依偎同行。
某一天,江闲对她说,你娶了我吧!你娶我,我这一生一世,只忠于你一个人。
她本应该拒绝的,晏洵像一条疯狗一样,拼了命地找她,本来不该牵扯别人进来的。但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气不过,晏洵找她一辈子,难道她就自困一辈子吗?她犹豫了,她在江闲身上,看到另一种生的希望。
她和江闲成了亲,很快就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可与她见的第一面,她心中就充满了别离的隐痛。她为那个孩子取名为殊,殊字,断也,别也。
她告诉江闲,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见了,千万不要主动去找她,赶紧跑,越远越好。她给了他一个锦囊,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她祈愿上苍,不要有这一天。
可大概上苍对她已经足够仁慈了,她捡回了这一段时光,就不能再贪心地乞求更多,然后,她被晏洵找到了。
6
这中间隔着五年时光,阿棠已经五岁了。她长得和晏洵很像,眉眼也带了几分烈,几分艳。她不是很爱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白芷了解了才知道,是晏洵对她过于严厉,他将自己所有的野心寄托在她身上,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她身上。她很心疼阿棠,每每阿棠来请安时,她都会偷偷往她嘴里塞一颗糖,然后叫她不要声张。
这是与她骨肉相连的女儿,是她在东离王宫唯一的温暖。
她回来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有身孕了,是与江闲的孩子。
她不敢声张,她觉得晏洵是个疯子,谁也不能保证疯子会做出什么。她只是格外的小心,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不吃任何经过晏洵手中的食物,直到阿棠端着一碗汤到她面前。
五岁的女孩,奶声奶气,双手捧着那碗莲藕汤,说着体贴的话,她心软得一滩糊涂,想起这些年错过了她的童年时光,就着她的手喝下了那晚莲藕汤。
然后,那天晚上她腹痛不已,明光殿似乎弥漫着漫天血光,怎么也洗不干净,怎么也擦不干净。她觉得自己可能,再没有办法去爱阿棠了。她的灵魂遭受着烈焰的炙烤,在浮浮沉沉之间,有人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阿芷,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只是我们的孩子。”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晏洵那张脸,长眉飞扬,眼尾略挑,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他一遍遍地说:“阿芷,从前是我错了,我不要你生别人的孩子,你只能和我生很多很多孩子,我们从头开始。从头开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不会从头开始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他听见白芷的声音,看向她,眼中仅有一点狂喜,喃喃道:“恨也好,就在身边恨着我,也不要离开我了。阿芷,我真的错了,我找了你好久,这一次,绝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一个君王当成她这个样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恨意吞噬心智,不断折磨着她。不过她也琢磨出一套折磨晏洵的方法来。她觉得晏洵是个人来疯,你越反抗越回应,他就越兴奋越疯狂,所以她几乎不和晏洵说话,也不正眼看他,不回应他的任何一件事情。
有官员来议政,只要晏洵一靠近,哪怕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刻她也能冷脸相对。
晏洵总是问她,那个男人是谁?那个男人在哪里?他问的是江闲,唯有提到江闲的时候白芷会抬头看他一眼,那一眼中不起半点波澜。
晏洵最是看不得那样的眼神,白芷分明就是在告诉他:你看,只有提到他时我会看你一眼,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呢?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一辈子都比不过一个素未谋面的生人。
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咒他,当着白芷的面,而白芷只是翻着手中奏折,不言一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有时他会突然狂躁地摔掉她手中的奏折,然后发了疯似的喊道:“你不要不知好歹,若没有我,你能当上东离女君吗?你消失了五年,换了别人,朝堂都换天了,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吗!”
白芷从不理会他的发疯,他只要这么说,她就把朱笔一扔,什么也不去管。
然后他清醒过来,又会来给她道歉,翻来覆去地说要把江闲找出来。
这时候白芷会难得的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找不到他的,你这辈子都会输给一个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的人。”
毕竟夫妻一场,她还是知道,怎样才能戳中他的痛处。
7
她即位之时改年号为上明,上明元年阿棠出生,上明三年阿殊出生,回宫那年是上明六年。她有时候都记不清楚,也想不明白,自己还活着做什么。直到上明十三年,她接到密信,是来自江闲的。
七年,她没有江闲任何一点消息,他遵守诺言,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来找她。
她那如死水沉寂的心又一次掀起波澜,她暗中安置了江闲与小殊。
江闲说分别之后他带着女儿一路南下,去过很多地方,最后到了东篱边境,定居九黎三郡。
他敬遵白芷的话语,不曾回去找她,不曾打开锦囊,直到小殊中了蛊术。九黎三郡为苗疆之地,族人有一套很严苛的制度,最是厌恶外人的打扰,也坚决认为小殊是不守规矩,因此不肯解蛊,他是走投无路才打开了锦囊。
白芷当时就差人奔赴九黎请解蛊之人,将人带到的时候,安置他们父女的房屋已经空了。
她满身煞气地冲到晏洵的殿前,即将推门的那一刻,却停止了动作,垂手而去。
晏洵就在殿内看着,他将江闲父女“请”到殿中,就是想看阿芷会为他们做到什么地步。
一颗心悬着,看见阿芷匆匆而来的身影,手指关节都捏得泛白,然后他就看见阿芷转身离开,那颗心又放下了,他看着江闲,突然觉得不过如此。
当天晚上,有宫人前来通报,说白芷被梦魇住了,口中喊着他的名字。
他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匆匆赶去,看见阿芷蜷缩在床的一角,手脚冰凉,瑟瑟发抖,口中不住地说着“阿姐,阿姐,别过来,又说,我错了,母君,是我错了”,最后化作一声又一声的“晏洵,我害怕”。
他的一颗心在她一遍遍喊叫中软得一塌糊涂,他紧紧抱住她,想将她从那无边的黑暗中拉出来。
他怀中的白芷慢慢睁开眼,晶莹的泪珠挂在眼下,只是那双眼中没有半分惧怕。她也还是会做那些梦,梦见阿姐,梦见母君,梦见……父君,只是她早已不怕。
她只是在即将推门的那一刻有些想通了,想救江闲和小殊,最正确的方式不该是与晏洵针锋相对。于是她冷静地走回去,料峭的春风之中她往自己身上泼了一盆凉水,算计着什么时候回顾那些噩梦,什么时候喊晏洵的名字,连什么时候该落下泪来她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她只不过在赌,赌晏洵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
赌晏洵会不会放弃这么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
她赌赢了,晏洵对她说将江闲安置在庭月宫时她不置一言,只款款而笑,庭月宫离未央宫最远,向来是冷宫所在。
晏洵又说请了蛊师为小殊解蛊,不消多日她就会醒了,那时她正批到一则催立储君的奏折,于是抬眼对晏洵说:“阿棠也大了,担得起国之重任了,就立为太女,着手让礼部举行册封仪式吧。”
她与晏洵逢场作戏,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白殊入宫之后,虽不曾刻意为之,但仍展现了惊人的才华,以谢太傅为首的一党文官清流对她大加赞赏。白芷看着白殊,恍惚之间觉得这个女儿像极了她当年,但白殊比她更有勇气,更有气魄,她掩饰不住地对她露出了赞赏。
朝臣揣摩着她的意思,竟慢慢形成了不同党派。
晏洵为此展开了一系列肃清异党的活动。
当初负责去接白殊的齐家卷入这场权势之争中,以莫须有的罪名问斩午门。
她与晏洵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但在晏洵搜集的“铁证”面前,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君主竟做不出任何反抗。晏洵想杀鸡儆猴,却没想到小殊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救了齐家幺女,事情暴露后,晏洵一党人强烈要求贬谪白殊,将她逐出昌都。
白殊离都那天,晏洵对她说,“阿芷,我就是太喜欢你了,容不下你眼中总是有别人,你乖乖听话,白殊和江闲也就一辈子平平安安。”
白芷却突然笑了,她问晏洵,“你知不知道九黎有一种双生蛊,苗人儿女痴情,结发之时常会约定同生同死,于是会在双方身上下这样的双生蛊,将二者的命绑到一起。”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放过他们的,当年为小殊解蛊之时,我也为她种下了这双生蛊,种在了小殊和阿棠身上。”
她靠近他,一字一血泪,“晏洵,你要保证小殊长命百岁,要不然,你杀我的女儿,我就杀你的女儿!”
“你疯了吗?”晏洵骤然变了神色。
“我是疯了,”白芷突然声嘶力竭,“我早就被你逼疯了,可是晏洵,我再疯,疯得过你吗?你杀了我的王姐,害死的父君,让我们母女分离,却还妄图和我百年好合。”
她靠近他,目光里满是嘲讽,“晏洵,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晏洵张了张口,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得出口,眼前的屏风轰然倒塌,白棠站在她们面前,满眼的泪。
那一瞬间白芷觉得命运竟如此荒唐,她不知阿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只想起那年阿棠五岁,还会在她怀里撒娇,后来晏洵一碗堕胎药分隔了母女情分,现如今,她更是百口莫辩。
然而命运不肯厚待她,接踵而至的打击让江闲一病不起。白芷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但看到她时却还是笑得灿烂,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开口,“原来我的妻主竟是东离的女君呐,的确是我一生的奇遇!”
她握着江闲的手,泣不成声,听见江闲说,“可惜我没有什么能力,连答应你的事也做不到,我真的很想,认认真真地送你一份礼物。”
他强打了精神,换上了最华丽的衣衫,在御花园最显眼的地方为她跳了一曲最美的孤鸿舞。这也彻底激怒了晏洵,他在第二日去了晏洵宫中致歉,临走时向晏洵讨了一口茶,就此倒在了回宫的路上。
宫中一时传言嚣嚣,人人都知道晏洵善妒,多年来后宫无人,只有一个基本不露面的侧君。侧君之女流放,君上怜侧君孤苦,多加探望,于是晏洵嫉妒成性,毒杀侧君。
消息传到白芷耳中的时候,她正读到一封折子,是谢太傅为阿殊求情的。她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着的弦突然断裂,那瞬间心脏如被撕裂一般。折子被泪水晕开,然而她没放下折子,忍着疼痛镇定地答了声,“知道了!”
她终于明白江闲要给她的礼物是什么,这个与她萍水相逢的男人,一生都是她的救赎。他赌上自己的性命,为她换了最后一次自由。
她不能辜负他,她要借此将晏洵一次击败,不再做他手中的傀儡。
8
她软禁了晏洵,告诉阿棠:“你是孤第一个女儿,我永远爱你,你永远都是东离的太女,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你的地位。”
阿棠长大了,她长得很像晏洵,眉眼艳烈,总是穿一身红衣,听见她的话时,她很乖巧地答:“儿臣明白,儿臣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王妹的。”
白芷听见王妹两个字时,眉头一皱,她看着阿棠离开,欲言又止。她在阿棠身上看到了晏洵的影子,她想阿棠一定在怨自己,怨她竟能在她身上放双生蛊,可她真的别无他法,也不敢说出真相。
白芷觉得至少有双生蛊的牵制,她的两个女儿多少会平安相处。
后来边境突起祸乱,原是九黎不安现状,与东离挑起了祸端。阿棠自请去平息战乱,白芷知道她心中不悦,准了阿棠的请奏。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阿棠心中有多少怨恨,只是当战事一再拖延,边境传来太女谋反的消息时,她才终于明白,她的阿棠,心中的恨竟有如此深。
她期待着是情报有误,等着边境再传来新的战报,朝臣催她出兵平乱,可她终究不忍母女之间兵戎相见,一拖再拖,直到她在一个早上吐血而醒。
边境最新的战报还有没传来,但她已经知道那不重要了。她写下了发兵的圣旨,料理了身后的一切事务,然后去见了晏洵最后一面。
其实当时她骗了阿棠和晏洵,这世上确实有双生蛊,但她没有下在阿棠与小殊之间。她将这种蛊虫下在了阿棠与她自己身上。
那蛊其实是母子蛊,那年给小殊解蛊时,她问蛊师有没有什么可以制约两个人的蛊术,蛊师告诉了她双生情人蛊,可她终究不忍。
九黎蛊师又告诉了她另一个故事,说九黎的权贵惜命,常常豢养死侍,为了让他们忠心就下母子蛊,母虫在死侍身上,子虫在主人身上,因为母虫天然会保护子虫,子虫遇难,母虫就会啃噬中蛊者心脉直至死亡,而母虫遇难,子虫却能安然无恙。
她将母虫下在了自己身上,而子虫下在了阿棠身上。所以当她毫无征兆的吐出这口血,她就知道是母子蛊发作了,阿棠,终究走向了绝路。带血的土壤里,原来真的滋养不出美丽的花朵。
她一路与死神奔跑,走到晏洵的殿中,过往一切如流水一般映入她的眼眸。
她想起了最初的最初,与晏洵在昌都城街口初遇,那天的雨也格外诗情画意,想起他送给的花,月色的幽昙,西山的白梅,盛放的海棠,目光里都是藏不住的缱绻情意。
她推开晏洵的门,晏洵抬眸,原本落寞的神色霎那之间被惊喜盈满,他就知道白芷会来的。他看见白芷朝他招了招手,晏洵走过去,激动地俯身抱住了她,听见白芷在耳边对他说,“我与箫兰君一生恩爱不疑,生亦同寝,死亦同行!”
这话有些耳熟,他想不起来了,只是颈间一阵刺痛,白芷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他感到有鲜血喷涌而出,然后就想起了那句话,生同寝,死同行。
他忍不住笑了,白芷听着他的笑声,用力将手中的金钗插得更深,晏洵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裳,好像那年雨中的湿意透过年月浸润过来。
她想起那天下了小雨,日光褪尽,昌都屋舍的飞檐翘角隐在烟雨迷蒙之中,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睛跌入无边幽暗的深潭,从此万劫不复。
她本来是要去干什么的呀?好像是要去买一块桂花糕让父君高兴一点,她边走边想着自己快要到出宫的年纪了,届时娶一个温柔的儿郎,生几个可爱的儿女,一生远离纷争。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向母君求一求情,将父君也带出宫来,反正母君有那么多的侧君,她也从来不在意自己的父君。
但大概她这一生就是夫妻缘薄,子女缘浅吧,她想要的,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不想要的,总有人拱手送上。
晏洵后记
遇见白芷的时候,是他难得落魄的时候。
他向来自傲,自认为论才貌也好,家世也罢,遍数整个东离,无人能出其右。
大王女退婚的消息传来时,他只觉得那女人有眼无珠,然而此起彼伏的奚落声不断传来,笑话的却都是他。
母亲没说重话,她从不屑说重话,但轻描淡写的言语中隐藏不住对他的失望。他自小矜贵,第一次感受到这世上扑面而来的恶意,他觉得既羞愧又愤怒,那天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喝了很多的酒,醉倒在路边,无人敢去扶他。
昌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一把伞撑在他头顶。他还记得伞面上绘了一枝斜斜逸出的桂花,很是清新可爱,那个不起眼的小王女就此走进他的眼中,他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才不要做被人挑选的物品,他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一路扶持着白芷往上走,助她登上至尊之位,那些嘲笑过他的人,都被他一一清扫,白芷害怕这一切,总是做噩梦。他觉得白芷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要成大事,怎么可以这样畏首畏尾,可偏偏这点心软,将他的一颗心捂热,他爱白芷这点心软,这总让他觉得万事都在掌控之中。
直到缰绳脱缰,白芷在他眼前一跃而下万丈悬崖,那大概是她人生最后一点决绝了,却全是用来离开他。他目眦欲裂,天上地下的找了她五年,最后找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白芷。
她看他的眼神中带着漠然,直到江闲的出现,她又开始与他逢场作戏,他何尝不知那些梦魇,那些眼泪,都是经过她精心算计过的,可他宁愿沉醉于虚幻的梦境之中,陪她演一场岁月静好的戏码。
那支金簪刺透他脖颈时,他问过自己,后不后悔,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答案,他用力抱紧了白芷,觉得自己一生很值得。
这已是他最好的人生,他生在最显赫的家族里,却连婚姻都是权势的交易。遇见白芷,是他冰冷人生中难得一点温情,纵然到头一场虚幻,但他不信,他的阿芷不曾动过心。
他不信,阿芷对他不曾动过心。(原标题:《应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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