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萧瑟成一块厚厚的冰。二舅是冰里的鱼,动弹不得。

姥姥姥爷不留神儿的功夫,我摸出藏在鞋壳啷里的钥匙,解下二舅手脚上的绳索,放他出门去。刚溜到院墙边上,翻墙用的木梯还没搭牢靠,姥爷从茅房里提着裤腰带窜出来,二话不说,哼哧一声摞倒梯子,二舅一个凛冽趴在地上。姥爷一转身对偷钥匙的我飞起一脚,屁股朝上我也趴在地上。按往常这疼劲儿就要嚎啕大哭的我,竞然憋住了,捂着屁股,侧起身来,眼泪含着,声音就堵在喉咽处,不发一丁点儿音儿。再看起身的二舅,不死心又搭梯子,姥爷又摞倒梯子,父与子从没红过脸,今日要动手干一仗啊,我扭着疼痛的腿脚,哆嗦起来,话也不利落,进屋扯着姥姥外拽,院里的舅舅咆哮:“我要出去,不在这个家了。”姥爷嗓门儿更高:“你出门一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二舅终是年轻人,三两上就把梯子竖得立正了,姥爷力量不及,开始大喘气,气火攻心,“死在这一场里我”。话毕一头撞了院里的大枣树,一头裁倒直挺挺夯在地上,姥姥腿一软也瘫在院中,我也恍惚起来,二舅清醒了,抱着姥爷喊人…

记不清慌乱的场面了,总之姥爷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院后半身不遂,拄上拐杖,流起哈喇子,踏踏啦啦的右脚再也抬不起来,走路全靠左边的力量带着右脚磨地走。我记不清那年春天到了没有,很长一段时间柳枝也不发芽,河冻也不解化。二舅开始有些魔佂,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后更魔征了些,他成了没有婚姻之实的二婚男,程书绪成了没婚姻之实的三婚女。

转眼到快到端午节,我周五放学,刚要猫起身开蹿,借去镇上拉砖的开拖拉机的五叔的光,捎带我去姥姥家。一只手拉住了我,回头一看,惊掉下巴,是程书绪,强作欢颜的脸上写满无奈、忧伤和思念。我愣神,不知怎么开口,不知怎么称呼。“嘘”她食指挡了下口鼻,示意我不要声张,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你二舅”拍拍我的肩,掩面而去,落漠无助。

我不敢有半点差池,偷偷把信件塞给二舅。二舅又哭了一夜,脾气也越发古怪,易怒,火气大。

转眼间我升入中学,学校离姥姥家更近便,每个周末依旧去看望二舅,二舅年近三十,远房亲戚又给二舅说了门亲事,姥爷的身体愈发虚弱,已不能下床,经常暗自流泪。时间磨平了个性还是磨平了伤痛?我不得而知。二舅秉性柔和了些,娶媳妇结婚。姥爷过世。

日子平常而普通。我暑假午睡的时候从滑落在地的枕头里看到摩嗦到皱巴巴的信件,正是当年我传递的那封。简短而悲伤,字迹被浸过无数次泪水,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有缘无份的人生晃若烟云。几十个字,字字扎心:

此地一别与君绝 请汝勿念两相安

花落天涯绝壁外 心入茫茫人海间

今生不盼再相见 何需再求来世缘

唯愿爱人多珍重 尔方安心休与眠

程书绪 安好

一份难以捉摸的遗嘱(一念误三代的陈年家事)(1)

当年信件

三年,三年又三年,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南方小城,奔忙于异乡,终日为碎银几俩起早贪黑,对故乡的人和事儿多靠手机偶得知。二舅因年岁渐长,越发模糊了青春爱情记忆。生了可爱聪明的儿子,经营的个体私矿窑风生水起,购得探矿权证,生而向阳,一切好像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人生沉浮,万般皆是命。转眼又十年,二舅埋藏了他的颜值颠峰,财运颠峰。矿窑塌方,工人残伤,二舅赔得倾家荡产,姥姥去逝前悔不当初,是她摔了二舅的“添碗”,以至二舅穷其一生坎坎坷坷。她嘱咐其他儿女帮衬二舅和孙子。二舅又离婚了,魔征起来。他的儿子也辍学去饭店帮厨学个手艺。二舅妈去了深圳,杳无音信。我在社会中不断历练,渐渐成长,慢慢思考人生,越发心疼二舅,偶尔也会在脑海中想起他曾经的爱人程书绪,倘若当年二人喜结秦晋之好,如今不会是这般宿命………。

我在口腔诊所,捂着脸躺在牙椅上,半眯着眼在无影灯下,余光掠过医生,白大褂、束紧的波浪长发,整齐盘拢在蓝色的工作帽中。心情紧张,牙疼得直钻心,哈喇子半口腔。“来,张大嘴巴、使劲张,口水吐一下”。缓缓的女中音。我抬头、弯身,漱掉口中哈喇子。女医生拍扶我肩膀,示意我躺平,略升了牙椅高度,医具撑开口腔。“放松、嘴巴再张大,智齿半埋横向阻生,蛀牙严重。”还是缓缓的女中音。接着感觉口腔中的病牙槽中注入了药液,略酸麻、略冰牙根,比刚才的神经疼已好受多了。扶肩示意我起身,来到她办公桌前座下。“这颗智齿,不能再留,先消炎,三天后,早上八点来拨掉智齿,保存邻牙。甲哨挫和头孢家里有吗?”依然是缓缓的女中音。

“有,有,有的”我捂着腮邦子,在口罩的掩遮下只见医师的双眸如雪山白莲,真诚而专一。

“按时服药,保证睡眠和休息,不要熬夜,不吃辛辣刺激食物,遵医嘱。”依然是缓缓的女中音。

陈灿伴我走出诊所。

问我:“疼得轻点了吧?”

“ 好多了,亏你带我来这儿,不然要遭大罪。这医师医术很高嘛”

“那当然,几十年了,这程医师,水平高,人怪”陈灿挠着头皮,启动了车。

我迷迷糊糊坐在副驾驶上,听陈灿絮叨着:“她从哪儿来真说不清,但周围熟悉的街坊找她看了几十年的牙,都知道她五十多岁,老大年龄没婚嫁出去,没她瞧得上的人啊,呵呵,无儿女,在执业医师资格证稀缺的年代就考取证书,在我们市内很有名望。医术好,价格不高。”

“哈哈,兄弟,你说她怎么不嫁人,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五十多了身段还不赖,年轻时可是一等一的条件呀,不会有啥心理毛病吧”。陈灿酸酸的轻挑着言语。我并不答话,内心泛过涟漪。

“等她终老,不烧纸钱,烧真钱,呵呵呵,这医术挣几套房了,无儿无女,想不通呀”陈灿还越说越起劲儿。我猛得抬头,牙也不再疼,犹如走出混沌的大梦,醒得透亮清晰。她那如雪莲般赤诚的眼神划过我的脑海,如涓涓流水般的声音淌进我的心田,真的是她吗?我又仔细回想起口腔诊所的招牌名称:程康牙科。瞬间如大石压心,程书绪,吴诗康。合起来:程康牙科。我二舅的名为“康”

一份难以捉摸的遗嘱(一念误三代的陈年家事)(2)

程康牙科诊室一角

三天有多慢。我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陈灿又陪来到程康牙科。我的心思竟然不是拔牙,而是破谜。眼神卯足了劲瞅:白大褂子、口罩、手术帽。在无懈可击的服饰掩盖下我搜寻着三十年前的记忆。看到了当年的影子。怎么确认确定?我不敢造次莽撞。

程医师医术真高明。麻药后约十分钟,她示意我张大嘴巴,来观察一下牙齿情况,“有无疼痛感?”我看不到她用手术钳还手术刀,也或者是手术蹑子,让我感知痛感,检查麻醉果。我摆手告知无知觉。“放松,不要紧张……”话毕我只感觉下颌骨连着牙床被往上去的抻力牵动起来,接着是叮当的敲击骨头的声音。然后又是往上去的抻力,我正想着这颗顽固的老牙不好拔呀。一袭凉意冲进口腔,已经到冲洗阶段,拔掉的牙在我眼前闪过。棉球止血。“咬合30分钟,之后有疼痛感要忍下,三小时内不要喝水,避免吞咽动作,避免添食伤口。今天中午进流食,痛感强时要服上次药品三天。”我听得仔细,倒不是怕漏掉哪个字,而是追踪三十年前的声音。

一份难以捉摸的遗嘱(一念误三代的陈年家事)(3)

工作掠影

手起笔落,字迹跃然病历上的那一刻我无比确定,这是我记忆深刻的字体,当年的“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健康成长”。还有当年的“花落天涯绝壁外”都出自这双手,好巧不巧,口罩在她脸颊滑落,她顺速整理挂耳戴回去,我依然看见庐山真面目。泪湿了心,30年弹指,孤影踏浪,我二舅你可知你的爱人,她在何方……三十几个冬夏春秋她缩在自己的壳里,斩断情与伤………活成世间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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