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院长把茶叶包随手塞进了冰箱,倒是仔细察看着茶壶,说:我眼拙,是银制的?严念初说:你识金银货,可你认茶叶走眼,那可是上万元的龙井,你一定自己喝王院长就笑起来,说:我喝茶不讲究,人常说吃饭不在乎吃什么在乎和谁吃,泡茶不在乎泡什么在乎用什么壶泡上个月我在卫生局刘局长那儿见到他用的是银壶,还寻思几时了我也买一把,没想这就有了哈严念初说:这就叫心想事成银壶是我从日本买回来的,一直压在箱底王院长说:你咋就舍得了?严念初这才把墨镜往上一推,架在了头顶上,说:孔子说,己所不欲,勿以施人么王院长笑得像是哼哼,就又坐回他的那把椅子上,身子一仰,点着了一支香烟严念初也便在桌子前的凳子上坐下来,凳子比桌子矮了一半,她就仰视着王院长的喉儿骨,喉儿骨像是在脖子里有个三脚铁架,随时要把皮撑破似的王院长说:合约起草好啦?严念初说:我已经打印了三份她绞着长腿,裙子就显得很短,便把脖子上的纱巾取下来搭在了腿面王院长说:好,好噢你也吸烟的,这我倒忘了把一支香纸扔过来,严念初接了,王院长却说,你把纱巾拿掉,纱巾盖住了裙子,别人进来看见了,还以为你就没穿裤子严念初说:没穿又咋啦?王院长不是那种人说完就笑,笑声里问:哎,那进设备的事你们研究了吧?王院长说:你把门关上严念初起身去关门,过来时看到屋角一盆文竹,在一根棍子的支持下,袅袅浮浮地竟发展成一人来高,说了句:你会养花啊王院长说:我和书记、副院长的办公室里都有一盆文竹,我整天吸烟,从不经意管它,倒长得比他们的都好他再吸了几口烟,吐出来,烟雾便把自己罩了,说:就是为这事上午开了院务会,决定公开招标严念初哦了一下,伸了一下身子,把凳子移近了桌子,一双手搭在桌沿上十个指头都美甲了,一个指甲上还做着钻石造型王院长说:是真钻石?严念初说:好看吗?王院长说:好看严念初说:等我赚到钱了,镶真钻石专门给你看不是说好在会上过一下就行了,怎么还要招标?王院长说:你知道市委书记出事了吗?现在形势紧张,所以还是招标着好,按程序走,每一步都存下记录,这对谁都好严念初说:市委书记还真被抓了?王院长说:不光他被抓了,他老婆也抓了,家也抄了,听说黄金就三百公斤哎,你有几个世界名牌包包?严念初说:十几个吧王院长说:人家的女儿就三百多个严念初说:那么多啊肯定都是别人给送的,咱赚一分钱都很辛苦呀,王院长,做医疗器械的那么多,我就能中标?我可是反反复复地把应丽后说通了才见你的,你得帮我啊王院长说:这多年了啥时没在帮你我有时在想,这是前世欠了你的今世来还的?严念初鼓着嘴唇,说:就是欠了我的王院长把头伸过来,盯着严念初,低声说:我把标底告诉你,你把你的价格放低,肯定中标的严念初说:标底是多少?王院长一只手过来,要爹指头的时候却抓住了严念初的手指头严念初让他握着,笑了说:听说农村人搞价时控码子,你也会呀?王院长说:我父亲就是农民么严念初说:哎呀,那就白白少了几十万,我还说给你买一辆车哩拙回了手,身子坐直了王院长又在吸着香烟了,说:我不要你的车,我有公车的,你就是,我也不会开,放还没地方,应丽后的事能平就烧高香了合约她看了吗?严念初:这得咱俩一块么你定个时间,是咱去她家还是让她来这儿?王院长说:你给她打电话,能不能现在一块去吃饭,饭桌上好说严念初就给应丽后打了电话,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刚需3居?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刚需3居(暂坐13-16仅供分享)

刚需3居

十三 应丽后·泡馍馆

王院长把茶叶包随手塞进了冰箱,倒是仔细察看着茶壶,说:我眼拙,是银制的?严念初说:你识金银货,可你认茶叶走眼,那可是上万元的龙井,你一定自己喝!王院长就笑起来,说:我喝茶不讲究,人常说吃饭不在乎吃什么在乎和谁吃,泡茶不在乎泡什么在乎用什么壶泡。上个月我在卫生局刘局长那儿见到他用的是银壶,还寻思几时了我也买一把,没想这就有了哈!严念初说:这就叫心想事成。银壶是我从日本买回来的,一直压在箱底。王院长说:你咋就舍得了?严念初这才把墨镜往上一推,架在了头顶上,说:孔子说,己所不欲,勿以施人么。王院长笑得像是哼哼,就又坐回他的那把椅子上,身子一仰,点着了一支香烟。严念初也便在桌子前的凳子上坐下来,凳子比桌子矮了一半,她就仰视着王院长的喉儿骨,喉儿骨像是在脖子里有个三脚铁架,随时要把皮撑破似的。王院长说:合约起草好啦?严念初说:我已经打印了三份。她绞着长腿,裙子就显得很短,便把脖子上的纱巾取下来搭在了腿面。王院长说:好,好。噢你也吸烟的,这我倒忘了。把一支香纸扔过来,严念初接了,王院长却说,你把纱巾拿掉,纱巾盖住了裙子,别人进来看见了,还以为你就没穿裤子!严念初说:没穿又咋啦?王院长不是那种人!说完就笑,笑声里问:哎,那进设备的事你们研究了吧?王院长说:你把门关上。严念初起身去关门,过来时看到屋角一盆文竹,在一根棍子的支持下,袅袅浮浮地竟发展成一人来高,说了句:你会养花啊。王院长说:我和书记、副院长的办公室里都有一盆文竹,我整天吸烟,从不经意管它,倒长得比他们的都好!他再吸了几口烟,吐出来,烟雾便把自己罩了,说:就是为这事上午开了院务会,决定公开招标。严念初哦了一下,伸了一下身子,把凳子移近了桌子,一双手搭在桌沿上。十个指头都美甲了,一个指甲上还做着钻石造型。王院长说:是真钻石?严念初说:好看吗?王院长说:好看。严念初说:等我赚到钱了,镶真钻石专门给你看!不是说好在会上过一下就行了,怎么还要招标?王院长说:你知道市委书记出事了吗?现在形势紧张,所以还是招标着好,按程序走,每一步都存下记录,这对谁都好。严念初说:市委书记还真被抓了?王院长说:不光他被抓了,他老婆也抓了,家也抄了,听说黄金就三百公斤。哎,你有几个世界名牌包包?严念初说:十几个吧。王院长说:人家的女儿就三百多个。严念初说:那么多啊!肯定都是别人给送的,咱赚一分钱都很辛苦呀,王院长,做医疗器械的那么多,我就能中标?我可是反反复复地把应丽后说通了才见你的,你得帮我啊!王院长说:这多年了啥时没在帮你!我有时在想,这是前世欠了你的今世来还的?严念初鼓着嘴唇,说:就是欠了我的。王院长把头伸过来,盯着严念初,低声说:我把标底告诉你,你把你的价格放低,肯定中标的。严念初说:标底是多少?王院长一只手过来,要爹指头的时候却抓住了严念初的手指头。严念初让他握着,笑了说:听说农村人搞价时控码子,你也会呀?王院长说:我父亲就是农民么。严念初说:哎呀,那就白白少了几十万,我还说给你买一辆车哩。拙回了手,身子坐直了。王院长又在吸着香烟了,说:我不要你的车,我有公车的,你就是,我也不会开,放还没地方,应丽后的事能平就烧高香了!合约她看了吗?严念初:这得咱俩一块么。你定个时间,是咱去她家还是让她来这儿?王院长说:你给她打电话,能不能现在一块去吃饭,饭桌上好说。严念初就给应丽后打了电话。

应丽后仍是情绪低落,男人发闷了就喝酒,用酒来糟蹋肠胃,女人发闷了则把钱不当钱,到街上胡乱买东西。应丽后就没开车,徒步到了金花商场检阅货。先买了一双意大利皮鞋,一条比利时头巾,一只小熏炉,再到化妆品柜台买了纪梵希唇膏,又去买兰蔻面霜和肌底液,严念初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亲爱的咱和王院长一块吃个饭吧,订在了西城河岸的阅江楼吃羊肉泡馍。一听到和王院长一块吃饭,应丽后气就上来了,但她深呼吸了两下,还是缓着声调说她出来没开车,阅江楼又那么远,就免了。严念初说你一定来,咱还要把那事好好给他说哩。应丽后也就应允下来,搭乘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司机很兴奋,叫着她美女,问这样问那样,应丽后嗯嗯着应了几句,心里说:把我当一般小姑娘搭讪啊?!就不再理睬。到了西城河岸下车,车价是十八元,掏出二十元一张票子,司机还在那里找零钱,她说不用了,头扬得很高,直接开门就下去了。等到了阅江楼下,才发觉装了鞋和头巾、熏炉、唇膏、面霜、肌底液的大塑料袋没有拿,回头看看街道,出租车早跑得没了踪影。自己倒恨自己:出来是干啥来了,竟然能忘了?'

坐在了阅江楼上,严念初和王院长都笑脸待她,说天气,说股票,说被纪委留置了的市委书记,后来王院长用手摸索着下巴拔胡子,严念初又夸说着应丽后的西装是藏蓝色的好,大方稳重,又问是什么面料,是买的成品还是定做的,剪裁得笔直利落,肩线硬朗。他们并没有谈到该谈的事,应丽后应付了几句,说:还这热的。开了窗看外边的风景。暮色将近,城河水面仍是玻璃状,轻风扫过,就破碎不堪,而折射到城墙上,却显现了银灰色和烟青色,交替变幻着各种奇异图案。城墙头上有人骑自行车,是那种三人同骑着的自行车。如果绕城墙骑一圈那是需要四个小时的,而他们不是在锻炼,嬉闹玩耍,后来就不骑了,在那里拍照,时不时将脑袋从墙垛处探出来,大呼小叫。他们这样做为的是让城河岸上的行人驻足观看,但留意他们的没有几人,而头影倒映在河里,钓鱼的人倒觉无数的脑袋在城墙上挂着。好多孩子在爬城墙,那是一层一层砖砌上去的,突出的砖棱仅仅三指宽,这简直是比赛着铤而走险,常常便爬到一米两米了掉下来,掉下来再爬,最高的已经到了四米。有老人从树下的草径缓缓走过,直到了楼前,他的嘴在动着,没有胡须,窝进去像婴儿屁眼,咕哝着,不知说些什么。草径边的草很浅,开一种小花,如同夜里落下的繁星,发着一种蓝光。走过楼前又去了那边一片树林子,有人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盯着河面涟漪,不为河对岸车的嘈杂和人的喧闹所动。远处飘来唱声,在那个八角亭里,一群人在唱秦腔自乐。每日这些人都在这里定时不定时地唱,或者退休的演员,或者票友,唱惯了几十年而不唱就不舒服,要生病,但在家里唱烦家人和邻居,便不约而同地来这里过瘾。一唱开了,必然会有了人席地而坐了听,凡是唱得好的便挂彩,挂一个彩十元钱,那个罗圈腿的老汉就去收钱,然后去告诉唱家,唱家又出场鞠个躬了再唱一段。树上蝉鸣,今年的蝉似乎比往年出现得早,人一唱它们就歇了,唱声稍一停顿,又鸣,鸣得越来越高,此起彼伏。后来起风了,围观的开始散去,唱家还在唱,风刮进口,噎了一下,节奏就乱了。一个听者还坐在那里,一直头垂在胸前,天就完全地黑下来,收钱的老汉已看不清了罗圈腿,却在说:咦呀,你能在风里瞌睡啊?!

应丽后没有往常那样一开口说话就笑,但也没有吊脸,只是眼睛好像怕光,半眯着,一眨一眨地难受。饪饪馍端上来后,把碗放在腿面上,双手掰着,还不时扭头望望包间的窗外。王院长便问起了话:大美女,我问你问题。应丽后说:我不是大美女。王院长说:怎么不是大美女?如果强调长相甜的,大眼睛呀,樱桃口呀,削肩弯眉,或者强调丰乳肥臀,那都是为了生育的审美,是农民的意识。

瞧你,这五官搭配的,这是高级脸啊!你和念初一样高,我发现你从来不穿高跟鞋,这宽肩呀,长脖呀,这大长腿呀,就是个衣服架子么。应丽后说:只是个衣服架子,没脑子。王院长噎住了,看着严念初,嘿嘿嘿嘿着不知所措。严念初说:应姐从来都心直口快。王院长说:我就喜欢直爽人么。就又说:大美女,你知道战国时期咱们秦国为什么就能打败六国吗?应丽后说:不知道。王院长说:一是秦国的战马好,二是饮食好。出征时,拿上羊肉和饪饪馍,在野外把羊肉煮好泡上馍吃了,热乎又耐饥,等杀到敌营了,那些敌人才费时费力地淘米呀,洗菜呀,蒸饭炒菜呀,还没吃到口,当然就溃不成军了。应丽后说:哦。严念初说:应姐,你把饪饪馍掰大了,要这么掰。先把馍一分为二,为四,用指甲掐,掐出绿豆颗大,而且每粒要保留馍皮哩。应丽后说:吃个泡馍这么细法!掰大就掰大了,我也是吃过了晚饭,陪你们吃几口就是。王院长说:吃多吃少都要细法的。老西京上了年纪的人,来吃泡馍要两份,第一份掰好拿去煮,再开始慢慢掰第二份,吃完饭后将掰出的第二份用纱布包了带回去,隔天再来,把头一天掰好的交给厨房去煮,又开始掰另一份,这样每天来吃一顿,掰的馍就轮换着。应丽后也就把掰好的馍再拣大块的掰了一遍。终于掰好了,店员拿去了厨房,应丽后掏出一支香烟吸。王院长说:你也吸烟呀?应丽后说:心情不好么。王院长说:你心情不好,我心情更不好啊,这多天了,夜夜盗汗失眠。这突如其来的祸躲不过啊!应丽后说:这话不说了,我已经同意了严念初,利息不要了,全当是我借出了钱。今日咱们吃饭肯定要谈这事的,我只是问你,这本金能怎么个还我?王院长站了起来,又坐下去,挪了挪椅子,说:应丽后,话说到这儿,那我就谢谢你啊!胡老板这一跑路,我一直盯着,他要一回来,我肯定让他把本金一个子儿不少地还你。他若半年一年或者七年八年没踪影,就是他死了,你放心,本金我来还,我是担保人么,我不能甩手不管!但你知道,我手头也紧张啊,一下子拿不出一千万,还望你体谅包涵。我给严念初说了,严念初也可能给你说过了,那就是第一年我还一百万,第二年还二百万,第三年还三百万,第四年还四百万。应丽后说:这得四年呀,一头牛用勺子炒着吃了。严念初说:应姐,确知间是长了点,可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你也以前收过一百五十万的利息,将这一百五十万作为一千万的四年利息,也比你存在锒行的利息高了,咱就全当是把钱存在了锒行啦。应丽后说:唉,我还能再说啥,那行吧王院长说:那你把以前的合约拿来了吗?应丽后说:这多天都在身上带着。王院长说和严念初也拿来了,咱就三人当面把旧合约撕了,重新签个新合约。三份旧合约收起来王院长就用打火机点着烧了,还用脚踩了鰥纸灰。严念初掏出了三份新合约,让应丽后看。应丽后看了,说:刚才王院长说的都在上边了。严念初说:王院长说的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都写明在了上边。你看没意见了孬就签个字,每人各拿一份。应丽后又看了一遍,签了名。接着严念初签名。严念初把笔最后给了王院长,王院长签完,说:我上个洗手间。洗手间里,王院长掏裆就尿,一边尿着一边吁气,像是尿出了个长江黄河。出来,便把笔从窗子里扔了。

气氛毕竟是好了,王院长仰身坐在椅子上吸香烟,发给了应丽后一支,也发给了严念初一支。严念初说:我不吸粗的。掏出自己的细支香烟。王院长说:细的不过瘾,我吸粗的,粗的好。严念初说:还是细好。两人互不相让,一会高声,一会笑语,各说各的好。应丽后想,什么是好?商人说利润好,官员说权力好,狗也说骨头好。但她没有接应,脑袋还沉沉的,坐在那里吸上几口了,就弹烟灰,烟头上已经没烟灰了,还在不停地弹,似乎这样弹着,所有的晦暗也就没有了。

三碗泡馍端了上来,王院长很殷勤,从店员手里先接过一碗,放在了应丽后面前,催促店员:糖蒜,酱辣子,香菜,快上啊!啊餐巾纸,来一包餐巾纸!应丽后拿筷子抄起一口来吃,没料到太烫,一时舌头乱动,还是吐了出来。王院长说:要吹一吹,吹吹。应丽后有些不好意思,俯身用纸把地上的吐物擦了,筷子在碗里搅,要把热气散开。王院长说:不能搅呀,搅着就凌汤了,从碗边刨着吃。应丽后嘴还张着,慢慢平息着嘴唇、舌头、喉咙和胃的烧。

十四、海若·茶庄

阅江楼分了手,应丽后回到家里睡了一觉。醒来正是第二天中午。醒来了,却懒得起来,还赖在床上想心事。年轻的时候,早晨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着一个男人,那是她在恋爱了,而现在她最不愿意想到那份合约,可偏偏满脑子里都是合约的事。她知道再这样就可能要抑郁了,便立即要岔开,就像看电视调台一样,就故意去想今天的天气怎么样,还有雾霾吗,是轻度还是重度?起床后吃些什么呢?是熬些绿豆薏米稀饭呀还是煎鸡蛋冲杯牛奶?而出门穿那件白色T恤配深蓝色半裙吧,不过半裙上有印花,显得有些土了,要么T 恤配凉凉裤,要么薄荷绿色裙,那么,鞋一定得是小白鞋啊。小白鞋就是最初的合约签了后和严念初一块在京贸大厦买的。怎么就又是合约呀?忘了它吧。可怎么忘呢?不思量!能不思量吗?门上有豆大的窟窿,挤进来是筐篮大的风,一点墨滴在水盆里,那是一盆水的黑呀。应丽后就一身虚汗,气又上来,一疙瘩堵在心口:原本把钱贷出去要赚个高利息的,甚至筹划着拿利息就可以再去买一间门面房子,而如今不但没了利息,本金也得四年才能收回,这是多窝囊的事!又给谁说去?!应丽后便睡不住了,起来洗澡。洗着洗着,又想,王院长的朋友跑了路,王院长真的肯在四年里还清本金吗,能还得了吗?上一份合约签得好好的,王院长和他的朋友拍了腔子,海誓山盟,结果出了不测,那么,现在签的合约会不会将来也出意外呢?心里又慌起来。多少年里,应丽后凡是心慌意乱的时候都要去拜佛的,只有给佛焚香磕头,祈祷一通了,才能灵魂安妥。可法门寺太远,龙兴寺也在城东,应丽后便想到茶庄的二楼上给那里的佛烧烧香。

于是应丽后给海若打电话,问在哪儿,海若说在店里,应丽后说你没有出去呀,海若有些莫名其妙,说你是希望我在店里还是希望我不在店里?应丽后支吾着,她心里是不希望海若在店里,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把合约的事说给了海若丢人,但海若这么一问,她倒不能再说她不去店里了,便说那你等我啊,我把素文扇买到了,我送了来。就开了车去了茶庄。

茶庄在这个早上很热闹,是开门不久希立水领着一个男的来了,当着小唐小甄小苏的面,给海若说这就是羿老师给她介绍的男朋友。还没等海若说话,大家就惊叫了,说快乐的希姐永远都给我们带来快乐!啪啪啪地一片掌声。那男的说:希立水总说暂坐茶庄好,说老板和众姊妹们好,说店员们好,我就来看看大家!希立水说:不是你来看看大家,是让大家来看看你。欢迎各位评头论足啊!那男的算不上帅,国字脸,腰粗腹大,还在站着微笑,说他在市体育局工作,他们那儿有网球馆,羽毛球馆,游泳馆,乒乓球馆,盼望大家去锻炼。高文来却问:是免费吗,还是能打折?那男的说:是收费的。希立水就说:哈你是处长,我的朋友去了还收费?!小唐小甄小苏又惊叫:哇,还是处长呀!希立水揸开了五指,说:小拇指头,小拇指头!那男的说:我不能坏了制度,但我掏腰包给买票么,还可以再买一杯热饮。大家又是哇哇叫好,倒打趣希立水:啊哈,希姐这下砸到你手里了!那男的说:希立水优秀啊。海若拉了那男的坐下,让小唐快沏茶来,说:人家是政府里人,咱这些体制外的平日戏耍惯了,别吓住了他!希立水说:你起来,你起来!让那男的从门口走到茶柜前,再从茶柜前走到门口,然后说:好了,这模样,这走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都展示了,你快去上班吧,我留下来还要说说话。海若赶紧叫小唐取两盒陕南毛尖送上。那男的要付钱,希立水说:别做作了,海姐送的就拿上。那男的也笑着说:我比老板大得多的。海若说:年龄再大,立水叫我姐,你也得叫我姐!倒拍拍那男的后背,送出了门。那男的一走,希立水问:能审查过不?大家又起哄,有的说好像不是处长吧,政府官员都是强势的,怎么你让他走几步他就走几步,遛狗呀?有的说,男人出门看一头一脚,头梳得光,脚上皮鞋也擦得亮,不错!但怎么那么黑呢,你一直得意是众姊妹中最白的,偏偏就给个黑的,真是报应。有的说:嗯,身体好!希立水说:嫉妒了,嫉妒了,我找个男的,都这样糟践我,我要说不要了,你们就一哄而上去抢吧?说完抱住小唐就笑。大家也都在笑,说:咦,咦!

海若最后把希立水叫上二楼。海若说:婚姻大事,你咋这么不正经?希立水说:正经呀,领了他来让大家看看,这就如政府的干部任命要公示一样么。海若说:瞧你那说话,又是调侃,又是戏谑,人家若不适应,该怎么看你!希立水说:如果他看问题不看本质,那谈不成就拉倒吧,世上还有的是好男人。海若说:咱这姊妹里,我看就你心里不安分,五花六花拧麻花的。既然对上眼了,就认认真真和人家谈。羿老师介绍的?希立水说:嗯。海若说:羿老师倒关心你!给他买媒人鞋了?希立水说:今天领来让你看,你认可他了你也算个媒人,给羿老师买鞋的时候也要给你买一双!

希立水走了后,海若正收拾着那些玛瑙金刚杵儿,应丽后就来了电话,也真是巧,要把文素玉竹扇拿来。应丽后来后,海若说:你多是忙一天了晚上才到我这儿喝茶的,今日上午倒有闲了?应丽后说:想你了么。海若说:好好说话!别人说你情商低不会说话,倒花言巧语了!应丽后就笑了,说:也是送扇子呀!把扇子从挎包里取出来。海若说:还有!应丽后说:没了。海若领着上了二楼,里边的摆设好像又有了些变化,北边的条案上,靠左是一座水品做的小佛塔,靠右是一垒线装的经书,中间一尊佛坐像。条案前的一张矮桌上,东边摆着一束花,一盏灯,一碗净水,西边摆着一碗净水,一盏灯,一束花,再前是个香炉。应丽后就急切地去点了一支香插在香炉里,跪在桌前的那块方形蒲团上,一边双手合十往上看着,一边嘴里嘟嘟嘟地念叨。海若沏了一杯茶,说:这是咋啦,一来就拜佛了!应丽后没理。念叨完了,起来坐在海若身边,说:求佛保佑我。海若递给了一支香烟。

海若说:焚香礼佛,吸烟自敬,你先吸支香烟吧。应丽后把香烟点着。海若说:有了事才来求佛,佛不会满足你的欲望的,求佛只能求自己。应丽后说:我自己求不了自己么。狠狠地吸起来,烟头红亮,却不冒一丝烟缕,一口一口,很快就燃了一半。海若说:哪有你这样吸烟的!出啥事啦?应丽后说:唉也没事,只是心里空。海若再没言语,把那素文扇摊在罗汉床上,又去翻那些书,摘录四字成语,以备羿老师题写时用。摘录出的成语有:境界现前,染净不二,阿裨跋致,清风在握,旷野无尘,逸翮独翔,高尚其事,鸣鹤在阴,被褐怀玉,澹然无极,格物致知,解衣盘礴,得大自在,有孚盈缶,幽娴贞静。墙角里有了瞿的声音。应丽后说:现在有蛐蛐?海若说:你都能吃到四季菜,咋就没各种虫子?!应丽后说:在屋里?海若说:外边窗台上的吧。应丽后说:二楼这么高的,蛐蛐也能上来?两人又都不说话了,海若在翻着书页,唰啦唰啦响。应丽后把一支香烟吸完了,说:你不听我说什么?海若说:你不是不愿说吗?应丽后就笑了一下,笑得很短,刚一出声就没了,她说:那你不翻书了,听我说。

应丽后就说了严念初和芙蓉口腔医院的王院长熟,王院长的一个朋友姓胡,姓胡的是个大老板,有楼盘还开办了一个培训学校。严念初给她说王院长是好人,胡老板是好人,都极其优秀,非常有经济实力,他们在一起十多年了,给过她很多帮助。而胡老板的楼盘没有卖出,又要扩建培训学校,资金上一时转不开,能不能让他和人贷给他一千万元,利息每月五十万。她就通过严念初和王院长贷给了胡老板一千万。确实是前三个月都按时给了利息,到第四个月就没有了,后来胡老板的资金链断了,外借的钱多,整天都有讨债的,胡老板就跑路了。

海若先还一边翻书一边听,见应丽后哭腔下来,就不翻了,说:啊啊,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和大家商量一下,这类事情社会上发生了好多,没想你也这样?!应丽后说:我一是贪心了那高利息,二是严念初介绍的。海若说:那现在咋处理的?应丽后说:严念初给我说事情发生了,已经无法指望了利息,当然本金要拿回来,王院长是愿意替朋友还本金的,但王院长本人并没多少钱,他可以分四年给我还清。海若闭了嘴,长长地从鼻孔里出气,后来自己也点着一支香烟,说:你现在是担心这本金还能要回来要不回来?应丽后说:我一想起这事就五脏六腑火一样烧,海姐,你得给我请主意!海若说:赚钱的时候就没你海姐啦?!应丽后说:要不我咋就恨死了我!她拿拳头砸自己脑袋。海若说:不砸了,白痴脑袋越砸越白痴啦!你们没什么合约?应丽后说:当时和严念初、王院长、胡老板签了个合约。现在情况变了,又签了个新的合约。海若说:带合约了吗?应丽后就掏出了合约给了海若。

海若把合约逐句逐字地看,口里喃喃说道:这么高的利息你也不想想可能吗,天上真是下馅饼呀?又问:当时借贷,王院长是直接担保人?应丽后说:王院长和严念初都是直接担保人。海若说:这合约上王院长是直接担保人,而严念初是连带担保人呀。应丽后说:啥?她是连带担保人?!俯过身自己看了,果然严念初名字前写着“连带担保人"。应丽后脸色都白了。海若说:这合约是谁起草的?应丽后说:严念初,是她严念初。海若说:你咋不看看就签了字?应丽后说:我看了,胡老板一跑路,我那几天就急坏了,只想着如何拿回本金,新合约上我注意的只是每一年返还多少钱。说罢就愤怒了,骂道:严念初怎么能这样?不是她,我认识王院长是谁,认识胡老板是谁?我是信得过她才同意借贷的,她竟然这时候要脱身?!海姐,海姐,她怎么这样?出了事变,我认的还是和她的情感,才同意貝收回本金,又同意四年收回,她竟这样待我?!海姐,海姐!就泣不成声了。

应丽后一哭,海若并没有安慰,连着吸了三支香烟。应丽后哭了骂,骂了哭,足足半个小时过去,突然拿起桌上的手机,站起来。海若说:你干啥?应丽后说:我找严念初去,我这就去找她严念初!海若说:你把手机拿错了。应丽后看着手里的手机,才发现她拿的是海若的。海若说:你现在找她干啥,骂她,打她,杀了她?杀了她钱就回来啦?!应丽后又哭起来,拿手打自己脸,说:海姐,我咋这么傻啊,我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么!海姐,你要帮我,我就积蓄了这些钱,他们这么使手段设套子呀,到时候说没钱不给还,那我就活不了啊!众姊妹里,我对谁不是实心?对严念初啥时候不是要袄就还给裤子?她把我引到崖上了,看着我掉了沟,她拧身就走,还用树枝扫没了她的脚印?!海若说:严念初也不至于要坑你害你,她退缩是一种本能,自我保护么。这我给她要谈谈,这个时候了,她无论如何都要维护你的利益,催促王院长还钱。应丽后说:那要不还呢?海若说:该相信友情。应丽后说:你让我相信友情?海若说:让严念初相信。应丽后哽咽着,慢慢静下来。

一个小时后,海若送应丽后回去,分手时应丽后还说:海姐,那你一定找严念初呀,我急得很。海若说:我比你还急!这不光是一千万的事,咱姊妹总不能从此少了一个人啊。应丽后抱住了海若,海若说:好了好了,回去在家里正对门的墙上挂一面镜子。应丽后说:是不是挂了就能镇邪消灾?海若说:让你多照照自己。

十五伊娃·拾云堂

一上班,海若接了个电话,脸上表情丰富,语气也柔和,还时不时颤着笑。高文来和小唐小甄小苏都不敢弄出响动,电话打得时间长,就在一旁看着,有一句能听见是在说谢谢,有一句好像又在问候什么,听不清楚。高文来悄悄说:这是谁的电话?小唐说:你特务呀?!高文来说:我看海姐头上放光哩,是不是有好事?小唐说:当然有好事。果然海若接完电话告诉了市上又要召开招商大会,需要二百筒猴魁茶。高文来叫道:哇,一笔大生意!小唐说:赶快备货!大家一阵忙乱,一包一包的猴魁茶装进精致的纸制筒里,小甄贴了私房茶的标签,伊娃又按了“暂坐"的印章,然后盛成四大箱。海若让全搬到她的车上了,把钥匙交给小唐,让送到招商大会的海青饭店去。小唐低声说:是齐老板给联系的?海若说:不是。小唐说:市委书记不是出事了吗,怎么还开招商大会?海若说:你咋知道市委书记出事啦?小唐说:我是听顾客讲的,还说问问你,证实一下哩。海若说:嗯。小唐说:不会牵涉齐老板吧?海若说:我给齐老板打电话,没有打通,不会牵涉到他的。这次招商大会是市政府办的。交给了小唐一张卡。

小唐说:还是给宁秘书长?海若说:他一直照顾咱的。小唐说:还是那个数?这次也就二百筒么。那是不是咱把每筒提些价?海若说:不用。就戳了小唐一指头,说:你真会抠!叫了高文来也一块去,又叮咛多带些,回来经过吴老板那儿了也送上几筒,不知吴老板闭关结束了没,打问打问活佛来的情况。

小唐和高文来跑动了大半天,回来竟带来了十小瓶豆瓣酱,一袋子蒸馍。海若也是从外面回来不久,正翻着手机给大家看她拍的照片。照片是拍摄了阳光将路边的一排老松投射在围墙上的影子。高文来也凑过来看,说:照这影子干啥?海若说:你没注意到影子把树枝的交错结构、明暗关系都表达得清清楚楚吗?高文来说:呃。小唐就告诉了海若,吴老板闭关还没有结束,活佛什么时候来也没准头,但公司人都送了他们秦岭农业园产的豆瓣酱和酵面做的蒸馍。高文来说:酵面蒸馍里边有小孔,又暄又筋道的,夹上豆瓣酱香得很!海若就把蒸馍发给大家,掰开了夹豆瓣酱,果然十分好吃。都吃着了,高文来没吃,却在问海若:海姐,你怎么就能想着拍树影子?海若笑了说:我学着画画,即便对着树写生老是画得不像,看到那影子倒觉得照影子画着好。小唐说:海姐上厕所,厕所地板铺着大理石,她总是能在大理石的纹理上看出各种人的图像哩。高文来说:这是对的,文学艺术都是建立在观象和想象上。海若说:噫,不错呀!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去过东城河沿那片槐树林子没有?高文来说:去过一次,那里谈恋爱的人多,再没去过。海若说:如果在那里看到地上有许多草没了茎,而旁边的土里却长了三四棵向日葵秧子,你会怎么想?高文来说:我没看见过,就是看到了这能想到什么呢,草被羊啃过?谁种了向日葵子?海若说:唉,你没谈过恋爱。高文来说:我谈过,人家要房要车我没有,就吹了。小唐、伊娃她们就嘿嘿笑。海若说:你想想,这一定是坐过一对初恋人,那男的不知说些什么,女的害羞,侧了身下意识地去掐草,那些草就被掐得没了茎,而他们一直在嗑着葵花子,这时来了风雨,就匆匆起身走了,雨把那些葵花子冲在了土里,葵花子中有些没嗑的,又恰好三四颗并没有炒,过后就生长了几棵秧子来。高文来说:姐,海姐,你一定搞过写作!海若说:我没写作过,只是爱读些书。高文来说:你有写作的才能哩!一脸的佩服相。海若就说:不要把蒸馍吃完啊,留下两个和一瓶豆瓣酱,伊娃你给羿老师送去。伊娃说好。

伊娃知道羿老师的书房就在后边小区中的一栋楼上,但不知道具体的楼号和房门号。高文来说:2号楼3单元巧01室。海若说:你昨晓得?高文来说:那天来签书的人说的,我记住了。海若说:噢,还有这心!那你也领伊娃去吧。去了很快回来,别影响人家写作。

高文来和范伯生吵闹过后,海若是严厉批评了他,但并没有惩罚,也没有让赔偿那只大师手绘的盏,只是不让他接待顾客,负责一切杂活,比如拖地,提水,搬运货物,打扫厕所,清理垃圾,店前有顾客开着车来了,安排停车。海若同意了他也去羿老师的书房,得意了,又得寸进尺,从挎包里取了新写的一首诗稿揣在怀里,领伊娃去了小区,寻到2号楼3 单元,坐电梯直到了楼顶。

羿光在洗手间马桶上哼哼着,便秘得拉不下,听见门铃响,嘟囔了一句:不出来就不出来吧。起来开了门,见是伊娃,喜出望外,把伊娃抱住了,一边说:怎么是你来了!欢迎欢迎!一边双手在伊娃的后背上拍,却看到门旁边还站着高文来。高文来提着个塑料袋子,说:羿老师好!羿光说:哦,还带个保镖?!伊娃说:别人给海姐送了豆瓣酱和蒸馍,海姐让我给你送些,小高带的路。羿光说:好啊,给我送好吃的了!让两人进了屋。屋里客厅不大,窗帘紧拉,有些黑暗,就开了灯。高文来说:羿老师,这像朝圣一样,感谢你能让我进家看看。羿光说:这不是我的家,是书房,一般情况下每天早上从家里过来,晚上再回去。这你不感谢我,得感谢伊娃呀!伊娃你还真的在茶庄当店员了?伊娃说:在茶庄能和海姐多待些时间,也好好学些茶的知识。羿光说:是不是学习了要在圣彼得堡也开个茶庄呀?伊娃说:这倒没想过。羿光说:我倒希望你在西京开个西餐馆,现在好多中国人都喜欢了西餐,我可以帮你找门面房,到时候还会天天带一拨人去消费的。伊娃说:啊,啊,羿老师也喜欢西餐?羿光说,喜欢呀,也喜欢洋酒和咖啡。高文来一时插不上话,便东张西望屋里的摆设,说:开眼了,开眼了,在这么个环境里,写出了那么多大作!羿光说:我写作是在里边那个房间,你去参观参观。高文来进了里边的房间,大呼小叫起来:啊,啊呀羿老师,我能拍拍照吗?伊娃看着客厅的东西柜子,柜子的玻璃门锁着,里边放满了书,书前又是各种各样的小件古董、奇石、雕塑。看完了,回过身,靠着柜子,又看着西边的柜子。羿光就站在了她的旁边,说,可以呀,你随便照。一条胳膊也顺势撑在了柜子上。伊娃还看着对面柜子里的古董,说:你这么爱你们民族的文化,怎么能喜欢西餐?羿光说:这不矛盾呀,你真漂亮!伊娃说了声谢谢,目光回到羿光脸上,羿光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她说:其实我不漂亮,有雀斑,你看见了吗?羿光说:这雀斑也好看么,中国古代的美女,常常还要在脸上故意画个痣的。羿光好像要用手去摸鼻梁上的雀斑时,却一下子,把伊娃推靠在柜面上,吻住了嘴。伊娃冷不防被吻住,气出不来,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脸都憋得通红。约莫一分钟,身子分开了,伊娃还在那里喘气,说:羿老师,我是把你叫老师的,你怎么会这样?羿光说:这有什么呀,难道就没人吻过你?伊娃说:那也得我同意呀,你突如其来,不容分说!羿光说:这词用得好,我喜欢你呀,这就像看见了一朵花。伊娃说:这花不是你家的呀,老师!羿光说:可我看到了美丽,闻到了香气啊!伊娃说:是不是你们文人好色?羿光哈哈笑起来,却喊道:高文来,你来给我们拍个照啊!高文来从里间屋出来,说:羿老师,我以为你的写作桌是个大案子,没想到那么小的。羿光说:你一生吃那么多东西,嘴不就那么小吗?伊娃,过来照个相。伊娃脸色依然通红,说:我有些热,去下洗手间。羿光说:热了脸色才好看哩。但伊娃还是去了洗手间,心里怦怦跳,低声说:坏蛋,坏蛋,坏蛋。她的口红模糊,嘴唇显得很厚,忙擦擦洗洗,重新化妆。出来了,和羿光照相。高文来一边照,一边说:羿老师,我想不通的是,你书中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情节,竟然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生动有趣!你是怎么写的?羿光说:哪有什么呀,眼睛一闭,面前就什么都出现了,按着出现的场面往下写就是了。你照好,注意构图。高文来往前往后,一会儿让蹲下一会儿跷脚站起,拍着,又说:哎呀,你这话可把多少作家能气死啊!伊娃说:照好了吧,咱不耽误羿老师时间了,该回吧。羿光说:你还没参观写作间的,那里得留下你的气息。领了伊娃去了写作间,介绍了每一件古董的年代,其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以及他收购来的故事。又引领着到小阁楼上。高文来说:楼上还有啊?!上到了阁楼,阁楼是玻璃顶,能看到天空,正有一朵云。高文来激动了,长声啊了一下。羿光说:小高还有诗人劲。高文来说:我就写诗的。从怀里掏出一沓纸,说:羿老师能给我指导指导,看我是不是写作的料?羿光说:是不是写作料,你应该有感觉。高文来说:怎么个感觉?羿光说:你到生人家做客,一碗饭端上来,能吃完吃不完你能估摸吧,总不会吃不完却端起来吃,结果给人家剩下一半。高文来说:也是的。但他还是把诗稿给了羿光。羿光说:你没让伊娃看看。伊娃说:看过,觉得我在沼泽地里走,很累。高文来说:哪呀哪呀!伊娃就兴趣了那个大画案,把案的毛笔、镇尺、竹刀、印章和每一种颜料盒都拿起来端详,后来弯腰看那个盛满清水的瓷盆。羿光把诗稿顺手放在架子上,说:那叫笔洗。伊娃说:笔洗?羿光说:就是涮笔的缸盆。伊娃又拿起砚台边的一只小瓷蛙,小瓷蛙蹲卧状,有着长舌头。羿光说:那是肚子里落了水从嘴里出来,调墨用的,叫滴水。伊娃却说:这么长个舌头,丑!羿光说:啊,啊伊娃,你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写个扇面吧。就在桌下取出一把团扇。伊娃说:我不要的。高文来说:你不要?羿老师的书法可值钱了,四尺整张是十多万,扇面也二三万的!羿光说:四万。伊娃说:是吗?这么贵呀,那我更不要了。羿光说:呵呵,你不肯要我倒偏要送你的。取笔蘸墨,便在团扇上写了一行小字:桃花气中美人来。伊娃说:这是什么意思?羿光说:你知道柳如是吗?伊娃说:是人吗?高文来说:我知道,古代的一个歌伎。羿光瞪了他一眼,说:这是形容美人春天里从桃花林里走过,或者是美人来了,桃花就全开了。伊娃说:这是形容我吗?羿光说:正是。伊娃拿过了团扇,让高文来给她拍了照。

三人再往客厅,下楼梯的时候,高文来在前边走,伊娃在中间,羿光跟在后边。伊娃还看着团扇,回过头,说:谢谢你的礼品。羿光就势俯身又吻,但伊娃已下了一阶,没有吻要离开了,羿光用报纸包了团扇,又找了个纸袋子装了,说:伊娃,这团扇可不要在茶庄让人看呀。伊娃说:为啥?让大家也分享我的收获呀!羿光说:那她们会怨恨我,我可没给她们写过的。伊娃说:给海姐也没写过?羿光说:初认识时写过。伊娃说:初认识?就像我今天一样吗?羿光说:想什么啊?!高文来却说:写了什么诗句?我想该是“风栖常近日,鹤梦不离云",还是“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羿光说:你背诵的古诗还不少么!是“才子正半老,佳人已徐娘"。高文来鼓掌道:这好啊!谁的诗句?羿光说:我的。伊娃说:这又是啥意思?羿光笑而不答。

临出门,羿光对伊娃说:伊娃,我想索要你个东西,不知肯不肯?伊娃一脸疑惑,说:我今天空手呀。羿光说:你自带的,我要你一根头发。伊娃说:头发?羿光说:留个纪念。伊娃就把头发拢到面前,挑了一根拔下来。羿光把头发对着空中看了看,在指头上绕成团儿,装进了一个小陶瓶里,又打开柜门,放进去。下了楼后,高文来说:羿老师好浪漫哟!伊娃没有言语。高文来又说:好温婉的男人!伊娃还是没言语。

十六 海若·茶庄

晚上,海若在小区对面的那所中医馆做了艾灸,回来上床前想着明日星期天不营业,可以睡个懒觉了,就关了手机。不料凌晨四点半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眼睛盯着玻璃窗。窗子上沿的燕子窝里,燕子还没有动静。发现燕子是前年的事,那时才在垒窝,城市里能有燕子,而且是这么大的雾霾里燕子来了还垒窝,海若是惊喜了好长时间。古书上讲,家有吉兆,莫过于燕子垒窝梁上生芝。她是把屋顶所有有木头的地方都看了没见到灵芝,便担心燕子会随时停止工作,而重选别处的窝址呢,所以十多天没敢打开那面窗子。好的是窝在窝子上沿垒好后,燕子年年都来,今年还提前了十二天。海若看着燕窝,再次想起“燕处超然"这四字成语:燕子是亲近人的,却并不像猫呀狗呀的和人日常厮混,它总是在门楣鹵梁和窗沿上,与人若即若离。海若就起床梳洗,整了一杯奶粉,加进去些麦片,吃过了,说句活得不如个燕子,又到茶庄去。

起得这么早,街上也有了许多人,车辆更是往来不绝。与其说尘世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如说尘世就连轴转着没有断过。海若突发奇想,上千万人的城市里,人都是住在哪里,好像从没听说过谁进错了家门。望着远远近近的高楼,无数的窗口已经亮灯,感叹着这些还黑黝黝的水泥大山,山原来是空的,空空山。

到了茶庄门口,天还模糊,海若并没有进店,却去了后边的露水市。吴老板的佛堂里有着一只磬,听吴老板说那是在露水市淘来的。难得这么早来,海若想着茶庄的二楼上也该有一只磬着好。露水市称作鬼市一点不假,所有卖者和买者都形象不甚分明,咕咕涌涌,低声嘈嘈。海若在那里转悠了几圈,没有发现有磬,倒淘得一面铜锣。卖者自称这锣是明朝,从一个祖上打更的人家里收购来的,海若不管了年代真假,觉得打更的锣好哇,打更的人起得早,又给人报平安,就提着转回茶庄来。

茶庄的门竟然开了,小唐和高文来在卷竹帘,擦玻璃窗,一问,原来是社区办在五点钟给小唐打了电话,问她是不是暂坐茶庄的老板,她说她不是,老板是海若,她是店员唐茵茵,有什么事呢?社区办的人就抱怨,说茶庄留给他们的两个手机号,一个关机了,就打这个手机,管你是不是老板,得紧急通知一件事。然后便口气坚定地指示:今天上午市长要来检查环境卫生,所有辖区里的单位和私人店铺必须六点左右要打扫,尤其茶庄得保证店前路面和广场上不能有一点垃圾,广场边的椅子上不能有尘,冬青木绿化丛里不能有废纸塑料袋和枯枝败叶。小唐说:天呀,这么要求我们,咋不要求雾霾呢?!社区办的人说:你说啥,说啥?!小唐赶紧挂了电话,起床就给海若打手机,海若的手机真的是关着,便联系了高文来。

小唐说:市长要检查就检查吧,社区办兴师动众地提前打扫卫生,这不是作假吗?海若说:打扫吧,打扫完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自己倒进店上了二楼。

海若把锣挂在楼梯口,屋里还有些暗,切家具、摆件似乎也都睡着,便咣咣咣敲了三下。忽然就笑了:锣一响,家具、摆件就该苏醒了,相互搭动着,就有了灵性,换新的发财树,如果同意,可以把所有的马蹄莲全买了。一番讨价还价,两人就抬回一盆发财树,又抬出去一盆发财树,然后把两大抱马蹄莲拿到了二楼。海若付了钱,小唐打发卖花人一走,高兴地说:今日也算没白来,给咱换了盆新发财树!海若说:咱这茶庄就你这耙耙子有齿!小唐说:耙耙子就算有齿,匣匣子没底呀!海若说:你是嫌我不会过日子?小唐说:就是。咱茶庄虽然能赚,但你也确实能花,是胡花!海若却逗笑了,说:要不我咋离不得你嘛!小唐嘿嘿了一阵,说要去烧水沏茶,海若说:不烧了,我不喝的。小店说:你不喝,茶神还喝哩。

在一楼的隔间里烧了水,先沏了一杯茶供在陆羽像前,弯腰拜了三拜。再沏一杯茶端到楼上,海若已开始修剪起马蹄莲,小唐放下茶杯就下楼去抹桌子擦地了。

高文来抱了笤帚扫过了店外的台阶,又去扫小广场,天就亮了,是睁开眼的那种亮,豁然然地太阳光就染红了茶庄后边的高楼的顶。没有多少雾,但手机上的空气质量报告,PM2.5 的指标仍很高,正疑惑:哎呀,那这以后什么才算是好天气呢?就看见从茶庄楼的侧墙后过来了几个人。高文来当然能分辨出什么人是顾客,什么人是市里各种管理机构的公干。这几个人走路双腿分得很开,胳膊甩着,脸面严肃,就知道不是收税金的便是抓安全和卫生的。高文来装着认不清,一边安排着新来的顾客停车,一边拿眼看着那些人进了店。倒,倒,再倒!他指挥着倒车,咚地一下,车尾碰到了台阶,开车的人在骂:你胡喊啥哩?!高文来再不吱声,担心那些人进了店到底干啥,也就放下笤帚进店来。

店里,海若在说:市长来过了?那些人中有个夹皮包的,说:市长已经来过了。高文来说:我一直在店外,没有见到市长呀!夹皮包的说:你能认识市长?!高文来说:不认识,但市长出来肯定前呼后拥的。夹皮包的不理会了他,给海若说:市长喜欢突击性的检查,他是坐着一辆车,随时就停下来走走转转,经过咱这区域没有停车,也没有下来,那就是表示满意了。海若说:既然是突击性检查,你们倒能事先知道?夹皮包的说:咱有内线呀。海若说:那以后你们的通知尽量提前,昨晚要是打扫了,就不至于今早这么紧张。夹皮包的说:这次已经够及时的啦!我们也是昨晚一点才得到消息的。市长是个工作狂,常常是三更半夜有了什么决定,就打电话召集手下人。高文来又插了一句:他就不睡觉?!夹皮包的还是只给海若说:没好身体当不了大领导啊!海若说:可权力又能使人健康啊!

给来人各装了一盒茶,他们走了。高文来鼻子里哼哼着,说:忙了半天,还没有见市长的面儿,这就检查完了?小唐说:你是不是还想再打扫?!海若掏出二百元来,一人给一百,让赶快回去再补一觉。小唐不要,高文来见小唐不要,他也不要。海若说:别人没来,你们两个来了就算加班,怎能不要?拿上!然后推他们出门,自己把店关了,再上了二楼。

太阳普照,小树林旁有了十几人跳广场舞,那些大妈们都腰系了红绸带,拿着彩扇,扭扭捏捏地反复做着一套动作。吸鸦片上瘾,跳那样的舞也上瘾?可想想,什么不上瘾呢,饮酒上瘾,吃饭上瘾,喝茶也上瘾呀!而更多在樱树下遛狗的,是些从乡下来打工的年轻姑娘,她们自己还没有结婚,却相互为狗寻找配偶。当然什么品种的狗要配什么品种的狗,一定得保障纯正。狗在那里交配着,她们就于一旁谈论着从公司跳槽,谈论着股市,谈论着房租涨价。在城里生活啥都要钱啊,现在更多了买纯净水的钱,空气净化器的钱!她们就商量起如果辞了工作能做电商呢,还是做网红?但商量没个结果,末了就窃窃私语了坐在广场边长条椅上的那个老头。是科学家呀,那么大岁数了听说还没退休,在什么核研究所工作。核是什么样的核呢,是原子弹吗?一时都惊奇地看着,敬佩不已,却说:呃,世上凡是太好的东西都是不用的。

海若在二楼上把马蹄莲修剪完了,一大堆的枝茎碎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就给严念初打电话,想着趁现在茶庄清静,能叫来促膝谈心。但严念初的电话关机。待把根茎碎叶都收拾完了,又重新摆放了那几个花瓶,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再拨一遍电话,严念初还是关机。七八年来,自己是偶尔在晚上睡前关一下手机,而严念初一直自诩她的电话二十四小时畅通,怎么就大白天的关机呢?海若说:你惹下多大的麻烦了,你还关机?!心里就躁起来。把古琴拿来,要稳定一下情绪,弹一曲《渔舟唱晚》吧。这个曲子可以说她是熟悉的,可怎么一时无法把握住节奏,原来是风清月白之下划着小船的意境,弹出来划水的声音自己都觉得难听,那不是在划水,是船在石头浪里颠簸。她就不弹了,去桌上翻那本《芥子园画谱》,看了几页,也觉得无趣,又坐到罗汉床上要摆弄那些珠子和文素扇。一时倒哼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焦虑,慌张,有一点生气就上火,是更年期快到了要变态吗?羿光曾经说过,好女人是长得干净,性情安静,而自己已经很难安静了。可事情实在是又多又杂,她无法安静啊,太多的精神追求和太多的生活辎重实在难以调和,就像肾脏不好却又要减肥一样,治疗肾脏就得用激素,用了激素身材就肥胖。她不知道自己是捡了西瓜漏了芝麻,还是捡了芝麻漏了西瓜。正是要在这种困境中挣脱出,她才好起佛来,皈依后常去吴老板那儿的佛堂与众居士聚会,又承诺了活佛到来由她接待。但这些天,活佛一直没个到来的准确日期,而儿子的不成器,夏自花的病情不好转,应丽后又向她控诉严念初变更合约,更有无法言明的压力就是市委书记的被带走,会不会还牵连出齐老板呢?她深感自己能量太小,力量太弱,像是一口井了,扑哩扑咚地往下掉东西,井都要堵实了。

海若把一掬珠子拿出来,挑来选去,看中了十颗,绳线却怎么也穿不进珠子上的眼儿,去取放大镜时,胳膊又撞了装珠子的盒子,盒子掉在地上,哗哗啦啦,所有的珠子都在地板上跳跃滚动。而窗缝里这时又挤进来了两三只蜜蜂,制造着小噪音。海若坐下了,再不去捡珠子,也不拍打蜜蜂,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吸。

吸过一半,海若还是拨通向其语的电话。向其语在医院伺候夏自花。向其语说:咦,这么早打电话?海若说:情况怎么样?向其语说:你是问夏自花吧,也不关心我夜里睡了没,今早吃了没。海若说:听你这口气,夏自花的情况还好。向其语声音低下来,说:不好,似乎比前几天还差,扶起来坐也不想坐,只是躺着。海若说:唉,还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吗?向其语说:是呀,昨天傍晚醒过来了,见夏磊没在,就又流眼泪。海若说:老太太没带孩子去?向其语说:昨天下午来过,来了她迷糊着,老太太就是哭,我打发他们走了,她却醒了过来,说是要吃泡面。海若说:怎么能吃泡面?向其语说:我也觉得不能吃,她说她想吃,特别想吃,我泡了一碗,却仅仅喝了几口汤。海若说:你把这些没告诉医生吗,医生怎么说?向其语说:医生说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用的也是国内目前最好的药,只能再观察,等待有奇迹出现。海若就沉默了。

海若挂了电话,她想喝酒,不知怎么就想喝酒。从二楼跑到一楼,从柜子里取了一瓶红西风,再上到二楼喝起来。店里没有菜,只有茶点和一些干果,但她懒得再下楼去拿了,就举着瓶子,一口一口地喝。很快,一瓶就下去了一半。海若头重起来,眼睛发黏,脸上的肌肉却似乎有些僵硬,后来便一歪身,倒卧在了罗汉床上。酒瓶子趁势溜脱了手,掉下去,但没有掉在地上,仍还在床上,反靠着床头板,往出流淌。海若痴眼看着,那酒瓶子也醉了,流淌出来的不是酒,是透明的血。

所有的人在喝醉之后都喜欢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海若也是这样。她紧紧地抓着手机,手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好像落水后的稻草。

她第一个给表弟打,表弟是齐老板的部下,十多天前去了福建考察那里的一个房地产项目,走时还主动提出可以顺便为茶庄收购些茶叶。表弟回话说他还在福建,今年四大名枞产量不高,但质量倒比往年好,已经收购到三十斤白鸡冠,三十斤水金龟,五十斤铁罗汉,还有一百斤大红袍,都装包托运了,估计三天后就能收到。海若却在问:你老板呢,老板呢,怎么多天都联系不上,手机一直关着。表弟才告诉说齐老板在他来福建的头一天去了澳门,齐老板习惯一出去就不用旧手机了。海若知道齐老板在澳门赌过几次,每次都是输,怎么不吸取教训又去了呢?海若说:你肯定他还在澳门?表弟说:我昨天和公司人通过电话,齐老板是在澳门。海若说:你想办法通知他赶快回来!表弟说:有什么事吗?海若说:有事。她重新拾起酒瓶,喝了一下,呛了口,原本是感叹号的语气,便变得沙哑无力。

打过了表弟的电话,海若从罗汉床上站起来,突然看到窗子里射过来的光柱里满是些活着的虫子,往起一跳着要抓,身子竟感觉要飞起来。太神奇了,这种感觉她是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海若立即想要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众姊妹,便胡乱地按手机号码,而手指头却有些不听指挥,常常就按空了,或者一下子按了两个号码,手机发出嘀嘀的噪音。她就在骂希立水,在骂陆以可,在骂虞本温,在骂向其语,应丽后,冯迎,严念初,司一楠,徐栖,还有伊娃,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都不接电话?!这时候,她激灵了一下,把手机几乎贴在了脸前,睁大着眼睛认真地一下一下按号码,嘴里说:你们不理我,我给羿光电话,羿光会给我说话的。

海若是常常有烦心的事就想给羿光说,尤其在喝多了酒,羿光能接纳她,陪她说话,能说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有几次最后竟然就醉卧在他家的沙发上不省人事。多少年了,海若面对着自己身体去解释女人这个词,除了晚上在家里的床上,洗澡间,穿衣镜前和化妆台上,再就是坐在羿光面前了,听他说话,笑,或者揶揄,那是完全的慵懒甚至柔软,像如一只小猫,眉眼迷离着,是溶化了的糖稀,拿不起来,又粘在手上甩不掉。但是,羿光却从来没有对她做过过分的动作,没有,没有拥抱,没有接吻,甚至在认识之后连见面握手都没有。海若也疑惑过,羿光结识的女人是太多,她也和一些小女生相好,一个比一个漂亮,是羿光并不爱她吗?她细细观察和感受着,她相信自己的观察和感受能力,羿光是爱着自己的。羿光说过,男女有了一次性爱,要么就越来越亲,要么就再不往来,形同路人。羿光或许是对她,以及对她的众姊妹们,喜欢着,却不愿意有了那一种事情而使这种感情难以持久。

海若给羿光拨电话,电话是拨通了,却一直没人接。今天是怎么啦,打谁的电话不是关机,便是通了又没人接。为什么没有接呢?他这时候要么是从家里已去了书房,要么在外开会或参加什么活动,可再忙也能接个电话呀。

是不是书房里又有了那些小姑娘?海若这么想着,心里无名地紧迫,就使起性子,又拨一次,再拨一次。他烦了吧,就是让他烦!她甚至在罗汉床下寻鞋,要趿上了直接就去小区楼顶的书房去。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菜倒进油锅里的尖叫,手机在桌上颤动着打转,上面显示了号码,是羿光的。海若像抓鱼一样把手机抓起来,竟然再一次滑脱。但羿光的口气低缓,在解释说手机一直静音,刚才来电没听见。海若说:这我不信,你在搪塞我。以前是你多给我电话,后来是我不给你电话你不给我电话,现在你已经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了,我真是悲摧!你干什么事了,把手机静音?羿光好像在笑,声音更低缓了,又解释说在打麻将,从昨天晚上打到了现在。海若说:打麻将?你不是惜时如金吗,能这么久打麻将?和谁在打麻将?!羿光还是解释,是和三个男的,其中就有市政府秘书长。海若说:真的?那你让秘书长接电话。羿光还是解释,秘书长输了,他一输就把麻将牌哗啦推了,生气地上班去了。而另外两个朋友一个上厕所一个洗脸,而他也是输了,他正在复盘。海若听出羿光是实话,那秘书长虽然聪明能干,也最帮助她,但脾气是急躁冲动,心性是不如羿光,羿光输了还复盘,厉害人就厉害在这里。她说:哦,那我能来吗,你给秘书长说过陆以可的事了吗?羿光仍在解释不要来了,他们三个还要继续打麻将,你来了不好。已经给秘书长说了,但人家现在很为难,老大一出事,他们都是惊弓之鸟,这时候没人肯办这些事了。海若的酒劲似乎慢慢退去,还要说些什么,羿光说了一句我正复盘哩那就这样吧,电话就断了。海若这才吁了一口气,仍多少有些遗憾通话的时间太短,她还有好多话要给他说,她也想多听听他那解释的声音呀。电话又一次唱着音乐响起来了,她拿起来看也不看,就说:你不是复盘吗还打回电话?!电话那头却是:你在怨恨谁了?海若一惊,醉酒完全清醒了,才看清是希立水的号码。

希立水说:海姐,海姐,我有一肚子烦恼,我得给你说!海若说:我是你垃圾桶吗?!希立水说:那我说给谁呢,这么大个城里,人似乎都没长耳朵,说给谁呢?你让我憋死呀?!海若坐直了身子,哼了一声,说:烦恼了在家里喝酒,或者出去转转。希立水说:已经转出来了,就在茶庄外,茶庄今日不营业吗?海若说:我就在二楼。希立水说:啊呀,你活该是我姐,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会出现。海若说:我命苦!咋就有你们这些姊妹?希立水说:那才几个人呀,皇帝养活一国人哩!

海若头重脚轻,走下楼梯时,楼梯台阶就是棉花做的。开了店,果然希立水的车就停在门前。希立水说:把门锁了,上车来!海若竟然就锁上店门,一上到车上,却骂:你有病啦是不是?希立水说:你是药么!车开动了,希立水说:你喝酒了?一个人喝酒,也不叫上我!海若说:你一喝多就是哭,眼泪鼻涕的往下流,肯定不叫你。希立水说:好好好,你吃独食吧。可上了我的车就像是肉到了我的案板上,切呀剁呀今日就由我啦!希立水开了车却不去商场买货也不去饭馆吃东西,竟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出了这条巷进人那条街,进了这条街又去了那条巷。海若说:这是到哪儿?希立水说:车轮子到哪就到哪!

希立水并没有说她的婚姻,她把辛起的事复述了一遍。海若说:瞧你认识的人,多聪明的!希立水说:她是聪明。海若说:怯懦是聪明,凶残也是聪明。希立水说:你说我去不去香港?海若说:啥事你都去呀?!稍不留神,车的前轮上了路沿,忙打方向盘,轮子再从路沿上下来,车子颠簸了两下,海若从座位上弹起来,说:你咋开的车?我在你车上,拉的不是土豆!希立水笑了一下,说:你柔和些,车都嫌你说话硬哩。我想我是去不成的,肯定不去。海若说:你告诉她,她也不要去!希立水说:她原先日子过得苦,谁知道她做事这么狠的,我都后悔交了她这样的朋友。想和她不来往吧,可她黏我,给我哭诉,又觉得她蛮可怜。海姐,人常说谁谁有烂桃花运,我遍遇上这种人,真不知该怎么待她了。海若说:既然是你的朋友了,她黏你是你还能让她黏么。希立水说:就像我黏你一样?海若说:你是来给我诉烦恼的还是来戏闹的?不正经!希立水说:正经,正经。你说。海若说:我给你说个例子吧。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学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临时在曲池的一个景点当讲解员,不知听谁说我和曲池新区主任认识,就三天两头来让我给主任推荐他,我推荐了,主任把他招为合同工。干了一年,他又认识了一位副市长,又是不停地找副市长,他就从景点调到了市旅游局。他从此认为只要锲而不舍地找领导,什么事情都能成功。他是后来当了科长,当了副处长,还要当办公室主任,就又找旅游局长,一边给局长行贿,一边写匿名信诬告竞争对手。结果局长因腐败被抓了,他被调查出来,开除了公职。你这位朋友,那样做可能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可以给那香港老头使手段,但若养成这种思维,做什么事情都要不顾一切,那就可怕了。如果啥事只顾自己,其实自己就是弱者,而且一辈子也发达不起来。希立水说:是呀是呀,我也这么想的,却说不出你这话,能不能几时我带了她来见见你和大家,你给她说说。海若说:行么。你见过那香港老头?希立水说:没见过。海若说:见过她丈夫?希立水说:这倒见过一次,人倒还帅,没本事脾气暴,她说他有家暴。海若说:还有家暴?希立水说:几次我看到她鼻青脸肿的。海若说:唉,这咋和冯迎一样的命。希立水说:我倒是同意她和那男的离婚,她现在分居了,却总要从家里拉出些东西,还让我帮她。哎,她如果真要拉东西,你这边能否找一辆卡车,寻几个有力气的人。你们小区那儿能租到一个放东西的小房子吗?海若说:不用再找房子,放到司一楠家具店的库房就是了,拉的时候我给派人派车。却说:你认识不认识什么讨债公司的人?希立水说:我不认识,谁欠账不还了?海若说:不认识就算了。

两人差不多转到十二点,在一个小饭馆吃了扯面,希立水把海若送去医院。那时,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消防车曳着长声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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