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的午饭(母亲和她的厨房)(1)

母亲为黔西人氏,口味上和偏清淡的江南风味不少差别。只要在故乡,我不管是去亲戚家或同学家吃饭,端上桌的菜品与味道都如出一辙——茭白丝炒毛豆,蒜瓣茄子鳝鱼段,丝瓜蛋汤,蒜苗炒蚕豆,红苋菜,水芹,马兰头拌香干,以及各种豆类:豇豆、扁豆、豌豆……都是些江南时令菜,清清爽爽,没有一根辣椒。

母亲也常做这些菜,但总感觉味道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小时候还好,长大后更有感受。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有些东西一辈子也无法更改,比如口味。

但母亲做菜却是极好吃的。豇豆干红烧肉,饱蘸了酱油与肉味的豇豆干甚至比红烧肉还要好吃。老家把豇豆叫做叫长豆,长豆都是自己种的,初春洒下种子,到了四五月就要搭竹竿让藤蔓爬上来,长豆花小朵紫色,很是漂亮。母亲费心,年年丰收,吃不完就用来晒干,晒成细细的棕褐色,一根根的,煮来很有嚼劲。

类似的还有莴笋干、葫芦干,笋干,搭配红烧肉甚是美味,母亲每年晒这些干货乐此不疲。母亲也会腌制萝卜干,萝卜切块晒干,加冰糖、些许辣椒和其他酱料,玻璃瓶封装一段时间后食用,劲脆又佐饭。还有咸菜,印象中每一坛咸菜都是母亲用脚踩出来,其实在故乡家家户户都是。不过母亲并不会赤脚踩,她会穿上干净的套鞋。至今母亲在西厢房中转着圈踩坛子腌咸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母亲似乎还很年轻。

咸菜腌制完成,捞两把洗净,切碎炒牛肉丝,鲜美到难以形容。母亲还会烧一种“酱巴肉”,实为黄豆酱烧肉,沾染了酱的咸香,肉的味道非常浓郁,再煮上两个鸡蛋,比一般的卤蛋更甚一筹。儿时只觉酱肉好吃,后来才明白正因酱咸,如此烹制方可多吃几顿。

母亲很少做面粉类食物,也因她的故乡甚少食用面食。但偶尔有兴致,她也会给我做些南瓜饼。南瓜捣成泥揉进面粉,做成小小的圆饼,铁锅中烙一下,整个厨房都弥漫着香味,味道更没话说,当然也因母亲极少做我才这么念念不忘吧。

很多个傍晚,我总看到祖母在桌子上揉面、擀面后切成面条,然后煮上一大锅青菜手工面,父亲尤其喜欢。母亲懒得做手工面,她只是将卷面或米线下入锅中,煮熟后捞起来,淋上香油和醋,撒一把小葱,倒也清爽。但每次吃面母亲都会提前将肉剁成肉糜,和同样切碎的五香豆干一起炒熟(类似臊子),舀上两勺拌入面中,连面汤都有了另般滋味。

母亲不爱喝汤,却很爱炖汤,许是照顾我们。冬瓜排骨汤,葫芦(叶开花)汤,丝瓜蛋汤,香菇鸡汤、肉圆豆腐汤……每次她都会提前将汤煮好,然后先盛一小碗给我,我捧着碗,装模作样拿个白瓷勺子,想象着古装剧中喝药或吃燕窝的场景。每逢过年,母亲总会将排骨提前腌渍,炖一锅玉米咸排骨汤,浸润了咸排骨的汤汁,总是分外鲜香。

母亲也不爱喝粥,恨不得一天三顿米饭,本是她原有的习惯,也部分影响了我,我对粥的接受程度至今才好了些。但母亲也在努力适应和改变,比如和村里的婶子们一起学包馄饨、裹粽子,包汤圆、炸春卷,做乌米饭。母亲手巧,做什么都灵。近来母亲又开始学做烂面(这也算一道江南特色吧),将面条与青菜炖得糊烂,烂成一小截一小截,甚至可以用吸管来吸食。烂面有一股独特的糊香味,老少皆宜,大人也爱。

每年腊八节母亲都会煮上一大锅腊八粥。江南的腊八粥首先是咸粥,加青菜、排骨、油面筋,芋头、萝卜,却又类似甜粥般加入红豆、莲子、花生,品种因人而已,往往也不止八样。在土灶上熬出来的腊八粥特别的香,底部还有一层焦黄的锅巴。品相其实一般,各种食材混在在一起,常被我们嘲讽“猪食”。但味道却真的很“江南”,也真的只有在故乡才能吃到。母亲年年煮着,也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江南人。

在食物上,母亲对我们多是宽容与迁就,但对自己会任性些,因我们都不吃辣,她总是将菜先起锅,最后剩一点加辣椒煸炒,或者干脆弄一碗辣椒水(长大才知叫蘸水),自己夹菜蘸来吃。虽然现在有所改观,但母亲终究喜辣。另一道她的任性之菜就是折耳根(又名鱼腥草),她总是凉拌那“玩意儿”,只有她一人爱不释口,全家人敬而远之。

因为距离遥远母亲不得常回故里,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每年都会给母亲寄核桃、腊肉、香肠,辣椒面和血豆腐。黔西地带的腊肉、香肠、血豆腐都是烟熏制成,带着浓烈的烟火味,夹杂着花椒辣椒,有些人并不能接受。但每次母亲将腊肉与血豆腐洗净切片爆炒,真的是香彻整个厨房,一口下去,震撼着我的味蕾。我想那也是母亲的乡愁。

勤劳的农家母亲,种着农田与菜地,养育着鸡、鸭、鹅。鹅蛋很大,母亲偶尔煮一个给我。我在父亲工具箱里找到一截粗铁丝,用老虎钳夹一小段,一头用榔头敲扁,动作娴熟,做成一个细长的小铁勺,状如挖耳勺。然后将鹅蛋一头在井边敲一个小洞,用自制的铁勺子慢慢挖着吃,总能将整个蛋壳都掏得干干净净,乐趣无穷。

养育的禽类过了生蛋的时机,总还要宰杀煮来吃。儿时的我从不会觉得宰杀它们是一件残忍之事,因为这通常意味着有肉吃。我跟在大人后面,看着他们用锋利的刀刃抹开鸡的脖颈,待血流干,翅膀不再扑腾就扔进刚烧开的滚水里脱毛,然后中午时分我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煨整鸡。自家养的土鸡肉质紧实,鲜嫩美味,与菜场买的肉鸡味道自是大不相同。

我觉得母亲还有道特色菜——夏日爆炒西瓜皮。吃完西瓜后,将残留的西瓜囊用勺子刮净,反过来的青皮用刨子刨净,这一般都是暑假中我干的活。然后母亲将西瓜皮切丝爆炒,唯独这道菜母亲总会放辣椒,我怕辣,但又觉得很馋,就在桌子上放上一杯水,一边用水涮去辣椒,一边贪吃地停不下来,即便这样,还是经常被辣的鼻涕眼泪一把,却直呼过瘾。

我从小就不太爱吃蔬菜,不过母亲总会在蔬菜中放些肉丝一起炒,或者用几块肥肉熬成渣后(熬过后的肉渣可真香啊),再用猪油来爆炒蔬菜。相比普通菜籽油,猪油有更浓郁的香味,我也就变得爱吃。但一定要趁热吃,不然冷了猪油凝结,味道也会变得奇怪。还记得母亲用肉丝炒蛇瓜,那是我第一次吃蛇瓜,简直感到惊艳,母亲见我爱吃,便连着炒了三天。

每每回忆,母亲做的红烧鸡腿,红烧鸡尖,糖醋鳊鱼,红烧排骨,每一道都让我念念不忘。母亲很小就辍学帮做家务,我不知她的厨艺是否传承了外祖母还是说自成一派。母亲在20岁的年纪就跟着父亲到了江南,又用一手好厨艺养育了我们。

儿时家境清贫,随着生活环境改善,母亲开始在食物上舍得起来,也会跟风买些螃蟹、龙虾等,母亲做的红烧龙虾干净又好吃。但母亲自己并不爱这些,内陆地区似乎极少吃河鲜、海鲜,她就只做,然后看着我们吃,不断催促我们多吃一些。而她自己无论何时,唯有米饭和蔬菜是一定要的,其他并无讲究。

厨房是全职主妇母亲的阵地,所以母亲是一直期望能有个好厨房。母亲初来时只有土屋三间,破落不堪,重新建造了房屋后第一件事就是装修厨房。从土灶升级到电饭锅、煤气灶,但仍没有抽油烟机,长年累月的油烟将墙壁上熏得焦黄,窗户的铁杆上沾满油渍。母亲感叹厨房难以清理,她一直念叨想要有更干净的厨房,白白净净的墙面。厨房历经过几次变革,直到前些年母亲将老屋彻底翻新,厨房又一次进行了升级,集成吊顶,油烟机、消毒柜一应俱全,母亲终于再也不用为了墙壁上的污渍而烦恼。然我印象中一直怀念着那昏暗却热闹的厨房和老灶,烟火缭绕,毕竟那是我快乐童年的一部分。

长到十多岁,母亲试图培养我厨艺。她先教我生火,热油锅,炒简单的蔬菜。我也尝试过几次,基本抱着玩的心态,而且随意发挥。有次油锅未热我就到入了黄瓜,想想不对连忙加水,结果炒出来的黄瓜无比难吃。母亲好心请邻居家小胖(也是我同学)来品尝,我迄今难忘他一口下去,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总之满脸震惊的模样,最终和那块黄瓜一起咽下去的大概还有那句“简直太难吃了”,说不定后来这也成了他坚定志向绝不娶我的原因。

我终于长大,却没能成为父母期待中能干贤惠的样子。由于常年不进厨房,任意发挥太多,母亲也就不再指望我。想来母亲的厨艺大约要失传,但她同样也一直以我的其他方面为骄傲。虽然我知道我真的不够优秀,就像芸芸众生在浩瀚星河里,我们都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颗,却是母亲的世界中最闪亮的一颗。

母亲几乎没有工作过,所以不只父亲,似乎就连我和妹妹都认为理所当然认为母亲应当负责大部分家务,包括一日三餐。后来我才开始反思,母亲真的热衷于厨房吗?还是说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如此热衷厨艺,甘愿日复一日操持一日三餐吗?真的没有一点疲劳和厌倦吗?换我肯定做不到。

有次和母亲闲聊,聊起我工作忙。我说这世界分工不同,有些人奋斗在职场,有些人终生为家庭,那也是一种平衡和选择。我本意想恭维母亲,母亲从厨房中走出来,用手擦着围裙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一辈子没工作,只守着家庭,你不就在说我吗?”看着母亲的眼睛我竟一时语塞起来,甚至感到羞愧,母亲心里透亮的很。

母亲厨艺好我从未否认。但近期我却意外地发现,母亲厨艺似乎大不如前,有时候甚至可以说“越来越难吃”。她还开始做一些奇怪的菜,比如白蘑菇肉汤,口味奇怪不说,似乎连盐也忘了放。年轻时她口味重,现在反过来教导我们要吃得清淡,往往做出来的菜与汤就寡淡无味。有时候我害怕地想,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味觉是不是出了问题?还是说她做了大半辈子的饭,终于也累了,开始无声地抗议?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她是真的只是在抗议。

外祖母去世时,我曾见过她收藏的一张母亲照片,那是母亲来江南前所拍,也是母亲年轻时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母亲,完全不是我平时所见的农妇模样,她时髦地烫着卷发,穿着一身笔挺的休闲西服,身材苗条脸色白净,手指纤纤。禁不住让我想到了当年的她为了父亲不远千里奔赴,也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君作羹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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