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贾樟柯完成了“故乡三部曲”的终章——《任逍遥》。电影结尾,斌斌在派出所唱起了《任逍遥》:“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或许连贾樟柯自己也没有想过,十六年后,“巧巧”和“斌斌”这两个名字会出现在自己的另外一部电影之中。
在《江湖儿女》中,斌斌已经成了斌哥,巧巧还是那个巧巧,甚至连发型和服装都没有变。
《任逍遥》的终点,不经意间成为了《江湖儿女》的起点。
然而当斌哥看着录像厅里播放着的《英雄好汉》,响起的是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多么想找到愿意相随同伴,使这心莫再漂泊……”
名字没变,心态已经变了。
提到《江湖儿女》,绕不开的电影除了《任逍遥》,还有一部就是《三峡好人》。
在贾樟柯自己看来,《江湖儿女》讲的就是《任逍遥》和《三峡好人》没有讲清楚的故事。
2006年,从威尼斯载誉而归的《三峡好人》选择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同日对垒。作为第六代的新生力量,贾樟柯遇上了第五代的代表人物张艺谋。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即便有金狮光环加持,“好人”的票房最终也只定格在了扎眼的30万,和“黄金甲”的2.91亿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一句“我到底想看看在这样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关心好人?”悲怆而不失力量。这句话也直接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间,为贾樟柯创作的心路历程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登上了国际电影节之巅的贾樟柯,依然关注着人的境况,将视线聚焦于那些不被关注的中国人身上,反思着不被重视的社会问题。
从《二十四城记》到《山河故人》,他导演的每一部电影都真正地做到了“见人心”。
十二年一轮回,时间来到了2018年,贾樟柯的新片再一次碰到了“黄金”:《江湖儿女》和《黄金兄弟》同日上映。
票房上虽然不敌对手,但表现比起从前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上映三天破4000万,创造了贾樟柯个人的票房纪录。
虽然身处在“崇拜黄金”的年代,但是已经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好人”,关注“儿女”。
罗曼·罗兰曾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江湖儿女》中的巧巧做到了,即便作为“宇宙的囚徒”,她敢从山西去往三峡寻找爱人,同陌生人周折去往新疆后又毅然归乡,重新回到了江湖之中。她是英雄。
现实生活中的贾樟柯何尝不是呢?
虽然他说自己“酒量越来越大,胆量越来越小。”
虽然他在《天注定》遇到挫折之际,感到迷茫失落,一度动过退出电影圈的念头。
但是一直抱着“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信念的他,依旧选择战斗到底,又拍出了《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两部作品。
票房成绩越来越好,使用的明星越来越多,引发的关注也越来越强烈。从汾阳小子到国际大导,贾樟柯正在奋力书写着别人“猜不对”的结局。
从1998年的《小武》到2018年的《江湖儿女》,贾樟柯前半生的创作生涯恰好是半部“改革开放”史。不可否认,他的命运已经和时代牢牢绑定在一起。
对此,贾樟柯很坦然,“这个时代塑造了我,否则我可能是一个古装片导演。”
是的,他马上就要去拍《在清朝》了。
聊《江湖儿女》:不是《任逍遥》续集,更像是长篇小说般浩瀚广阔
猫眼电影:为什么会拍《江湖儿女》这样一部电影?
贾樟柯:我一直想拍关于江湖的电影,因为江湖对于男性导演是有吸引力的。在我的少年时代,社会上非常乱,每个人可能都经历过街头生活和战斗。我就是那样长大的,这是我世界的一部分。
在那个年代有很多大哥,我曾经特别崇拜他们,他们当时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荷尔蒙非常澎湃,情感也特别细腻。人们往往误解说大哥都是粗莽之人,这完全是没见过大哥的看法。除了武力之外,每一个大哥都非常细心,懂得人际关系,对人性有很深的理解,才能摆平那么多事情。人情事理中很多就是江湖的原则,比如说情和义。他们重情重义,这都是我当时崇拜他们的原因,然而长大了之后这些就淡了。
一直到我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家,看到小时候最崇拜的大哥已经是个中年人,蹲在街边呼噜呼噜吃面条,就觉得特别伤感,这就是我曾经崇拜过的大哥吗?
从那时候起,我就特别想拍一个以江湖为背景的电影,去展现时间对人的改变。当时只是有一个朦胧的想法,一直到2015年《山河故人》拍完之后,我就突然想拍这个故事了。
所谓的江湖对我来说,越发变成一个广义上的江湖,不一定是街头战斗,不一定是打打杀杀。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而人漂泊在其中,这种生活遇到的艰辛、挫折和风浪,都是所谓的江湖。
哪怕你是个十八九岁刚上大学的孩子,可能也在一个学生的江湖里;如果你是律师,那就在律师的江湖里;在互联网企业工作,那就在互联网的江湖里面。我更看重这个广义的江湖。
剧本是从2001年写到2018年,也就是刚刚过去这17年的时间。这17年是中国社会变革最快,对人改变最深刻的年代。
我觉得要拍过去得找点资料,因为记忆是不牢靠的。有时候我觉得过去都历历在目,但是仔细一讨论都是模糊的。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跟美术指导讨论女孩子的头发,我俩的记忆就是有差异的。我认为那个年代女孩子已经在染头发了,而且是各色各样的,他就觉得还没开始。我们俩争论了半天说,最后决定不争论了,找找老素材。看着看着就看到拍《任逍遥》时的素材,巧巧和斌哥就是混社会的,但是在电影里没有展开说,我觉得这两个人物是不是可以用在《江湖儿女》里,所以我把他们的名字和造型都拿过来用。
然后看到《三峡好人》里面还是这两个演员,赵涛改了名字叫沈红,斌哥还是斌哥,我觉得可以把造型也保留过来。所以是同样的名字和造型,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在《任逍遥》和《三峡好人》里所谓留白的不交代的部分,《江湖儿女》讲的就是那个部分的故事。
猫眼电影:《江湖儿女》中出现了很多您以往电影中出现过的元素,您是否在有意用这些元素去结构自己过往的电影?
贾樟柯:没有。说实话,这个电影跟我过往的电影连续性不强。非要说连续性的话,它确实是时间跨度比较大,而且山西和三峡都是我拍摄过的,对空间和地域的重新凝视,让我觉得人物和故事和我现在的状态是相重合的,更容易调动我个人的经验。但电影最重要的主体,包括人物形象、剧情走向,都是重新建构的。
猫眼电影:巧巧衣服上的颜色从艳丽到庄重,是不是象征她心里状态上的变化?
贾樟柯:肯定的,我现在怎么可能穿18岁时候花花绿绿的衣服。人总是在穿适应自己不同年龄阶段的衣服,这个是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你看我以前夏天就一件运动衫,我现在再也不穿运动衫了,因为我觉得我穿运动衫已经不好看了。
猫眼电影:电影里有两场雨戏,一场是巧巧跟摩的司机,还有一场就是他跟廖凡,雨是否起到一种情绪上的暗示?
贾樟柯:三峡部分的戏,我觉得一定要下一两场雨。因为三峡就是阴晴不定,而且它跟北方的那种干燥,有一个氛围上的区分。我拍电影非常看重氛围跟体感,每拍一个地方就应该让观众感觉像在那里生活一样,甚至感受到那里的空气。像三峡的潮湿、闷热、多雨,这都是应该去表现的。
从意境上来说,第一场跟摩的司机的戏,雨是他们停下来的一个契机。停下来之后,摩的司机产生了歹意,是雨创造出了他们之间的停留,是整个事情的契机。那么在小旅馆那场戏,雨是一种氛围。在风雨飘摇种,两个人在小旅馆里面,它更多的是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
猫眼电影:您曾经说过经验不应该被美学盖过,但您其实是一位美学非常突出的导演,那么您如何保证自己的创作经验盖过美学这一面?
贾樟柯:我觉得创作经验也不重要,是感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很重要。不管电影如何改变,它的中心其实是一个导演的贡献和能力,在于能不能塑造出站得住脚、感人而且崭新的人物形象,这是任意一种艺术的核心价值观。
外在很形式主义的那些实验,如果看不到人物,那都是有缺憾的。我是从形式主义过来的,一直都强调形式,但是我觉得也不能丢掉人物的塑造。
当我们写短篇和中篇小说的时候,着力点可能在外在的语言形式上。但是《江湖儿女》这部电影有点像写长篇小说,那是一个浩瀚、广阔的生命时间段,有复杂的人物需要去贯注注意力,聚精会神地把人写出来。
《江湖儿女》就是人的世界,他们除了穿越了17年这样漫长的时间,穿越了7700公里,从大同到三峡再到新疆这样漫长的旅途。更主要的是在旅途里,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所以塑造人,描写人,把握每一个出场人物的准确性,是这部电影最核心的创作焦点。
谈拍摄方法:6种器材展现时代变迁,小旅馆戏最难拍
猫眼电影:为什么这一次没有继续和余力为合作?而选择了来自法国的埃里克·高蒂尔担任摄影?
贾樟柯:余力为正在筹备自己的电影,那我说你就筹备,我们一起想由谁来担任摄影师,结果都想到了埃里克。
因为埃里克之前跟像奥利维耶·阿萨亚斯,沃尔特·塞勒斯都有过合作,他们正好也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也很喜欢他们作品。我觉得埃里克镜头中呈现出摄影的魅力特别强,所以我们就决定请埃里克。因为余力为在比利时学的电影,法文特别好,前面的沟通工作都是他帮我完成的。
猫眼电影:那么埃里克在摄影上的想法,和余力为老师有什么不同吗?
贾樟柯:两个人的工作方法不一样,但是美学品味相当统一。埃里克的前期准备工作会做得非常仔细。
比如说,我们这次用了6种摄影器材。为什么会用6种摄影器材?我自己看以前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素材,用什么摄影机拍的都有。所以我就跟埃里克商量,可不可以用不同的摄影器材展现这种微妙的变化,从质感上让观众有一种时代千变万化的暗示。
埃里克为了达到这种视觉效果,会做非常细致的案头笔记,包括做摄影气氛的总表、拍各种光线条件下不同器材的视片。而余力为就是艺高人胆大,想清楚,聊一聊,就开始干了。但是美学上的效果以及摄影的观念,都是非常接近的。
猫眼电影:《江湖儿女》大概有多少是用胶片拍摄的?
贾樟柯:不到三分之二,从监狱到新疆都是用胶片拍的。
猫眼电影:您一直特别提倡数字摄影,因为它可以帮助您做很多胶片做不到的事情。那为什么这一次用胶片拍了这么多素材呢?
贾樟柯:我已经有17年没用胶片了,这次三峡的部分,突然就想用胶片来拍。因为在三峡地区,空间环境跟人同等重要。
再加上胶片它本身和数码影像的差异非常大。比如说三峡结束后就是当代的部分了,我们决定用最新的设备做,可以达到将近8K的像素,锐度非常非常高。所以我觉得前面应该用胶片,锐度弱一点,色彩还原自然一些,跟后面的数码化影像做一个对比。
猫眼电影:电影中有很多长镜头,请问哪一场戏的调度难度最大?
贾樟柯:应该是小旅馆那场戏。那个空间非常小,也非常呆板,用传统方法的话,可以固定机位两人进行表演。但是我觉得这一场戏摄影机应该动起来,带出他们这种微妙情感的外露。于是我们就一直在做这样的调度设计,我画了很多图,最后利用画框,让演员出画再入画,然后交换位置,带来视觉上的转变,在移动中完成了这个8分钟长的单一空间长镜头。
比如说我们在一个复杂的空间里面,从屋里到屋外再穿过街道,这样是比较好处理的。我们这场戏的空间支点很小,就是四堵墙和两张床。那你怎么调度,就得要有很好的摄影机运动,跟着人运动,还不能乱动,因为两个人肯定是坐下来聊,最多是坐得歪一点,也许会一会靠墙,一会不靠墙,还要做到他们出画入画,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做到自然地移动,还要要结合剧情来,那场戏难度是相当大,前后一共拍了三条。
猫眼电影:廖凡的那场动作戏拍了几条?
贾樟柯:打斗是一个长镜头,大概三四条。我们也会做很长时间的排练,在招式套好,摄影机跟动作协调好之后才正式拍。但是时间相隔比较久,因为我们第一天拍第一条就把廖凡脑袋给打破了,不得不停两星期再接着拍。
道创作观念:经过命运的锤炼,才明白了人类的生老病死是什么
猫眼电影:您是一位非常依靠经验创作的导演,那您现在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北京,怎么保证再去拍关于山西县城故事的时候,不会出现经验上的错位呢?
贾樟柯:不会出现错位,因为那些细致的记忆确实会有偏差,比如说那个年代用的手机,究竟是哪一款诺基亚,这个确实记不住了。但是对于人的变化,社会的变化,都是历历在目的。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想象力跟洞察力。你每天在那里生活,眼里是没东西的,可能我出去晃一圈,已经感受到很多东西。这是创作者跟非创作者的区别。比如说我去编一个杀人犯,难道还真的去杀个人吗?那怎么去感受杀人犯?要用想象力、洞察力、感受力,调动你的个人经验来靠近和理解这个人物。是这种能力在发生作用。
猫眼电影:那么您从刚毕业的电影学院学生,到现在的国际级大导演,这种身份和心态上的变化对您现在拍电影有影响吗?
贾樟柯: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你是写不同的人,不是在写自己,是写自己对这种人的理解。所谓个人的经验,就是个人对各种事物和人的理解。比如说我今天要写个18岁小伙子,虽然我已经是48岁了,但是我可以用自己对18岁年轻人的理解,去拍这部电影。
猫眼电影:以前故乡三部曲的故事就集中在山西小镇上,但最近几部电影的时间跨度都很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呢?
贾樟柯:也不会一直拍这种时间跨度很长的影片。我觉得这是阶段性的,因为我过去确实没有这个能力,这和个人经验有关系。我拍《小武》的时候才27岁,不懂得从时间的轴线上去理解人。《小武》就是几天的事,《站台》算是第一部跨度比较长的电影,但是也没有着重点,《任逍遥》就是一个夏天的故事。
但是当你到了40多岁,经历了命运的起伏之后,你会发现,人的软件有时候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装进的。我觉得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时间的观点,也可以是历史的观念。我觉得看人看事都不会只看一时,应该放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去观察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概括人的一生,通常就是生、老、病、死,这些如果没有时间的观念是提炼不出来的。因为我们的视野中可能只有生,老现在是感觉不到的,只有经过了命运的锤炼之后,才能明白全体人类基本的设定。这是时间的赐予,也是这个阶段的兴趣。我拍了两部,下一部可能就没兴趣拍这么大跨度的电影了。
猫眼电影:您现在在拍电影之外还要处理很多的事务有,像是做柯首映、平遥影展等等,您是如何保证自己的电影创作不被日常琐事干扰的呢?
贾樟柯:我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太多,柯首映和平遥影展在创立之初确实要耗费一些精力,创办起来之后基本上都是团队在打理。况且我觉得一个人也不能24小时都用来创作,得有一点别的生活。假如一个导演天天都在创作,其实他可能有一半时间在睡觉,一半时间在喝酒,这很正常,我只不过没有去喝酒,没有逛夜店,就是去做点别的电影相关的事情,总体上占据我的生活并不是太大。
猫眼电影:您是怎样如何做到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呢?
贾樟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20来岁到现在一直处于产能过盛的阶段,脑子里隔三差五都会跳出新的故事想拍。但是我自身有一个局限,就是所有电影都是自己写剧本,写一个剧本最起码花半年,所以最快两年才能拍一部电影。因为有这样一种拍摄节奏,积压的想拍摄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猫眼电影:1998年《小武》,2018年是《江湖儿女》,这20年的创作生涯正好是半部改革开放史,这是否意味着您和您的电影已经和这个时代命运牢牢绑定在一起?
贾樟柯:我一直关注当下的社会,因为这是我成长和生活的阶段,否则我可能会对古代感兴趣,对科幻感兴趣。这确实是个激荡变革的时代,这种变革深刻而又剧烈,对于每个人的生活影响都那么大。现实生活一直在吸引我,这就是一个生活的巧合,而这恰好跟我的创作在周期上是同步的。这个时代塑造了我,否则我可能是一个古装片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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