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美报告
作者：胡乐
不到西亚，不知道人类文明之古老
从迦南到阿拉伯半岛，再到两河流域，自古就是闪米特人的汪洋大海。无论山谷还是平原，大漠还是绿洲，都游弋着他们的身影。
西亚地图
在这汪洋大海中，定居平原南端的苏美尔人，显得很是突兀。他们的话不属闪米特语系，长相也有别于闪米特人。苏美尔人是阿卡德人对他们的称呼，实际上他们自称“黑头人”（sag-gi-ga）。
你可能想不到，这些“黑头人”，乃是人类最早文明的创建者。
从出土塑像来看，苏美尔人小头大眼睛，胡须很长，喜欢双手交叉，平稳放于胸前。
苏美尔人到底来自何处，是学界争议最多的问题之一。考古学家找不到外来证据，倾向于认为苏美尔是当地人，长期在两河流域生活，说不定是欧拜德人后裔。
苏美尔人雕像
语言学家则倾向于认为，苏美尔人不属于闪米特语系，外来可能性更大。有人推测来自南方海上，有人推测来自印度，有人推测来自中亚，还有人推测来自两河中上游，可谓五花八门。
《全球通史》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说，苏美尔人可能是利比亚人或达罗毗荼人的暗白人种。
一些历史爱好者脑洞大开，根据苏美尔神话想象出一个尼比鲁星球，进而认为苏美尔人来自尼比鲁。也就是说，苏美尔人是外星人，他们的文明是从外星球带过来的。
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公元前4000年以前，苏美尔人已经生活在平原南端。
当时，还没进入文明社会的欧拜德人尚处于鼎盛时期，垄断了从波斯湾到地中海东岸的长途贸易。
但是，接下来几百年，苏美尔人异军突起。至少公元前3500年，他们开始取代欧拜德人，成为南部平原的主人。他们驯服了泛滥的河水，习惯了干燥的盛夏，能够种植大麦、圈养牛羊、酿制啤酒。
苏美尔泥板
想一想，5000多年前，苏美尔人竟然能够吃着牛羊肉，喝着啤酒，该多么让人震惊！别忘了，那时世界上大多数人还是茹毛饮血呢。
公元前3200年左右，他们还发明了楔形文字。他们将泥土制成泥板，然后用削尖的芦苇杆，在上面刻上文字，记录天文、农业、医疗、账目、史诗、王表、外交等信息，经过晾晒和烧烤，可以长期保存。这就是在人类文明史上赫赫有名到底楔形文字。
放眼全世界，当时只有古埃及人可与之匹敌，大约同时发明了象形文字。中国有仓颉造字的传说，可惜到目前为止，考古发掘出的成熟文字，只有公元前1300年的甲骨文。即使算上良渚陶器上的原始文字，中国文字历史也只能再向前推1000多年。
西方学界大都认为，发明苏美尔文字的是恩美尔卡，乌鲁克城邦的第二任国王。根据传世的泥板史诗《恩美尔卡与阿拉塔之王》，这位国王曾与东方的阿拉塔国王斗智斗勇，寻求石材、木材和宝石。史诗第504行提到，恩美尔卡曾将要求刻到泥板上，由使节送往阿拉塔。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过，所以人们将他视为苏美尔文字之祖。
苏美尔早期有十几个城邦，乌鲁克是最强大的一个。每个城邦都有一个核心城池，由主持宗教仪式的国王或祭祀统治，但是在苏美尔人看来，王权是由神明赐予的，并不是谁的力量强大，谁就能称王称霸。得到神明青睐的城邦，才会享有王权。
苏美尔语的王权是“nam-lugal”，意译为“霸主”可能更准确。而且，这种霸主还有实物象征，一种权杖。它的原形已经不可知，只有石刻的权杖头保存至今，可供人们想象。谁得到权杖，谁就是巴伦尼西亚的霸主。
这种局面颇似中国春秋时期的诸侯争霸，只不过，他们只有诸侯，没有公认的“周天子”。
公元前20世纪前后的《苏美尔王表》，列出了得到过神明认可的王权。到目前为止，考古学家发掘出27份（传统说法16份），内容大同小异，应该抄录自同一源头。
王表所列信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是与考古资料印证后，还是能够反映苏美尔王权的系谱。
苏美尔王表
根据苏美尔王表，第一个王（霸主）是埃利都的阿鲁利姆，统治了2.88万年，第二个王是阿拉尔加，统治了3.6万年；此后，神明不再青睐埃利都，王权转入巴德·提比拉城邦，他们的三个王，又先后统治了10.8万年；再后，王权又先后转入拉尔撒、辛比尔和舒鲁帕克三个城邦，他们的王，又先后统治了6.84万年。
舒鲁帕克之后，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洪水。
这样的记载，半人半神，当然不能当真。中国传说中的尧舜两帝，不过一百多岁，禹只有68岁，苏美尔人竟然将他们的先祖，描述为几万岁！论夸张，原来我们自古就不擅长。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考古学已经证明，苏美尔五个城邦不是虚构，都是真实存在的，时间大约为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之间。
而且，古环境与古气候证据表明，公元前3100年和前2900年，两河流域各有一个洪水期；据《吉尔伽美什史诗》推算，公元前3000年前后，两河流域经历过一次大洪水。
这样看起来，苏美尔王表只是神化了时间，城邦和大洪水可能都是比较接近历史的。
按照大洪水的时间倒推，这五个城邦称霸的确切时间，可能在公元前3000年前的一二百年间。
大洪水不是苏美尔独有的传说。几乎每个古老民族神话中，都有一个人类遭遇洪水的时刻。圣经《创世纪》中，诺亚就是经历大洪水，而成为人类唯一的祖先。再联系到希伯来人曾定居两河流域，说不定他们传说的大洪水，与苏美尔大洪水是一回儿事。
中国传说，“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于是选派鲧去治水，鲧没有成功，大禹子继父业，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通过疏通的方法，将九州洪水导入大海。
从考古研究来看，中国这次大洪水，似乎不是苏美尔那次大洪水。一篇发表在《自然》的论文提出假说，称公元前1920年，积石峡地震引发山体滑坡，在黄河上形成天然堤坝，随后半年多时间，黄河完全被堵塞，河水汇集为堰塞湖，最后漫过坝顶，淹没两岸。
如果这个假说成立，那么中国传说中的洪水，就比两河流域传说中的洪水晚了1000年左右。
再回到苏美尔大洪水。苏美尔王表显示，“发生大洪水之后，王权再次从天而降，王权在基什。”基什（Kish）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城邦，位于今天伊拉克中部乌哈亚米尔遗址（Tell al-Uhaymir）附近，距巴比伦遗址东12公里，巴格达以南80公里。
很可能，洪水过后，基什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位伟大领导人，带领当地民众治理洪水、恢复农耕、敬拜神明，率先实现了崛起，成为巴伦尼西亚平原的新一代城邦霸主。
而且，基什位于咽喉要地，能够控制幼发拉底河下游水源。幼发拉底河又是下游农业灌溉的主要水源，所以谁控制了基什，就就能控制下游平原，成为各邦的盟主。
时间一长，“基什王”竟然成了霸主的代称。后来，连那些南方城邦，北上控制基什以后，也不得不以“基什王”自居。
基什的主体居民，不是苏美尔人，而是说闪米特语的阿卡德人。他们本来是落后的人，接受苏美尔文明熏陶，谁想到经历了洪水之后，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苏美尔人的强劲对手。
这个历史事实侧面说明，大洪水并没有让量和居民伤筋动骨，也没有让毁掉他们的历史记忆，否则以基什为代表的当地城邦，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重新焕发生机。
从这一时期开始，苏美尔人开始在泥板上记录制度，让今人得以走出传说时代，窥见苏美尔的真实世界。
苏美尔王表上，历代基什统治者在位时间不像洪水前那么夸张，缩短到了上千年。实际的兴盛时间，可能共计100余年，即公元前2900年至公元前2800年。
考古学家挖掘出的基什王宫，是苏美尔最早的王宫，时间大约在公元前2800年左右。洪水前的五大王权城邦，只见其名，不见王宫。
基什遗址
公元前2800年以后，霸权转移到了稍南的乌鲁克。乌鲁克历史悠久，遗址可追溯到公元前4000年前。几百年后发展为居住中心，是当时两河流域最大的城镇。
从公元前3100年到前2900年，乌鲁克城市、国家和文字具备，进入了文明阶段。可惜，随后二百年间，它在武力上不如基什城邦，领土被侵占，建筑被摧毁，一度萎靡不振。
公元前2800年左右，乌鲁克重新崛起，打败基什成为新霸主。当时，苏美尔大约有76个城市，乌鲁克占地400公顷，主城区人口5到8万人，是唯一大城市。
乌鲁克称霸的三百年，有两位国王载入史诗，名垂青史。一位是第二任国王恩美尔卡，大约公元前2700年左右；另一位是第五任国王吉尔伽美什，大约公元前2600年左右。
《恩美尔卡与阿拉塔之王》，叙述了恩美尔卡与阿拉塔国王斗智斗勇，获取木材、石材和珠宝的故事；《吉尔伽美什史诗》被公认为人类最早的史诗，描述了吉尔伽美什与好友杀死妖怪，并在好友受惩罚而死后，远走他乡探求永生的故事。
公元前2500年前后，随着河水改道，乌鲁克优势不再，逐渐失去了霸主地位。两河入海口的乌尔乘势崛起，成为新一代霸主。同时，苏美尔文明向东西扩展，促进周边城邦崛起。乌尔衰退后，两河流域从春秋进入战国，开启了列国混战、群雄逐鹿的时代。
此后近两百年间，两河流域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变化，是苏美尔地区城邦趋于平庸，上游阿卡德、亚述城邦开始崛起。马里称霸阿卡德地区，埃布拉称霸亚述地区，阿卡德北部的阿克沙克，甚至一度南下扫荡苏美尔，雀占鸠巢成为异域霸主。
连东夷埃兰人都不甘落后，他们的一个城邦阿万（Awan），都曾进入苏美尔威风一时。
群雄逐鹿的结果，是南部城邦暂胜一筹，剩下拉格什（Lagash）和温玛（Umma）决一雌雄。拉格什最初统一苏美尔，强迫西方的马里进贡，占据明显优势，后来却被温玛反超，将霸权拱手让出。当然，温玛也没能笑到最后，西部阿卡德人挥师南下，造就了真正的帝国。
值得一提的是，拉格什虽然失败了，但是他们的一个王，却在人类历史上抹下了浓厚一笔。公元前24世纪上半叶在位的乌鲁卡基那，拉格什最后一位统治者，颁布了有史记载的第一部法典，并且启动了后世所知的最早改革。
他免除寡妇和孤儿的税收，发给盲人粮食补贴，要求城市承担丧葬礼仪的费用，下令富人向穷人购物必须使用银子，如果穷人不愿意出售，富人或祭祀不得巧取豪夺。
这简直就是两河版的“尧舜禹”。
对历史学者来说，苏美尔历文明演进到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好消息。苏美尔王表上的霸主们，慢慢从“神”变成了人，统治时间趋于正常。尤其到了战国末期，统治者在位时间从几年到几十年，已经与常人无异。这似乎意味着，苏美尔进入了信史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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