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太监躲在床下的故事(故事她出身青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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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昭庆十三年冬,天降大雪。

纷玉推门而入灌进来一股寒风,凛冽清爽,迎面扑向在正在用朝食的令秧。

令秧很没出息地抖了抖。

纷玉吐了吐舌头把门帘子放下来,一张圆月脸冻得红彤彤:“姑娘,这雪下得真大,用完饭要不要出去瞧瞧?”

令秧摇头,这样大的雪,一两天是不会停的。要看有得看,没必要去雪地里挨冻。

纷玉知晓她的脾性,就不再劝她出去走。只手脚麻利地干活收拾屋子,待令秧用完朝食收碗的时候才又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我刚才从前边过来,像是见到有人在月门下堆雪人呢,瞧着怪有趣的。”

令秧闻弦歌而知雅意,挥挥手让她自己去玩,这样好的雪,这样美的景,她无福消受,没必要拘着纷玉也不快活。

毕竟她也才是个小丫头。

下雪天总是格外旖旎,令秧懒懒窝在贵妃椅里,拥着炭火,烘得满室暖意融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将睡未睡之际,门帘一扬,同清晨一般无二的冷风兜头灌进来,冷得令秧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萧慎之一身鸦青长袍,外披一件月白织锦披风,黑发高束,玉冠盈润,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温煦和气。

令秧起身给他倒茶,潺潺热汤入盏,清亮汤色映出她被暖气烘得嫣红的脸:“大人吃口热茶,暖暖身。”

萧慎之并不接她的茶,只自己动手解了披风束带放好,一双剑眉微蹙:“你屋子里头这样闷,也不开窗?”

令秧转身去开窗,外头雪还在簌簌直下,遥遥望见院脚那丛青竹一夜白头,不堪重负弯了腰。

萧慎之已自顾自地在她之前坐的贵妃椅落了座,像她一般拢了绒毯,眯着细长眼睛瞅着她。

令秧心里咯噔,挪步去他跟前,乖觉得仿似一头驯鹿:“大人可是累了,想歇一歇?”

萧慎之单手撑额,另一只手从绒毯里伸出来朝向她,令秧径直走上来握住他的手,顺着力道扑进他怀里。

“别晃了,让我睡一会儿。”

2

萧慎之说的睡一会儿,却是唬人的。

直到房里炭火燃尽,余温尚存,窗外天光渐渐暗下来,他都紧阖着一双眼,仿似要睡个够。

令秧缩在萧慎之怀里,冷得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她自小怕冷,到了这酷寒北疆,每年冬天都过得不易。

萧慎之被她这一哆嗦给拉回了些神智,皱着眉头把绒毯往自己身上一裹,将她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中。

令秧轻手轻脚摸索着爬出那堆毯子,别扭地窝了这半天,她腿都有些麻了。

纷玉悄悄掀起门帘,露出一双有些狡黠的眸子,压低声音问她:“大人睡啦?”

令秧点头,摁着地毯站起来。腿脚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走路还有点刺麻。

傍晚萧慎之睡醒了,纷玉很有眼力见儿地上晚膳。那一盅竹荪炖黄花菜很得他的青睐,令秧替他添了两碗汤,都叫他喝得干干净净。

饭毕雪倒是停了,萧慎之在这屋里头困了一个下午,有点憋闷,遂起身去院里走走,顺道消食。

令秧是躲不过的,兜上风帽出了门,外头这时候风将将大起来,声声灌耳,吹得她鼻头都木了。

萧慎之没披披风,大步流星在雪地里走,檐下灯笼一摇一晃,明晃晃的雪地里映得一片片红色残影。

令秧低着头循着他的影子走,一步一脚印踏在前头那个拉长变形的影子里,积雪在脚底下嘎吱作响。

冷不防前头人脚步乍停。令秧被这呼啸寒风吹得头昏脑胀,没反应过来迎头撞了上去,直直扑在那人的背上。

肌肤底下贴着的布料单薄沁凉,令秧一瞬间清醒过来赶忙伏低认错,就听前头那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3

今日寅时萧慎之才从大内出来,小黄门引着他越过红墙高槛。途径一条人迹罕至的宫道,那面容白净的小黄门压低了声音同他道:“萧大人,宫门在前,跨过去,就是光明坦途。”

他没有作声,抬眼见随侍敬安守在马车旁,都快叫落雪堆成了雪人。

上了马车,到府里同母亲问安,一同用了早膳,回自己房里枯坐半晌,心里仍旧沉闷如巨石压阵。

扬鞭纵马去福临街,推开门就见她的随身丫鬟同一群仆役的孩子一起蹲在雪地里堆雪人。一张圆月似的脸冻得通红尚不自知,同厨下张福的七岁小儿昭哥儿争着用什么给雪人做眼睛。

当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萧慎之把马鞭交给门房,径自去了令秧房里。

房里温暖沉闷,令秧窝在椅子上像个上年纪了的老太太一样坐着打盹。

他突然就有些放松下来,焦躁的心绪回稳,只是这屋里头闷得像是让人透不过气。

没喝她递过来的茶,皱眉让她去开了扇窗。瞧着她手足无措地在这方寸之间坐立不安,心里又由不得烦闷起来:“别晃了,让我睡一会儿。”

她似乎有些愣住,呆呆立在那里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萧慎之伸手拉了她过来,虚虚拢在怀里。

屋外落雪纷纷,榻前炭火温暖,怀中人谨小慎微地把脑袋伏在他膝盖上,萧慎之闭眼,终得一场好眠。

4

令秧叫他大人。

打从三年前萧慎之把她安置在这一户小院子里头令秧就这么叫他。

萧慎之话不多,且性子薄。一个月里头能来这里四次都算是多的了。院子里头除了她跟纷玉,还有厨子张福一家。张家媳妇儿搭着丈夫做些浆洗缝补烧水的活儿,带着两个儿女算是在这里安了家。

门房是萧慎之自己的人,不苟言笑的一个中年汉子,姓徐,徐忠,同这院子里大多数人都说不上三两句话。

令秧被卖给萧慎之的时候才十四岁。扎个双环髻,耳垂明月珰,一张鹅蛋脸俏生生嵌了双剪水瞳,瞧谁都是波光粼粼欲语还休。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萧慎之也不过十六年纪,却比她沉稳得多,至少看着她发抖的模样还能笑得坦荡自然。

他那时候长得好看,同现在眉目疏朗暗藏机锋截然不同的那种好看。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皮肉骨相最是摄人。少年风流,一笑就迷了她的眼。

但那天萧慎之并没有收下她,令秧乖觉地侍立一旁给他斟酒布菜,莺歌燕舞不曾歇,月上柳梢头,她呆头呆脑地给他斟了整整两壶酒。

他也从善如流喝了两壶酒,一滴不剩。

张詹事笑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萧慎之只一笑,抬手抚过令秧腕间那串泠泠作响的银铃铛:“丝竹悦耳,美人如玉,当饮。”

令秧闻言一抖腕,酒水潺潺细流到檀木桌上,一时间酒香四溢。

5

后来她在溶春楼待了两个月,鸨母也认认真真教了她两个月。

再见萧慎之已是夏日,他那日穿着白色织锦直裰,笑着端盏饮茶,一双长眸看着她的眼睛:“我今日来带你走,你可愿意?”

其实她愿不愿意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开口。

鸨母把纷玉也给了她,临行前往她发间插了一支钗:“往后自己机灵点儿,倒也不算苦。”

令秧点头,上了马车去摸自己头上那支钗,錾银的一只蝴蝶,并不起眼。

后来就住在了福临街。

最初只有她和纷玉两个人,来了两次吃过几顿令秧自己摸索着做出来的饭食之后,萧慎之买来了张福一家子,并遣了徐忠来。

令秧悄悄松了口气,鸨母怕她下厨熏了皮肉伤了肌体,只教了她几道中看不中饱的馃子,全是卖巧的活儿。

全然未料到被人接出来养,还得自己洗手作羹汤的。

令秧在这方天地里过了三个春秋,出门次数少之又少。

无他,每次出门都是徐忠在后头跟着,死气沉沉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跟在两个妙龄女子后头仿似要吃人,怎么着都没了兴致。

萧慎之对此不理不问,又或许他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三年里令秧或多或少摸清了他一些脾气,不喜脂粉香,不喜喧哗,爱洁,口味清淡,算不上挑食。

还有话少,情绪甚少外露。半点没有溶春楼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眉目流转全是风流的恣意。

那溶春楼里肆意风流的少年,像是她的一场幻梦,梦醒了,就只有眼前这个眉目深沉的萧大人。

6

令秧知道他近来心情不好。

雪地里散步消食回来,萧慎之由她服侍着沐浴更衣,临睡前又吩咐她去取纸笔。

令秧取来给他备好,笔墨纸砚,红袖添香。就差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词倾河汉了。

可他一支笔在砚里几次饱蘸墨汁,最后也只在纸上写了个过字。

写完就摔了笔,一张宣纸满是墨痕。令秧默默收拾好,在床外侧睡了。

夜间觉得喉咙干涩,后背似有冷风直灌进来,叫她四肢百骸如坠冰窟。咬紧牙关还是克制不住,蜷曲了身子发抖,自然而然惊醒了枕边人。

萧慎之被吵醒一贯没有好脾气,这也是令秧咬牙忍半天也不敢出声的原因。

少不了一通忙活,好在张家媳妇儿是个未雨绸缪的,伤寒避暑的药都是常备着的。

煎了一副药吃下去,好歹是没那么难受了。

萧慎之却一言不发整肃行装,半夜回了府。

到底是养在外头的,一个不高兴了想走便也走得,不需交代什么,一个眼色就已足够。

况且她知道,萧慎之要娶亲了。

作为京城里头炙手可热的高门弟子,若不是父亲英年早逝,萧慎之断然不会这个年纪还未娶亲。

听闻他未过门的妻子同普通的名门闺秀很不一样。八岁随父亲昭武将军镇守边关,练就一身好枪法,扬鞭策马跑过茫茫大漠,飒爽明艳,十六岁才随父亲回朝落户京城,是京都里头排得上名号的贵女。

那样明艳鲜活的女子,该有多恣意潇洒。

倒是同萧慎之一静一动两相宜,不像她回回见了人,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7

萧慎之下朝应昭武将军赵骞之请,一同去荣靖楼喝茶。两人并肩入二楼雅座,一盏清茶烟雾缭绕,让赵骞都有些看不清对面这位东床快婿的脸。

“慎之今日在殿上对周大人的事三缄其口,可是有决断了?”

“算不上决断,不过是不知为不知。”

萧慎之垂眸抬臂斟茶,茶水汤色清亮香气悠长:“将军归朝不久,该是晚辈替您接风洗尘。家母常感念当年您同父亲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前几日还同我说望来日有空备宴请您过府,见见故人。”

赵骞自然说好,萧决明算是乘父荫的贵门子弟里真正有所作为的一个。少时从文,行文言辞精炼,深得圣心。后来从武,也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白刃血阵里拼杀出的勋贵荣勇,不失为文武全臣。

赵骞同萧决明并肩打过几次仗,心里也甚为赏识。辗转经年后知晓他中流箭不治的消息,也暗自可惜过。

不过山河永固,昔人已矣。

剩个独子,无功无过到十六,却是个恣意妄为,一个眼神就能望到底的空架子。

好竹生歹笋,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纨绔,没几个有血性的。

赵骞那时同旁人一般无二,都做这般想。

8

一顿茶吃了半个时辰。两厢作别归家,赵骞在前,萧慎之在后,分头上了马车,朝两个方向而去。

萧慎之打任吏部尚书以来,甚少与同僚私下会晤。朝下会面也是互换名帖登门拜访,这样明正言顺且不落人话柄。

今日这一面,似是不同于他往日作风。

敬安在闹市里引绳而行,车马缓缓,周遭行人熙熙攘攘让他险些听不清里头主子的吩咐。

“去福临街。”

进门惯常是萧慎之一人。徐忠跟在后头同他低声讲:“院里同往常一样。没什么异常。”

彼时年岁将近,令秧带着纷玉对着窗外剪人胜。

“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

令秧边剪着手里的红鲤鱼边念诗给纷玉听:“我记得那时我母亲还会剪五谷丰登,一张纸剪下来铺开,各色各异好看得很。”

纷玉听了向往得很,一双杏眼圆溜溜地盯着令秧:“姑娘手这样巧,也是会的吧?能否剪一个给我瞧瞧?”

却见刚刚还笑得惬意明快的人一下子收了笑脸,起身同门口行礼:“大人安好。”

纷玉忙不迭起来行礼,萧慎之也不拘泥于虚礼,抬手让两人起来,自己去捡了桌上错乱摆放的人胜瞧。

手上这朵梅花剪得精巧细致,巴掌大小的玩意儿倒是费了不少工夫。

他笑着同垂首立在一旁的令秧道:“你倒是生了一双巧手。”

9

他今日心情似乎挺不错。

令秧这么估摸着,把刚刚剪出的鹿递给他瞧:“我未曾亲眼见过,寻思着画册上头的模样剪了,您瞧着是不是这个样?”

萧慎之接过点头,这笼里的雀儿不识鹿,剪得却是惟妙惟肖。

“我今日来,瞧见外头的积雪深了,你可曾去瞧过?”

令秧不敢撒谎,老老实实承认:“未曾去过。不久前寒气入体,喝了好久的汤药才见好,不敢去。”

萧慎之闻言颔首,隐约记起那日夜里她瑟瑟发抖,算来该是他的错,硬要拉人去雪地里散步。

看她的脸是瘦削了不少,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而传神,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暗含了些许恳求。似是怕他一个兴起,又拉着她去雪地里走。

少有的促狭心思起了:“上回我瞧着纷玉堆了个雪人,怪模怪样的,还不如你的人胜好看。”

令秧有些懊丧地收回可怜巴巴的眼光:“都是手头功夫,想来也不难。大人若是想看雪人,奴这就替您去堆一个?”

话说完就要打了帘子出去,萧慎之手快才拉住她的手腕:“你这样子,还堆什么雪人!”

两人又回了屋内,炭火照样烧得红旺旺,纷玉机灵得很,早早开了窗跑了。就剩令秧和萧慎之四目相对,两厢静默。

“我还从未听你提起你母亲。”

萧慎之今日似乎格外健谈,主动挑起话题:“你今日同纷玉说人胜,这都是她教给你的?”

“是。渔里乡间,到人日都会剪人胜讨个好彩头。我母亲手巧,会的花样多,只是我手拙眼慢,才学了些许皮毛。”

萧慎之没再说话,抬头看对面的女子。令秧今日穿了身荷茎绿的袄裙,上衣滚边镶了一圈软白绒,衬得肤色白皙细腻,人也显得温婉明和,像一茎亭亭小荷。

10

年底张福同徐忠一同给院子里挂红灯笼,贴春联。雪扯絮似的下,纷玉同张家嫂子在厨下备饭菜,一颗黑黝黝的脑袋不住地往雪地里头打雪仗的昭哥儿燕姐儿瞧。

张嫂瞧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心只怕都飞到雪地里头去了。于是起身把剁好的肉馅放进盆里,同脖子都探得快折了的纷玉道:“你帮我去外头瞧瞧那姐弟俩,折腾这么大半天了出汗没,别给风吹着了凉。”

纷玉忙不迭地应了,飞也似的跑出去,险些撞了正要进门的令秧。

令秧扶正了纷玉身子,叫她好生走路。回头见小厨房里头菜板盈案,灶下炉火正旺,劈啪作响,好像一年真的就这么过了。

张嫂同她行礼,说了不少拜年的吉祥话。她打心底里盼着这样的日子能长久,令秧实在是个再好相与不过的主子,人文静,规矩也少,底下人安生。

令秧同她点头,轻声问:“张嫂,年前叫你替我买的鳙鱼头,可买着了?”

张嫂这才记起来,唉唉唉地应了,回身去端木盆:“得亏娘子早前吩咐了,近年关市收得早,这样鲜活的鱼可是抢手得很呢。”

令秧低声道谢,同张嫂吩咐打个下手,自己动手去备菜。

她今年突然很想念母亲做的剁椒鱼头,北地风雪迫人寒气蚀骨,更让她怀念这热辣辣的味道。

切好葱姜蒜,将腌好的鱼头上锅蒸。待到天光将暗,精心准备的年夜饭也上桌了。

11

纷玉对角落里那份白嫩嫩的鱼头很是好奇,几次举箸想试又被那红彤彤一片的辣椒劝退:“姑娘,你这一盘子看着红红白白,到底辣不辣?”

令秧只笑:“你尝尝罢,味道应该还行。”

纷玉将信将疑吃一口,鱼肉细腻,混合剁椒的酸辣,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她不曾吃过这样辣的饭食,一面流泪一面欲罢不能:“姑娘,你这道菜好吃是好吃,就是辣得脑瓜疼。”

话说得俏皮,将满桌子人逗弄得笑了。昭哥儿也跃跃欲试,叫张嫂一巴掌拍下了:“你前些日子肠胃不好,不能吃得太辣。”

一顿饭吃到四面昏黑,徐忠依旧抱着剑去了院门前守着,张嫂带着孩子入了西厢房守岁,余下纷玉同令秧去东厢房,守岁迎新。

两人将炭火烘得明亮旺盛,纷玉孩子心性,还卧了两只红薯在灰里。令秧带着纷玉对着窗外落雪翻花绳,起初她还兴致盎然。勉力熬到亥时,两只眼皮早就打起了架,令秧瞧她小鸡啄米似的模样,哄着她先去睡了,自己守旧岁。

令秧一人对着明窗映雪,估摸着快到子时了,低头去抚桌上那天剪的鹿,轻声低语:“万物于天,深盖藏也。”

“现下是子时,应当是混沌万物之初萌,藏黄泉之下才对。”

令秧一抬头,就见门帘之下萧慎之长身玉立,束起的黑发和长睫都落满了雪,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同自己招手:“你且过来扶我一下。”

12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

令秧去扶他时就发现了,八尺有余的身子骤然压下来,让她几乎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才扶着他在椅子上坐稳了,他又伸长了胳膊要搂她:“我今日还未曾进食,这满腹的酒,烧得着实难受。”

想不到他喝醉了是这副模样。令秧叹口气,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扒开炭灰,将那两只小红薯翻出来,问他:“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旁的吃食,你先吃这个垫一垫可好?”

吏部尚书萧大人年夜里吃红薯充饥果腹,说出来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然而令秧用瓷勺将两只红薯的瓜瓤舀得干干净净送入他腹中,萧慎之仍旧显得意犹未尽:“这不能解饥,我仍旧觉得腹中空空。”

简直磨人。

令秧咬牙:“你且坐好,等我片刻。”

说完也不管他,径直出门朝厨下去。张福此刻还在厨下,方才萧慎之进来的时候徐忠就提点过,是以此刻灶上仍旧有火,咕嘟翻滚着解酒汤。

但此刻萧慎之要的不是解酒汤。

令秧巡视一番,瞧见了张嫂备好的宽面条,眼前一亮:“张大哥,可否方便煮碗面给我?”

张福哪有不肯的道理,手脚麻利地烧水下面。那厢令秧已经重新蒸了一遍那份剁椒鱼头。它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生人勿近,除了纷玉尝鲜的一筷子,再没旁人动过。

13

令秧端着那碗面进来的时候,萧慎之已经清醒了不少。瞧见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却又狠不下心拒绝。

一口下去却是有些意外,这样热辣酸鲜的面条倒是出乎意料地合他的口味。压着吃了半碗,才发觉出了通身的汗。

令秧垂首收拾干净碗筷,顺手递给他一枚蜜饯。萧慎之拿着那枚果脯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今日醉酒失态,倒是让她连哄小孩儿的伎俩都用上了。

令秧把桌面收拾干净了发觉萧慎之仍旧没吃那块蜜饯,蹙了眉头过来同他低头轻声道:“这面有些辣,你可以吃点甜的压一压。”

萧慎之摇头,伸手揽她进怀里:“我母亲是川渝人氏,因而我也受得住辣。”

令秧便没再言语,低头去看他月白曳撒衣料上的花纹,遍布暗银祥云纹,显得贵气清朗。

萧慎之伸手抚她黑绸子样的头发,无意间摸到发髻上的那只錾银蝴蝶,眸光暗了暗:“你这么些年,也没打几件好的头面?”

令秧摇头:“我不喜欢,这样就很好了。”

萧慎之没再说话,指腹在那支钗上来回摩挲几次,像是突然累了:“歇了吧。”

令秧应声,服侍着他沐浴更衣,放下重重帷幔,沉沉睡去。

14

年初,京城出了轰动一时的大事。

礼部侍郎周处机徇私舞弊一案终是尘埃落定。由他着手提拔的一应考生都拨到下次科举再入仕。

而周大人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

抄家没产,株连九族,人当即押入天牢,翻身无望,秋后问斩。

张詹事背手出了乾清宫,远远瞧见那绯衣玉带,身形颀长的青年尚书郎悠然而出,不禁笑着作揖:“天官可是寻了好靠山,得圣心眷顾。我等愚钝,同朝为官不及阁下一二。”

萧慎之垂眼受了他这礼,声音淡淡:“科举是为国选材求贤,不是个人舞权弄柄的门道。我与詹事同朝为官,身有责,行有道,无谓愚钝否。”

说完径自朝宫门外走,春雪莹白,远远传来张詹事意味不明的声音:“萧大人,宫门入易出难,你瞧瞧这红墙琉璃瓦,哪一个不是牢笼。”

“且看长远些,绿无长青,萧大人该早早替自己考虑才是。”

萧慎之并未搭理,袍袖一扬,入了自家马车。

敬安在帘外轻声道:“赵将军刚刚遣人递了话来,说是新年伊始,来府里给老夫人贺岁。”

萧慎之低低嗯了一声,今日这样一堆事下来,他倒是忘了自己还有桩日期将近的亲事。

想起那个圆脸率直的少女,红着脸给自己递的针脚拙劣的荷包,就有些头疼。

圣人这个媒人做得太过明智,好到让他说不出旁的话来推辞回绝。

15

萧老夫人年轻时脾气火爆,到老了却随和可亲。

赵骞带着女儿赵盈上门作客,老夫人一双眼睛满含慈爱:“盈丫头生得这样好,又识大体,赵将军真是好福气。”

五大三粗赵将军就捋着胡须笑,他中年得女,一个姑娘如珠似玉养大,真真是捧在手心里头宠的。

老夫人这样青睐,自是让他得意又心安,好歹过门不会受婆母的气。

恰巧萧慎之换衣前来拜见母亲,一身霁色夹棉直裰,黑发束以白缎,儒雅清朗好似戏文里头的翩翩佳公子。

赵盈不由得红了脸,悄悄缩回了搭在老夫人肩上揉肩的手。

老夫人笑着叫萧慎之坐,回身同赵盈道:“盈丫头累了吧?我这把老骨头僵得紧,难为你有心了。说起来啊,还是姑娘好。你瞧瞧我这个儿子,硬邦邦也不知道体贴,他要是有你一半的细致可心,我也就满足了。”

“不碍事的,老夫人,我往后有的是机会给您按肩,只要您不嫌弃。”

话音一落却看见自家老爹眉毛倒竖,满脸不争气。赵盈才惊觉这话不矜持,又低低垂下头,余光里撇了一眼正在喝茶的萧慎之。

他却只是低头喝茶,并不搭话。仿似这厅堂之内熙熙融融一干人都比不过这盏茶入得他眼。

16

赵骞有着行伍出身的武将大多有的粗狂不拘,同萧老夫人三言两语就转到了正题上:“圣上给小女和萧大人指婚,某今日前来,一是见故人,二来是想同夫人好好商议一下儿女婚事。”

萧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侧首去看至今未发一言的萧慎之:“云麒,你瞧瞧这个事如何?”

“且再过段时日吧。”萧慎之抬眸同赵骞诚恳道:“先父五月故去,愚孝期未满,还望见谅。”

赵骞一捋长髯,暗自忖度:这实是板上钉钉的的事,早晚都不成问题。况且这样迫着人家迎娶进门难免有些让人看轻。便也同意了:“百善孝为先,自然是要等孝期过了再论为好。”

言罢见自己闺女那一脸失落不已的表情,不由得眼皮一跳,忙不迭地拱手告辞。

萧老夫人同萧慎之一同送客出门,敬安跟在后头将回礼给了赵府随侍。待要回府时就循着风声听见老夫人语带生冷地同自家主子讲:“此事不可回转,你且安心待着那日,将外院里的花花草草都理干净才好。”

听完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外院里头那个鲜为人知,老夫人此言却是早就知情。不由得抬头去看了萧慎之,仍是神色淡淡,毫无波澜。

17

这几日令秧总是睡不安稳。

纷玉同她说院里腊梅开了,红花黄蕊,俏丽可爱,劝了她几次都没能成功,气鼓鼓地收了她的剪子红纸:“天天闷在屋子里头剪这些有什么用,出去瞧瞧花花草草精神头都会好些。”

令秧任她把东西一股脑收进篮子里:“左右不过是在这院子里头,四四方方一片天,四时景色看了三年,都倦了。”

纷玉动作一顿,神色柔和下来:“要不我帮姑娘你拾掇一下,咱们一道儿去外头瞧瞧。”

令秧摇头:“罢了,我这几日总是睡不踏实,到了白日里总觉得头昏脑胀,不妨此刻歇歇,可能会好些。”

纷玉心知再哄也无用,令秧已经自己去了鞋履到床上躺着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这一觉却是睡得格外香甜,待到令秧醒来已经是暮色四合,屋里头昏暗无光。她趿拉着鞋履起身,摸索着去桌上倒茶水喝,却听见沉沉一句:“这茶水已凉了许久,叫纷玉进来,换壶热茶吧。”

令秧就收了手,改去点灯。光线渐次亮起来,照出萧慎之一张轮廓明朗的脸。

两人都有些沉默,令秧披着冬衣在他对面坐下:“大人几时来的,奴睡得沉,慢待了大人,心里惶恐。”

萧慎之借着昏黄灯光去瞧她的脸,线条流畅明丽,眉眼柔和,一副温良如玉的模样。恍惚就让他想起了除夕晚上那两只热糯香甜的烤红薯和耳边的温软细语。

还有那枚孩子气的蜜饯儿。

开口却是冷硬:“张詹事近来,没有同你通信么?”

18

令秧错愕的神色来不及掩盖,明明白白暴露在光影之下,叫萧慎之瞧得一清二楚。

他慢条斯理地翻过倒扣的茶杯,将那壶凉透了的茶斟满一盏,浅浅啜饮一口:“还是说,你已成了弃子?”

令秧此刻却没了声音,一双剪水瞳莹莹润着水色,像是有千万种委屈难言于口。

萧慎之嗤笑一声:“不要这样看我,我惯不会怜香惜玉。”

“我今日来并非是要为难你,这方院子困了你三年。如今你可以走了。”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回江南去吧。”

令秧此刻才像是有所触动,跃动的烛火下一张脸半明半暗:“大人何不杀了我?”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难倒了尚书大人,他只默默低头将茶水饮尽,不出声响地走了出去。

令秧僵直地坐在案边许久,待到纷玉站在她耳边叫她才回神。只听见纷玉说:“大人又走啦,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留住他呢?”

“留住他。”令秧无意识地轻声重复这句,却是低低笑出了声,她何尝留住过他啊。

萧慎之从徐忠手里接过马鞭,临出门前往东厢房深深望了一眼,吩咐道:“这几日警醒些,若是她要出去,你就不必跟着了。”

翻身上马走了几步又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回来,居高临下同徐忠讲:“要是她夜间出去,不管哪里你都得跟着。倘若是出了城,就别管了。”

说完长鞭一扬,在空气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徐忠一人在原地一脸困惑。

19

今年的赏钱比往年来得都要多,张福一家子诚惶诚恐行礼拜谢令秧:“娘子心善,才让某一家得以安身之处。今年这赏钱太多,某愧不敢受。”

昭哥儿燕姐儿都抱着蜜饯在一旁啃,瞧着自己父母双双跪地朝着令秧拜,都有些无措,下意识地要去托他们起来。

令秧笑着随那两个小人儿去拉那两口子,说:“令秧一介孤女,承蒙二位照拂多时,这也是应当的。”

说完示意纷玉把那小箱子取来打开,取出里头两张薄薄白纸递给二人:“这是两位的卖身契子,今日还给你们,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张嫂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娘子可是要出远门?不妨事,我们一家子就在这里等您,不兴这样做的。”

令秧亲自蹲下身子去扶她起来,声音轻柔明快:“阿嫂,我是要回家了,不会再回来了。这方院子就给你们一家子住吧,也算是我多年来的报答。”

张福掀动嘴角,一双眼睛朝着那温言笑着的姑娘望了又望,终是没有开口。

纷玉在令秧身后哽咽了声调:“姑娘,大人那儿你都没知会一声。这样走了,怕是不行。”

令秧回身去瞧那红了眼圈的姑娘,摇头:“我的去留是早就定了的,没必要惊动他。”

20

昭庆十九年春,萧慎之做了父亲。他的妻子赵盈给他生了个小女儿,模样玉雪可爱。

当天夜里赵盈抱着女儿舍不得放,瞧见昏黄灯光下神思游移的丈夫,心中不悦:“你且瞧瞧她啊,多好看的一个娃娃。”

萧慎之抬眸,女儿一双眼睛黝黑明亮,直勾勾看着他,像极了多年前见过的那对剪水瞳。

禁不住伸了手去抚她的脸,刚刚还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却突然发作,啼哭声震耳欲聋,似是全身心都在拒绝父亲的触碰。

赵盈把孩子一把抱住,轻轻抚她的背,舒缓地颠着,细声哄她:“不哭不哭,那是爹爹,不怕的。”

当年那个眉眼含羞又直率明朗的姑娘,到今时今日沉稳了许多。做了母亲之后更添了柔和,瞧着都觉得大不一样了。

萧慎之坐在榻前,目光描绘着赵盈的面容轮廓。只是她生就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养大,怎样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却偶尔忍不住又想,她如果做了母亲,会是什么模样。

但这一切也终归是想想罢了。

翌日上朝,知情的同僚都同他拱手庆贺弄瓦之喜。他笑着一一回应,回身却见已位居太常寺卿的张大人立在后头,一双狭长眼睛笑得很是愉悦:“天官可谓是年少有为,仕途顺畅,弄瓦添丁。正是少年得意时,羡煞旁人啊。”

萧慎之点头,虚虚回他几句要走。张大人一撩袍袖亦拱手作别:“我遣人送了份薄礼去府上,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21

萧慎之惯用的案几上摆着一支钗,錾银蝴蝶,样式普通,质地也算不得好。

赵盈抱着宁姐儿在案前慢步走着,一面轻声哄着女儿一面同萧慎之讲:“下午时候有个小厮送来的,说是贺礼。瞧这技法粗糙的钗子,也不晓得是什么人送的,这样上不得台面。”

萧慎之并没有去动那支钗,只背着赵盈立在案前,声线沉稳一如往常:“可还有别的什么一同送来?”

“没有了。送来的时候是用一块荷茎绿缎子包着的,我好奇是什么东西,就拆开看了。”

赵盈说着去捏了捏女儿莹润白皙的脸蛋:“谁想竟是这样一支钗,你可知道是谁送的么?”

萧慎之双手撑在案几上,从赵盈眼里看去就只能瞧见他支棱的两条肩胛骨,透过月白直裰矗立得像两条狭长的裂谷。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是故人相赠,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再没别的话了。

赵盈这多年来多少都明白一些,萧慎之心不在此,也哭过闹过,但到最后却还是狠不下心。

萧慎之是她少女时期的所有幻想,亦是她为自己画的牢笼,挣不脱,也逃不过。

且萧慎之虽则心不在,身却常伴自己左右。旁人看来无可指摘,久而久之自欺欺人,也就罢了。

而今日这支钗,却是正正好好戳进她心口的刺。

叫她犹疑不能,深思恐极。

22

张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萧慎之了。得益于令秧的馈赠,他们一家子过得还不错,租了一个铺子做食肆生意,再不用为生计发愁。

萧慎之进来时他正在收摊准备回家,瞧见故人,忙不迭停了手里头的活计,招呼他坐。

萧慎之捡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张福端来一碗荠菜馄饨:“大人这么些年里似乎一点没变,还是当初的样子。”

瓷调羹在清汤底里头打了个转,叮铃一声落在碗壁:“令秧那间屋子可住人了?”

“没,我老婆子一直念着娘子,说是会有回来的那天的。且院子大,房间也多,就一直空着没去住。”

萧慎之点点头,起身同他道:“你先打烊吧,我去福临街看看。”

福临街还是老样子,开了院门却不见了徐忠。那个忠厚可靠的汉子已经叫他调去别处了,再没有人在门扉内替他接过马鞭,同他说一些早就知晓的无聊话。

张家两个孩子都长得半大了,小孩子忘性大,早已记不得这曾经作为他们主子的青年人,大声呼喊着去寻母亲。

张嫂给他开了东厢房,揽着一双好奇的儿女走了,留他一人在檐下灯笼久久站着,始终没有迈开那一步。

他其实知道拉她出来散步的雪天傍晚,令秧气鼓鼓地跟在他身后一脚接一脚地踩他被檐下灯笼拉出来的长长影子。

当时自己满腹心事沉重如山,却被她这略显孩子气的泄愤举动轻而易举地取悦到,不知不觉心里就松快下来。

她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叫人心生亲近又倍觉愉悦松快。

23

萧慎之终归是没有进那道门,他心里宁愿前尘往事都随那人的离去烟消云散。今日这一趟权当是他着了魔。

可张嫂未做此想,送他出门之时还殷殷问了句:“大人,可是娘子要回来了?我这几日把屋子收拾一下,还照原先的样子布置,行么?”

萧慎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翻身上马去了,马蹄声得得敲在石板上头,急促得像是要逃脱什么。

燕姐儿悄悄挽上母亲的臂弯:“阿娘,那是谁啊,瞧着不说话的样子怪吓人的。”

张嫂拉下她的腕子,回身关了门:“是位贵人,咱们先回去等你爹回来吧。”

荣靖楼二楼雅座,小厮轻手轻脚上完茶,合上门,目不斜视地下楼。

房内张大人早知有此一会,故而此刻悠然居首端,一双狭长眼里都是全然明了的嘲讽:“天官可是嫌在下礼送得轻了?”

“张大人送礼一向高明。”萧慎之一掀袍角坐在下首,俊朗白净的脸庞上头笑意半分不减:“某年少时得大人所赠江南一枝春,奈何北地风雪酷寒,终是留不住。”

言罢轻手将茶杯放归桌上,抬眼去瞧对面已经渐染银丝的张大人:“今日偶然瞧见往日春光,心中甚为记挂。故而请教张大人,何处寻江南?”

张大人一笑,细密褶皱堆积在眼角,面色却愈发可亲:“天官应当知晓韶光难回的道理,何况江南北地本就不相容。”

“不过是一场闹剧。”

24

令秧死了。

萧慎之从这熙熙攘攘的茶楼出来,眯眼瞧这北地春光。桃花红绯,春芽涂绿,草长莺飞,碧空如洗,正是太平好时节。

可那个惯穿碧色衣裳的江南姑娘,再也瞧不到这样好的春光了。

她熬过这样酷寒的漫漫长冬,在曙光将明春色初回之时,由他亲手推进无边黑暗之中,再不能醒转。

曾几何时他也自诩洒脱情义,道少年意气,千金散尽快意人生。遭逢突变入庙堂也把持本心,虽有动摇也未曾行差踏错,自觉无愧于心。

唯有这一泓江南水,叫他欲渡无门,午夜梦回总觉得心有愧疚。

此时此刻,萧慎之那颗挂念多年的心终于重重落回胸腔,斯人已矣,于事无补。

“太子想送人进内廷朝堂,周处机只是一颗棋子而已。蚍蜉撼树,你太高估自己了。”

张大人叩着桌板:“你我心里都明白,龙椅之上如何轮转也逃不出那几个人,如今座上那个风烛残年,萧云麒,你这么多年,还没看清楚么?”

“你我都是这风云搅弄之间带起的尘土草枝。太子当年这一步棋走得险之又险,叫你给拆解干净,不可谓不记恨。”

“圣人将你同赵骞牵扯在一块儿,无非是为了拉拢你,两相制衡罢了。”

“你需得明白,你可以是刀刃,但不能对握剑之人露锋芒。”

“令秧不过是暗里不动刀枪缠的一根藤,斩断才是两相安生。”

25

纷玉在期年之后重遇故人,却是再也拾不回当时心境。

昭庆十四年春。令秧整顿行囊,说要带她去故乡江南定居。

纷玉还记得那天姑娘穿了荷茎绿的袄裙,耳垂明月珰,娇柔仿似一朵青莲。

在城外遇上歹人之时,姑娘亦这样柔弱,却死死将她挡在身后。纷玉只听见她说:“你要是活下来,就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后来白雪覆猩红,她在雪地里挣扎许久,自保都是侥幸。

她出身青楼,陪心上人3年,在他娶妻不久孤独死在雪地里

也曾想过去找萧慎之,可除了那张脸之外她对他再无所知,就只能这样过下去。

待她盘起妇人头,洗手作羹汤,前尘事皆做梦一场,却遇故人来。

她细细同那人讲过往,天色将暗,要回家做饭待夫归,且拜别。留一封令秧手信给那故人。

萧慎之在这小小茶寮展开了这封存已久的信。一字一句读得虔诚细致,这几张薄纸道尽了她短暂的一生。

我自江南而来,辗转至北地,年幼不更事,且不知何为乡愁。

于溶春楼学艺时听了曲《菩萨蛮》,唱的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歌女同我说唱的是江南景,我却是不信的。

江南哪有这样好的景,我离家时只有洪流滚滚,山崩石摧,遍地泥泞,仿似炼狱。

26

后来我遇着了一个人,生得好看,话说得也好听。妈妈说我要是学艺学得好,就能陪他了。

夏日里他接我回去,我惶恐又期盼。那一方院子只有寥寥数人,像是这世上只有我们。

可世上并不止我跟他两个。

张詹事同我讲,他在皇宫里同圣人待了一昼夜,很多事情都是瞬息之间就变了的。

那天夜里他心情不好,来我这里的时候是带着脾气的,我瞧着他的模样,突然发现人与人之间那样不同。

我光是看着他就觉得心安,偶尔又觉得惶恐,但无论哪样都是好的,我心里知晓。

可他不。他在我这里只是为了觅一处安宁,我在与不在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我不能扰了他的清静。

于是我将那张他写了字的纸给了张詹事,就这样一个字,且让他们猜去吧。

张詹事问我他说了什么没有,我摇头,其实这是事实,可他不信。

那又如何,我不过一条命而已。

后来他除夕那天过来,喝了很多酒。我第一次敢正视他的脸,才知道那样高的身躯也能被压垮。

其实我心疼,但我们之间隔了太远,有些话说出来是不合时宜的。

倒不如沉默。

27

我其实不喜欢江南。

可他想我回去。

我知道其实早就有这一天,这算得上好结果了。

可再冷的冬天都过来了。我那日瞧见墙角迎春都绽芽了。想是春日要到了。

近日来困倦不已,月信也迟了。心有疑虑不敢言。

我知道开口就是失去,那还不如当做从未有过。

他其实没有在乎我的去留,放我走。

他权当做施舍而已。

我知道没有别的路,只能如此。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我这样年轻,断肠也能得过。

不过是再也见不到这样好的雪了。那株未融雪就绽的迎春,我是见不到它开了。

雪里开花却是迟,如何独占春上时。

昭庆十四年春。

沈令秧。(原标题:《雪里开花恐是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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