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玉基(作者原创授权)
百回本《西游记》第五十六回为“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本篇孙悟空诛杀草寇,并由此同唐僧闹翻,也原著后续推动“真假美猴王”剧情埋下了伏笔,同时,该篇标题提出了明代的社会问题——“神狂”和“道昧”!
孙悟空的滥诛草寇谓之“神狂”;佛教如来及观音对孙悟空“滥杀”的纵容谓之“道昧”。当然《西游记》中的如来和观音等都是本书中的文学角色,因此托角色之口说出的话,能用来推测西游作者所持的价值观之外,不能代表佛教系统所宣扬的佛法;角色如来和观音在《西游记》中的对话,未必就是所对应历史人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手持的是正义的棍棒,打杀那些相对弱势的草寇,这里的“正义”也就是站在帝王、佛教尊者的立场上来说的。但角色唐僧对孙悟空的行为,是用佛教“慈悲为怀”的标准进行评判的,认为孙悟空只要赶走那些草寇也就行了,大开杀戒将他们个个处死,这严重违背了佛教的宗旨。矛盾上交到如来、观音那里,观音只做了口头批评,如来近乎没有表态,孙悟空对那些草寇的刑法似乎重了些,但也因为以取经大业为重,不予进一步追究。西游作者设置这个故事桥段,按角色唐僧的立场,孙悟空坚持了扬善除恶的原则,但藐视了草寇们的生命权。
笔者试想:万一这些草寇当中,有些是为生活所逼、或因官府税费过重不得不干点拦路剪道之事,在古代“官逼民反”之事时有发生。假如是这样,孙悟空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棍子打杀些性命,别说是佛教,就从儒家角度来讲也是有点“草菅人命”之嫌!《西游记》作者设置这样的故事桥段,很明显是要影射象征一番明代朱元璋所建立的司法制度之缺陷之处。
在中国古代除了有“以德报怨”主张之外还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主张。《西游记》本章回中的情景是作者设置用来说事的,唐僧师徒初遇这些草寇,孙悟空打杀了两名草寇,这里有唐僧的第一次训导;强人头目的父亲留宿唐僧师徒,很诚恳地介绍自己的儿子专干些拦路剪径之事,似乎也不感到道德亏欠的样子。半夜儿子归来要对唐僧师徒下手,老人将他们从后门放生,表现出老人尚存良知。第二天,唐僧师徒被草寇们追上,被孙悟空赶尽杀绝!若以古代“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伦理,站在草寇们的立场上看,刑法过重!按角色猪八戒的口吻,孙悟空的草菅人命行为也该判个充军发配之罪。从明代的儒家、道家、佛教理论,用任何理论考量,如果抛开律法,手拿“道德”之棍棒,无限制地棒杀不道德的草寇,最终道德也会走向反面。
恰在《西游记》中,每次孙悟空因滥杀而被唐僧念动紧箍咒或被赶走时,读者群体中就会爆发出针对唐僧的指责和不满情绪,认为唐僧如何肉眼凡胎、如何好坏不分等,更抱怨好多妖怪后面隐藏着高大上的正派势力,总为孙悟空不能彻底斩草除根而唏嘘不已。抱有这种思想的群体,当然会对《水浒传》中角色武松“血溅鸳鸯楼”滥杀不良官员家属的事件,丝毫不愿意提出批评,依旧将武松粉饰得光彩照人。也许之后的《金瓶梅》作者似乎意识到了《水浒传》中创立的英雄形象——武松,未能唤醒沉睡的国人,因而又将打虎英雄武松给发配了,转而描述官府及官吏们的腐朽生活场景,呼唤真正的打“虎”英雄出世,或将期望更先进的理念或清明的司法制度问世。也许在暗示,景阳冈猛虎已被打死,但横卧朝堂鱼肉百姓的、更猛的“虎”依旧在作怪。
言归正传,但笔者深信,但凡明朝中后期的、能留下千古名篇的士人们,他们的写作宗旨不完全是为了迎合后期读者的口味、或为金钱利益。“劝诫”并表达作者自己的正义感情应该是永恒的主题。之前的劝诫类文章都是所谓的“庄雅”之言,也就是“一本正经”。自“三袁性灵说”提出后,那些具有愤世嫉俗情结的文士们,就有了创作白话文小说的激情和动力。他们在作品中,首先迎合读者们的猎奇心、仇富心、报复心、意淫心、消极心等写故事,等博得一片欢呼之后,也就是等你上了套以后,再在作品中提出极其严肃的,关于人性的善和恶、道的明与昧之间的博弈,也给广大读者留足了充分的辩论空间!“神狂诛草寇,道昧放心猿。”这一章回开始的故事给读者们带来了欢快的同时(阳),在文本内容中也隐藏了不少血淋淋的教训和无尽的伤痛(阴)!下面一起分析一尊“狂神”是如何变成“狂魔”的;高大上的真理又因何变得蒙昧的!
诗曰: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除六贼(六欲),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是朱明时节,但见那: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
《西游记》作者一路“押解”唐僧师徒,还未完全脱离“西梁女国”国界,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区,看到满山艾叶无人采,也就此凭吊一下屈原,抒发一下个人情感。如果在今天的小学生们面前提起屈原,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端午的粽子吧?但明朝的士人们当凭吊起屈原的时候,内心里表示愤恨的肯定是楚怀王父子,用楚怀王父子的昏庸肯定要影射明朝一些皇帝的昏庸和残暴。
但在《西游记》作者手里只有五个角色,要影射大明王朝皇帝们的劣迹,不能太明显还要入木三分,除了玩转“神魔”之外还得设置些“超级链接”。在明代没有这个词,但《西游记》作者一直熟练地在应用着。
唐僧师徒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拦住路口道:“和尚!那里走!”三藏道:“阿弥陀佛!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那贼闻言大怒,众娄罗一齐下手,把一条绳捆了,高高吊在树上。
却说八戒赶来呵呵大笑道:“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悟空怒斥八戒,赶过去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甚么歹人?”三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行者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么与他说来?”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悟空出面与草寇斡旋之际,唐僧骑上马往东逃跑……。一阵棍棒孙悟空打杀了两个强人,猪八戒埋了尸体,听那长老如何祷告:“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攥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
一场劫难,引得师徒们之间各怀心思了:
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
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
依《西游记》叙事风格,杨姓与前后章节及本章回内容无关,孤零零一个杨姓,只能代表《西游记》作者在凭吊一名或几名被明朝皇帝冤死的杨姓名士,笔者能想到的是死于严嵩父子手里的——杨继盛,这是题外话。
而书中人物为子孙铺平前途,同样暗指朱元璋。朱元璋为了给子孙铺平前途,竟然将跟随他建立大明王朝的功臣诛杀了好几万,制造了震惊华夏的“胡蓝惨案”。
“胡蓝”案中,即使“胡”和“蓝”谋反成立(事实上有没有谋反无法定论)为什么要牵扯出好几万人出来垫背呢?原因就是被冤屈的人们(好人也罢、坏人也罢)相互招供,相互撕咬,主观上面对灾难却各怀心思,客观上却帮助了“发怒的狂神”而剿除了朱元璋主观上的、潜在的对他政权的威胁。
“草寇”,固然可恶。但在《水浒传》中,那些“草寇”皆为逼上梁山的,得到了广大读者们的一致同情。但是,“胡蓝案”中的四五万被杀的人,他们在当时的身份也是谋反者——草寇啊!因此在《西游记》中,谁是妖怪?谁是真神?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完全是读者所处的角度所决定的呀!
为此,《西游记》作者虚拟了这样一处唐僧师徒遭遇草寇的场景。通过这一场景,结合《西游记》之前展示给读者的故事桥段,有效揭露了整个明代社会上下的道德缺陷和制度缺陷:
一处人家,家长是一位和善的老者,他知道儿子专干些拦路剪径之事,当然这背后会有很多的不明原因和无奈吧。事实上透过这一户人家映射出的格局,在文学意义上讲,这户人家及所在地严重缺失的就是儒家思想,老人在整个家庭中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
从《西游记》作者所处的社会来看,多数明代皇帝将儒家思想、包括其他一些道家、佛家及理学思想,通过包装变成了统治国民和管理官吏的工具,能为国家命运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皇帝,他依旧高高在上,所有产生于士族的各种思想完全蜕变为供皇帝淫乐的资本;士人们领悟到的“大道”丝毫无法成为皇帝这位狂神的羁绊!
《西游记》中的文学主角们,除了唐僧之外,作者赋予了灵机变化的属性,做这样的设定有个好处就是在不同的故事桥段中,这些主角可以化装成另外的角色,他们完全可以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思想的代言人。在本章回,孙悟空额外扮演了早在南宋时期兴起的“理学”思想,主张“存天道,去人欲”;猪八戒扮演的思想角色,是由于“人欲”的泛滥,西游作者嵌入到猪八戒身上的道变得“蒙昧”了。唐僧被强人高高挂在了树上,这是“事物”,用猪八戒的“心”作为“镜”,在猪八戒的“心镜”中反射出来的“光像”竟然是:“师父在荡秋千玩耍”!言外之意就是要玩一起玩多好,干嘛自己偷着玩?也就是在揭露猪八戒的“心镜”表面蒙上了一层“人欲”的污垢。《西游记》作者在勾画这一场景时,他肯定要以角色的行为烘托大唐李世民所持有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思想,同时想到了李世民对直言敢谏的魏征的挽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整部《西游记》是以“西天取经”为线索的,在开头也是抱着要取的佛经是“大乘佛法”,不再是供个人成佛的“小乘教法”。角色唐僧表现出的顽强意志力中也渗透着西游作者赋予的、为了寻找能为整个明代社会起到积极意义的“大道”的期望。但从角色唐僧所表现出的懦弱和无能来看,这种期望只是作者内心中想要完成的“大道”的一部分。
孙悟空打死了两个草寇后,借角色唐僧之口有一番祷告之词:“冤有头、债有主……!”孙悟空又开始炫耀他背后的官僚势力,唐僧要赶走孙悟空,但还要写下文书执照等。在这里能表现出西游作者已经有了强烈的“契约”精神;用“紧箍咒”、“金刚琢”等道具的使用,也在呼唤一种“一物降一物”、能彻底约束皇权的思想和制度。
当然,这一切都是作者设计的故事桥段。从此还要引出真假孙悟空的故事,说是真假,实际上在精神层面来讲,许多人何尝不是真与假的组合体?说得好听些也就是感情和理性的寄居体,神在哪里?鬼在哪里?这两个被冠名为“阳”和“阴”的东西实际上都在每个人的心里!如果将内心的“猿”和意中的“马”,用缰绳收牢靠的话,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是善;如果是“由马寻缰”,神也会发狂、妖也会发狂。
从《西游记》中也能体会出现代社会中提出的一句口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生活还需要靠自己!”这也是中晚明士人广泛践行的思想——知行合一!
《西游记》故事桥段中,作者设置这样一段“平草寇”事件,也引发了唐僧师徒之间、思想上的严重分歧,这也映射到明代社会中存在的各种理政、育民思想之间的矛盾。至于《西游记》作者本人所持有的思想是什么?还需分析其他章节中的文本,通过综合分析研究才能确认。
再一次温故这首劝诫诗作为本节的结尾: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除六贼(六欲),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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