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涛谈书法创作中的技术、媒材与艺术表现

文 / 张彪、阴澍雨


  在传统意义上讲,书法的审美首重气韵,宋人黄庭坚更以“韵”来品藻书法的高低,这一风气的形成,与中国古典哲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庄子》论“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在哲学层面提出如要混同于大通境界,应远离形体的束缚,去掉情识情见;投射到书法层面,那就是去除一切外在的技术、材料方面的依傍,一任天然。因而《负暄野录》中载虞世南说欧阳询写字“不择纸笔”,而苏轼则有“我书意造本无法”的洒脱。所不同的是,古人同样非常强调技术层面的重要性,有为了获得笔法妙诀而不惜盗墓的典故,也有如智永为了宣扬王氏笔法而自写《千字文》八百册分赠江东诸寺。至于欧阳通写字,则“必以象牙犀角为笔管、狸毛为心、覆以秋兔毫,松烟为墨,末以麝香,纸必须坚薄白滑者乃书之……”所以,书法的气韵与技法、媒材之关系,孰轻孰重,历来为书家所争论。至于今日,书法进入学院教育体系,对于技术、材料与气韵的讨论,较之以往更为激烈。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家杨涛是当代学院书法教育中的典型代表,传统功夫扎实又具现代意识。他对传统书法的理论研究颇有心得,在书法如何体现当代审美、如何融合古今中西形成自我面貌等方面,有较为独特的见解。本期[案边点滴]栏目,特别约请书法家杨涛谈书法的技巧、媒材与艺术表现力之间的关系。(阴澍雨)

阴澍雨(中国艺术研究院一级美术师、本刊栏目主持):您的书法、篆刻创作为大家所熟知,今天想就技巧、媒材与艺术表现力之间的关系,请您分享创作经验。您的学历背景包含了中国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三所国内最好的艺术院校,在不同学院的书法学习中,最大的受益分别是什么?

杨涛(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这门艺术既然称为“法”,那它就离不开传统文化中的诸多约束和规定,因此,从这一角度看我在这三所院校的学习经历,收获有如下不同:中国美术学院给予了我对于书法的“法”的一些理解与认识,中央美术学院给予我最多的是一种想象力。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中国美术学院更多的是一种对于书法主流规矩的认识,而中央美术学院更多的是对书法潜流的认识。与两所美术学院不同,中国艺术研究院是一所理论研究学府、学术研究圣地,它给予我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层面的熏陶、诸多艺术门类的滋养,书法除了技法实践以外,更多的是文化修养,中国艺术研究院恰恰在这一层面给了我一个重要的补充。

张彪(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您如何看待技法与创新之间的关系,技术的高低与创新的成败,有无必然联系?

杨涛:书法是数千年来先贤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理解和判断的外在体现,从中总结出的一系列用笔、书写方法,我们称其为“笔法”,现在多叫作技法。

传统技法,是千百年来以书法名世的人总结出的一个大家共同认可的、行之有效的书写方法,也就是一种共识,如果没有这种共识、没有技术作为支撑,便很难确定你懂不懂书法,是不是书法家。这种技术层面的经验,是你今后一系列进步的支撑,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在技术达到一定水准之后,书法真正要表达的,是脱离技法而深潜于作者内心的表现力,所谓创新,是属于你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它依托于文化的滋养,是深层次的。具体来说,创新是一种似曾相识,但又是其他时代所不具备的一种视觉感受,这种视觉感受一定是有源头的,这个源头,恰恰就是前面所说的共识,包含形而下的技法,更有古人对书法不断叠加的认识。具体来谈,我认为有几方面:其一,是境界层面的恢复,是一种形象、视觉的感受;其二,从形而下的角度,它还包含一些新的表现技法;其三,所谓的笔墨当随时代,可能是一个强烈的时代“烙印”,我们会一眼辨出这些作品的时代,因其烙印是独有的,我想这就能够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所以创新的成败与技术的高低存在必然的联系。

当然,并非在表达技术层面掌握的信息越多,创新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个问题是思想上的,它跟技术有关联,但这种关联不是最主要的,艺术的创新,更多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放眼古代,越往上追,你越会发现很多作品一定不是以技法的丰富性为第一位的,像甲骨文、金文,你如何判断它技法层面的复杂与高深?没有那些丰富、精微的技术做支撑,它同样能够体现时代的精神,这就是那时的创新。

我在上课时,提到王羲之不知唐宋以后的技法传统,但这不妨碍他“书圣”地位的成就,这些与王羲之精湛的技法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在于他对书法的“新”的确立,以区别于以往的秦汉传统,这一区别便是创新,即使当时有人说他是“野鹜”,这都不妨碍他对时代精神的树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技法的精湛与否与作品气韵的呈现,某种程度上来说处于一种或有或无之间的模糊状态。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1)

杨涛在工作室写印稿

张彪:书法的用笔,常被书法家看作是学习书法的核心重点,您在教学示范及日常书写中,除却时人常提的中锋、侧锋,也时常提到裹锋,请您具体谈一下裹锋用笔书写的特点。

杨涛:基本的用笔技巧,可以分为中锋与侧锋,至于裹锋,它不是游离于中锋、侧锋之外的第三种行笔状态,它属于中锋系统,只不过是用另外一种笔毫的舒卷方式来表达中锋。

裹锋是笔毫的一种绞转、裹挟,它将笔毫的柔顺状态做了一些调整,也就是说,通过一定的动作,将笔毫背面的部分扭到了前面,前面的部分则转到了后面,令其于纸上呈裹挟之势行走,其用意就是在书写过程中,增加笔毫与纸面之间的摩擦力,从而达到笔力的丝丝入扣,令纸、墨充分生发。

在裹锋行笔的过程中,由于笔毫的状态发生了转变,处于绞转下的笔毫呈现出一种挣扎、逃逸的角力状态,这一状态下的行笔表现出的线条,具备一定程度的苍茫感及肌理效果,从而达到线条厚重、沉着的基本形态。

张彪:我们发现您在书写时,尤其是在写大篆、狂草等偏向写意、表现一类的作品时,有较多的擦、抹、掠等非中锋状态的用笔出现,线条同样极具厚重感、堆积感,尤其您在中国美术馆展览的那件大篆《天姥岑望天台山》,更是将其体现得淋漓尽致。请您具体谈一下用笔技巧与线条表现。

杨涛:我在书写过程中,会有各种不同的用笔动作出现,但这些动作均是围绕着书写的主体性来展开的。比如,那些所谓的擦、抹、掠等动作,其实是在中锋的基础上作为一种装饰来呈现,它无法与主体性的中锋相提并论。

中锋状态下的线条,厚重沉稳,同时又会丢失某种活泼灵动,面对这些,我需要一种补充,而这正如你所说的擦、抹、掠。此外,擦、抹、掠,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另一种状态下的侧锋,这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对中锋、侧锋的使用问题。我在创作中,会根据不同的内容、不同的字体,将中锋、侧锋按照不同的比例,进行分配与调整。比如《天姥岑望天台山》这件作品,我想依托诗文中山的高峻与巍峨,加上道、禅二家的气息,营造一种可望而不可及、一种别样氛围。我选择将字体的不可识性及其呈现的神秘感引入进来,以此打破某些既成的规则,而又合乎古辙。

创作中,我试图通过一些特殊技法的运用,令作品中多一些偶然性与不确定性,多一些鲜活的气氛,而古典与现代的转变,可能就在于此。我们所面对的展览空间不同了,观看形式也有所不同,面对这样一个现状,如何令作品摄人心魄,最重要的就是运用不同于古人的表现方式,来营造更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与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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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 灵澈和尚《天姥岑望天台山》 纸本 137×69厘米 2021

阴澍雨:怀素在《自叙帖》中引用别人对他书写状态的描述时说“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后人评价米芾也有“风樯阵马”一说,两者均谈到书写的速度问题,而且是快速书写。但您一直强调书写的慢,强调笔墨行进的阻力、迟涩,请您具体谈一下对慢写的认识,以及这一思想、技法的来源。

杨涛:“慢”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比较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从儒家角度看中国古代的教育,在蒙学阶段,可以不求甚解,给你时间去体悟,让你在人生的成长过程中,慢慢理解圣贤的思想。佛教同样如此,渐与顿,其实也是慢与快,而一切的“顿”都是以“渐”的堆积为基础,要经过缓慢堆积、渐次体悟。书法同样如此,故而,我所说的慢,与怀素的快,是不矛盾的。大家总说草书写起来比篆、隶书快,但如何在快中做到丝丝入扣,如何在快中夯实线条,这难道不是从慢中得来的吗,人类的自然生长规律也会告诉你,从牙牙学语,到蹒跚步行,到能够行走、能够奔跑,也是从慢到快的一个过程。从技、道的对比中,也可看出技一定是慢慢感受的,道则是忽然之间的,所以无论快慢,我想都是传统文化的外在体现。另外,你所说米芾的“风樯阵马”是快,但是还有一句“沉着痛快”。痛快,我理解为爽利、流畅,但是他有一个沉着的前提,沉着就要求慢下去、深入下去,有了沉着,才能让你变得痛快。

张彪:关于慢写,您曾在2015年连续花费17个小时写完一幅丈二尺寸的铁线篆《心经》,请您谈一谈这件作品的创作体会。

杨涛:准确地说,我写这件小篆用了18个小时,可以说很慢。历史上很多书家都写过《心经》,各种书体都有,包括小篆。而我在创作时,力图合古人心意,脱古人皮相。相对重要的,我考虑的是字法的选择,比如,怎样在以小篆为主体结构的章法中,融入金文的信息,如何令其成为协调统一的整体。然而最重要的,是这件作品完成的时间周期太长,在北方的气候条件下,砚中、笔中的墨干得较快,对于水与墨的比例,也就是湿度的把握较为困难。为了保证通篇节奏、墨色的统一,以及整体章法的均衡,我选择了半生熟的纸张来书写,而且在整个书写过程中,除了喝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书案,其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精神、气脉上的统一与连贯。

另外,写过铁线篆的人都知道,在书写过程中,气息的调整特别重要。如何让气息保持平稳,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如何让呼吸保持最微妙的状态,也就是让心跳处在最小次数的状态,而且是均衡的,这是靠个人的一种调整。可以这样说,慢写,需要的是一个全身心的协调,《心经》的创作也正是依赖于这一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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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纸本 364×144厘米 2015

阴澍雨:关于运笔,有用指、用腕、用肘之别,有的书家甚至还提到了扎马步的重要性,您在书写时,对于运笔及相应的书写姿势或发力点,有无特别的见解?我们看到您右手拇指、食指及中指等的指肚上面都已经磨出了厚茧,这很少见,您有什么特别的执笔妙招能够给我们讲解一下吗?

杨涛:古人对执笔方式总结较多,繁杂而神秘,但我认为执笔方式,只是手段,其目的是为了方便书写,就像拿筷子,其目的是为了方便进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都有自己异于他人的天生属性,因此无论拿筷子还是执笔,均无法用一种形式来应对所有,因此,对王羲之来说是对的,对颜真卿来说可能就是错的。那有没有定法可言呢,我认为执笔的方式,是以能够符合自己的生理构造,让自己的书写状态充分释放,这就是最好的执笔标准。至于你提到的扎马步,我觉得作为锻炼是可以的,但是作为书写,似乎过于夸张了。

指、腕、肘三者本是统一的系统,只不过我们人为地把它分解成了几个不同的部分。这个系统里面什么最重要?有的人肱二头肌很发达,但不一定就能把字写好,而腕的粗细似乎也与此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指与笔之间的关系,指是人最后的一个末梢,与工具直接接触,所以在我看来,手指与笔杆的磨合至为重要。

而对于毛笔,当俯视笔杆时,它就像一个方向盘,而这个“方向盘”要转动时,全靠手指对它的拧动。所以,手指对我来说,是最关键的也是最敏感的,我手上的茧,恰恰就在我手指第一节的部分,它佐证了我将笔当成一个方向盘来理解、运用的这么一个事实。我觉得这样说,似乎能够解释我手指上厚茧的由来。

关于发力点,我想这个东西是不需要教的,只要你拿起笔就会找到自己的发力点,不舒服肯定要调整,属于仁智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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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在做绞锋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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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在做绞锋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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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在做绞锋示范

张彪:您曾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做过《书法章法生成原理刍论》的讲座,以春、夏、秋、冬四季来喻示历代几种经典章法及其区别,请您简单谈一谈四类章法的划分标准以及这一观点的理论来源。

杨涛:此观点的理论来源,基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说白了,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中国人要讨论一件事,总是要找到一个根本,明确根本以后,后面的很多事才好开展。具体来说,中国文化中的精神传统,大部分来自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判断,比如国人喜欢先苦后甜,做事要有前奏、有仪式,任何事情都在讲究如何有序地展开。中国人善于对自然万物的生发变化进行总结,我们现在所用的时间的概念、春夏秋冬的概念、节气的概念等,均与自然密切相关。放眼古代经典的书法作品,几乎均是按照以上原理进行,来自春荣、秋枯的自然轮换、循环。因此,在这个基础上,我对书法的理解,也是来自时序更替及四时循环的观念。所以从书法的角度出发,其核心的原理来自中国人对自然的感受、体悟,我的那篇小文,也是总结了中国传统书法里面对章法时序的一种把控。

当然,有没有打破时序的章法呢?有,日本文化,包括其书法,就有这样一个特点,它会出现极荣极枯,也会一开始就进入夏季这种章法形式,而在中国书法里极少能见到如此的章法,这仍是与一个民族对自然的体悟相关。

张彪:您在教学与创作中,提出“线条的辨识度”这一说法,请您简要谈一下“线条的辨识度”的基本理论框架,如何形成自我书法线条的“辨识度”。

杨涛: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每个人不同的属性决定了他不同的心理与认识,就像佛教说阿赖耶识不同,世界上总有一个东西是属于你的,而属于书法的最根本的东西,在我看来就是那根线条。

所谓“线条的辨识度”,是一种属于你的具体的面貌,问题是你找到了没有。字体有千万种,千万种是不是都要经历过,你才能体会?如果说千万种都是经典,它们是不是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我认为是的,外在的表现是不同的,给每个人不同的方便而已。比如你看到并学到了《张猛龙碑》,那它就是你的方便,而这些都是属于象的体系,是为了解决根本的认识,这些东西只有找到了以后,你才能知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否则你就是一个行尸走肉。所以,着眼于书法,对于那根属于你的线的认识与寻求,是不是就是你的方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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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 戴叔伦《雨·历历愁心乱》 纸本 30×66厘米 2022

阴澍雨:放眼当下的书法创作状态,无论是学院内,还是社会中,碑学、帖学,以及立足西方的所谓“书写艺术”等,互相争鸣,有积极对立的,有倡导调和的,尤其对于后者,更不乏相互攻讦的,请您从自己的创作实践角度出发,来谈谈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杨涛:这个问题,我们应该从四个方面来说。一是书法,书法作为“法”的含义,就是先贤所积累的一些共识、方法,如果你是写书法的,那必须掌握这些,才能称之为书法;另一种,现代书法,它最后的主语是书法,所以现代书法的含义,就是对书法的共识、方法,有一定的要求,但又打破了传统书法的一些相对内敛的层面,主要突出视觉上的一些冲击;第三,汉字艺术,它几乎不谈书法,可以理解为一种基于汉字的造型艺术;最后是当代艺术,虽然偶有汉字的成分,但汉字仅仅是作为某种元素在使用,跟书法没什么关系,它不是我们所说的传统意义上的书法。

书法与其他几种的区别,就在于“法”,也就是对书法的共识、方法的掌握与运用。

张彪:您早些时候的作品,尤其是在您读研期间获得中青展金奖的作品,对于纸张做了染色处理。近些年的一些手卷作品也做了一定程度的处理,您在处理纸张时,除了染色,还有其他的处理手段吗,比如轧光、刷矾等?对于纸张的处理,您更看重其书写时的状态,还是其外在古旧的色彩呈现?

杨涛:那件获奖作品几乎没有去做什么形式,我现在用的一些做旧的纸,也是别人帮我做的,自己几乎不做了。但你说的这些做形式的手法,我都尝试过,在我看来,做旧还是做形式,都是为求解、求知这一状态服务的。

面对古人,如果在材料层面尽量接近,我能否通过自己的书写,去还原古人的气息与境界?我将其看作是一种检测,假如在这样的一个状态下,我写的与古人在气质上仍有很大差异,这就令人明白,差别不在于纸墨等外在的,而是自己的内在状态。换句话说,一切的诸如此类,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情趣的表达,是一种思古之幽情,这些东西都是配合自己的心境,配合自己当下的一种状态而来的,但它不是最根本的,书法的一切都是唯心所造,你心里有了某种感觉,手上不自觉地便会表达出来,便会奇怪生焉。

张彪:“笔砚精良”“笔精墨妙”是每一位书家关于书写材料方面的终极追求,不同书家针对不同的书体以及单字的字径,对毛笔的要求也不尽相同。您的创作五体兼擅,既有盈尺小品,又有丈二巨轴,在这里想请您就您的书写经验,谈一谈对笔墨的选择与运用。

杨涛:我相信所有的书家,当面对一个装满各种毛笔的笔筒时,纸一铺开的刹那,便已锁定该用哪几支毛笔,这是一种经验,你不可能在若干支毛笔中挑几个小时,而是一眼望去,便知道哪一支适合自己。

什么样的毛笔能够心手相称,传统的尖齐圆健,是对毛笔的基本要求。从个人角度出发,我偏向于弹性较好的毛笔,更喜欢柔中带刚的兼毫。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我会根据不同字体的不同要求,来追求笔肚的不同,比如写草书时,我会选择笔肚稍微大一点的,它的蓄墨量大,适合连续书写以及对长线条的表现。

关于用墨,我最大的一个感触是,当代人写字时用墨不够珍惜,而古人多磨墨,相应也惜墨如金,而书法中的精神气质,也体现在“惜墨”之中。所以我用墨宁可渴一点,保留笔毫的欲望和需求,也是因为这种状态,才令我的行笔速度能够放慢,行笔的路线更加明确,令书法空间的形成更易为我驱策。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8)

汎若不系之舟 14×13厘米

阴澍雨:在篆刻中,有人说写意风格适合用稀一点的印泥,工稳风格更适合稍微干一点的印泥,更有甚者,在刻细朱文一类工稳风格时,有人用手指将印泥“渡”到印面后再钤盖,以追求所谓极致的还原与呈现。对于印泥的使用,以及如何使用,我们想听一下您的见解。

杨涛:所有“一定”的说法,都是有问题的。比如印泥,这个要用稀的,那个要用干的,一旦成了定论,就脱离了艺术,成了科学。而印泥如何选择,如何使用,我觉得应该根据自己想要表达的印蜕效果,来做具体的操作,这个靠的是经验的积累,相对难以把握。所以说,同样一方印,给一百个人盖,会出现一百个不同的样子。具体来说,某方印章的哪个局部是你最想表现的、怎样生成虚实的效果,这需要那颗看不到的心,去指挥看得见的手,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9)

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 12.5×10厘米

张彪:篆刻从写稿,到上石,到刻制,再到钤盖,可以说经历了从创作到再创作等数重工序,面对盖印,有人更是发出了“刻印容易盖印难”的感叹,对此您怎么看待?

杨涛:写稿、上石、刻制、钤盖,甚至修印等几个过程,是层层递进的,在递进当中,你的创作经历了再创作的过程,尤其是最后盖印时,对于轻重、虚实的把握,甚为微妙,所以“盖印难”是有道理的,因为同一方印,尤其写意风格,每次盖的都不同,都有优缺点,其难也难在对于印蜕的选择。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10)

天地一脂也 13.5×12厘米

阴澍雨:您的篆刻创作有工稳与写意两类,近年来创作的大量的陶瓷印以写意风格为主,而陶瓷印相对于几百年来兴起的文人篆刻,无疑属于一种新材料,其在创作时又多了一道烧造的工序,刻陶瓷与刻石印,在工具及技术操作方面,有什么样的区别?

杨涛:陶瓷印在唐代就已大量出现,其制作方法,有干刻和湿刻之别,就湿刻而言,更多的是将其当作一种书写,而干刻则与镌刻无异。陶瓷材料,相对于石质,它的质地比较疏松,刻制时会出现很多偶然效果,也会出现自然的破损与粘连,这会产生一些意外收获,最重要的是它的窑变,让原来的既定样貌,变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不可预计、不可思议,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在我看来,陶与石的区别及优缺点,只是个人习惯对工具、材料的依恋,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材料本身没有高下,对于陶瓷与石材,它们的性质固然不同,但你养成的创作习惯,却是一贯的,所不同者,只是自我习惯下的心理差别。面对不同的材料,将自己的创作经验带进来,就很好了。你可以把陶瓷当石头去刻,刻你内心的石头,或者将石头当陶瓷去处理,比如也有印人用石头去表现湿刻陶瓷的效果,我觉得这都是可以的,没什么不对。刻陶印,最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它的不可思议。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11)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13×12厘米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12)

乘彼白云 9×8厘米

我一直认为,找到一个“理”来应对万事万物的变化,是艺术家必须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材料怎么变化,一颗持恒的心最重要。古代书论中功夫与天然的观点,放到篆刻中来亦准,故而无论哪种材料,既要表现人为的痕迹,同时又要符合天然。也就是说,在必然的情况下,尽力兼顾偶然,让他们协调起来,从而让你的艺术思想别开生面,也让这种不可预测的东西有一定的规律呈现,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

情轻意重两心相通(心手双畅方能纤毫毕现)(13)

虚者心斋也 5.8×5.3厘米

张彪:在文人篆刻发轫前的唐宋时代,便有陶瓷印出现,而它们的出现主要在于模仿、代替当时通用的金属、玉石材料,其风格、技法也一任模仿金属、玉石材料,我们现在在面对这种材料时,是继续古人的这种创作思路,还是像古人在发现叶蜡石材时由以石仿金,到确立石材的独立表现性,达到金、石并存一样,重新确立陶瓷材质印章艺术表现的新面貌呢?

杨涛:艺术没有对与错,用不同的材质表现过去的东西没有错,但最好的状态是什么呢?是你能够顺应这种材料的属性,又能够把行业里面的精神气质,或者共识带进来,最后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材料所呈现出的面貌,这个是充分发挥材料自身属性的情况,也是最好的创作状态。当然,前面说过,用新的材料,去模拟过去的风格,也无可厚非,我们现在刻石印,不也多有模仿金属质地印章的现象吗?

就创作者主体来看,好比你刀下的属性是大气磅礴的,而你却想表现娟秀细腻的,可以这样做,但这其实是违背了你的本心,违背本心,就不叫艺术了。(本文由录音整理,经杨涛审阅)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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