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这是作家王小波的经典作品《黄金时代》的结尾，写到陈清扬被小说里的王二重重地打了两下屁股。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王二是把自己当作他的女人来爱的，而非什么“伟大的友谊”，从那一刻她就如春藤缠树，小鸟依人，永远地爱上了他。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却泛起久远的回响。一直以来，都被喜欢他作品的读者们讨论，为什么挨了打的陈清扬，反而因此爱上了王二。
我今天跟大家说的这部电影，其中的某个场景就和《黄金时代》的此处相仿，在最近重温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忽然想，王小波一定是也受了它的影响。因为剧中男主人公也是这样给了女主角一巴掌。
这部电影的名字起得很让人心生绮念，它就是美国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拍的一部黑白片子——《一夜风流》。
一《一夜风流》的风流
曾经我向朋友推荐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们都表情暧昧，笑容神秘，一直互相挤眉弄眼地“呵呵呵”。但在看了以后都不由啧啧赞叹，说片子虽老，却自有一种活泼的精神，一看就知道《罗马假日》也借鉴了它的很多桥段，但它的故事却比《罗马假日》讲得更好，可以一刷再刷。
它当然值得一刷再刷，我们看看这部老片子的成就和在当时引起的轰动，就知道这一点。
它是历史上第一部赢得奥斯卡大满贯的作品。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剧本，全部都收入了它的囊中。此后这个纪录保持了四十年，直到1975年才被《飞越疯人院》追平。
这部电影也是第一部同时赢得美国电影学院大奖（奥斯卡奖）和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National Board of Review Award）最佳影片的电影。 而且它成功地让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从业内的二三流的制作公司直接提升到了一流电影公司的行列。
在剧中克拉克•盖博扮演的彼得，宽外套、V字领衫和宽边帽的打扮引领了时代潮流，成为当时男子最时尚的打扮。也因为在拍摄旅馆戏里脱衣服的镜头时，克拉克•盖博在衬衫里面没有穿背心，人们竟开始认为穿背心很老土，以致影响了内衣的销售，直接导致了许多内衣厂关门大吉。
在那个经济大萧条的时期，人们生活极其困苦，却都愿意到电影院里买张票去看看这部喜剧，一起大声笑笑，驱散愁云。买票的人群从票房门口一直排到人行道上，很多人都如痴如醉，看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我也愿意，把这部电影推荐给你——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它不一定让你明白什么大道理，但一定可以让你笑了又笑。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欢笑更美好的东西吗？
二 有关《一夜风流》的新思考
书常读常新，电影也是一样。
从前看这部电影总是被克拉克•盖博的微笑迷惑，心里想着这个人的灵魂和外貌都这么万里挑一，有趣有颜，没有钱就没有钱吧！应该也会是万千少女的迷恋对象。
然后一遍一遍倒带，看他和艾莉两个人假扮夫妻声情并茂地吵架，骗走父亲派来的侦探，两个人叽叽呱呱情愫暗生；还有他言之凿凿，显摆自己拦车经验丰富可以出本书，四种动作频发却一辆也拦不下，后来艾莉路边一站，裙子一提，美腿一露，立马有辆车“嘎”地一脚急刹。然后两个人神情互换，艾莉得意洋洋，而他却垂头丧气很窝火。
这些场景虽然看了很多遍，但每回看还是乐不可支。
快乐的同时，我也不仅疑惑：
这部电影片名叫《一夜风流》，电影里展示的两个人共处却有三夜，到底这个“风流一夜”是指哪一夜呢？
因为三夜夜夜都各有各的趣味，所以一直以来我竟没有得到正解。
而现在再看这部电影，却开始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其他人物身上。譬如艾莉的父亲，大富翁安德鲁斯。
他爱女儿，爱得都到了提心吊胆的程度，处处都让保镖跟着女儿，而活泼自由的艾莉当然要反抗，才有了一次又一次逃离父亲的视线。这也启发了我们爱自己的孩子，但不能让自己的爱成为了孩子的禁锢。
他知道女儿交往的这个飞行员金•威斯利是个花花公子，是在欺骗涉世未深的女儿，他当然强烈反对女儿和他的来往，为此不惜把女儿关在游艇上，当父女争执激烈时，他忍不住给了女儿一耳光，艾莉于是跳海逃走要远去纽约会情郎。看到这里，我不禁反思：孩子的逆反心理从何而“逆”，为人父母和孩子以硬碰硬，可能就毁了孩子的一生。
我也开始更多地关注女主，觉得这个女孩子虽然像男主讨厌的那样，有着这样那样的各种被娇惯的坏毛病，但她确实也像男主喜欢的那样生机勃勃，充满生命的活力，是个可爱的好姑娘。
看得遍数多了，我又开始有了新的思考：
很明显，彼得从艾莉拿自己的钱大方地给大巴上母亲生病的小男孩时，就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个有点娇气也有点蛮横的天真小妞儿了。但艾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个落魄的穷记者呢？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呢？
反复多看了几遍，想到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我开始恍然：
当彼得把箱子交给艾莉，让艾莉提着，自己腾出手来就在艾莉的屁股上重重地来了一巴掌。还兴高采烈的艾莉全无所知，忍不住叫出声来。
也许从那一刻艾莉就深深地爱上了他。
而《一夜风流》的“一夜”说的是哪一夜，也就有了答案。
三 小河波光粼粼，都是爱的朦胧
为了防止谢普利向艾莉的父亲报告艾莉的行踪，彼得拉着艾莉开始逃亡。
眼前忽然出现一条小河。
影片将那一段拍得极其美好，特别富有朦胧感：
月光星光映照着水面，小河泛着粼粼的波光，河水温柔地唱着歌，哗啦哗啦流淌。艾莉完全信任彼得，站在河边的木头上，然后彼得一下子就把她扛到肩上。两个人就这样开始趟水过河。
小姑娘兴奋极了，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过河，她提着彼得的鞋子，故意把鞋子也一晃一晃，鞋子就轻轻撞到彼得身上。彼得批评她不要胡闹，她听话地停下来，嘴里却还是继续和彼得唇枪舌剑，两个人争论艾莉的父亲安德鲁斯会不会“背人”。
你一言我一语，话越说越多，小姑娘还在固执地说“我爸爸很会背人”，彼得就把右手提的箱子递给他，不动声色地说“帮我拿一下”，不知就里的艾莉刚接过来，就被彼得腾出的手狠狠地在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从那一刻，她就爱上了他。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
在草垛旁，她继续和彼得抱怨自己又冷又饿，彼得虽然觉得她很麻烦，但还是很心疼她，去给她找食物。
这时的艾莉还不知道彼得走开，她继续嘴硬，故作坚强。她很骄傲地说：
“你变得真讨厌！我一开口你就骂我，如果你讨厌我的话，你可以离开，你可以随时离开！你干嘛还留下来啊？我一个人没有问题的！”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还听不到彼得的嘲讽，她回过头来却发现彼得竟不再这里了，她真的慌了，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这么依赖他？她不知道，只是当彼得拎着一大把胡萝卜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扑到彼得的怀里哭了。
她告诉莫名其妙的彼得说，自己太怕了，所以忘掉饿了，彼得忍不住很抓狂，抱怨说“你真会把人逼疯”。然后他还是拿起自己的风衣盖在她的身上。两个人脸对着脸，第一次离得那么近，不，是第一次意识到那么近，意识到自己的心，但都不确定对方的心。
一个在想：我是他眼里的大麻烦，又笨又脾气坏的娇气鬼呢！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利用我，为了获得一个独家新闻而已。
一个在想：可不能爱上她，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利用我，方便找到那个花花公子而已。
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了对方的影子。
四 爱的暧昧期，打是亲，骂是爱。
如果说前面的打屁股，两个人还没有觉察到对方的爱，那后面彼得脱口而出的一句怒骂，则完全把他藏在心里的爱表露无遗。
两个人搭上骗子的车，到路边一个饭店的时候，骗子假意要下车吃饭，问他们两个去不去。饿坏了的艾莉高兴坏了，却被一边的彼得霸道地一口回绝。
彼得问：你打算骗他请你吃东西？
艾莉回答：当然，说真的，我饿了。我要进去了。
说完就要下车。
彼得一把拉住她的手，很粗鲁地骂她：不准！否则我扭断你的脖子！
两个人都怔住了，懵懂地艾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彼得的不一样，但她太年轻了！竟没有读透彼得这样的举动。
而彼得说完了，就知道自己失礼了，因为他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内心的秘密。他躲开艾莉探索的目光，有些手足无措，他转过脸，不敢看艾莉的眼睛，浑身写满了不自然。
艾莉虽然没有完全懂，但行动上已经有了默契，她最终听话，忍着饿没有去。后来在夺回来的车上，她像妻子心疼丈夫一样，小心地给彼得拭去额上的血迹，然后从彼得的衣服里掏出一根胡萝卜，她宁可挨饿也绝口不吃的胡萝卜，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掉。
她的心事就藏在那根被吃掉的胡萝卜里。
现在我们再来看电影里的这两段打与骂，就能解锁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解锁前面的问题。
一个男人，一个绅士像这样打一个女人，骂一个女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女人，自己心爱的女人。不然他永远会对她彬彬有礼。
而同样，一个女人被这样一个男人打或者骂而能接受，也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也爱这个男人，也接受这个男人的爱。不然她会反手就给冒犯她的男人一记耳光。
“打是亲，骂是爱”，在这将明未明的爱的暧昧期就是这样。他们的默契就在这打与被打，骂与被骂间有了有别于其他人的亲密，他们都默认了这样的亲密，也在享受着这样的亲密。
这样的情节这部电影有，王小波的小说里有，在金庸的《飞狐外传》里也有：
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
危急关头，胡斐也不再掩饰，真情流露，他的“粗声暴气”，满满的都是对袁紫衣的爱，而袁紫衣也在这“粗声暴气”里体会到了胡斐对他的爱意，因此心里竟觉得甜甜的很受用。你看，“打”也好，“骂”也好，都是两个人消弥了一般人之间的距离感，在这看似粗鲁的举动里，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爱意。
所以我要说，最风流的一夜，最风流的一刻就是趟过那盛满月光的小河，牧场里，草垛下，铺好的软软的干草上，两个人互相凝视，将吻未吻的时光。
后记：
很多时候，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爱不爱一个人，接不接受一个人的爱，看他们的举动就可以知道。
譬如两个人在路边搭车，彼得温柔地用小刀细心地给艾莉剔去牙齿上的干草芽。
如果艾莉不爱他，她不会让这个男人离自己这样近，更不会让彼得给自己剔牙。同样的，彼得如果不爱她，也绝对不会去给她剔牙。
毕竟剔牙这样的事，如果不爱，对双方就只是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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