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植物,应当遵循从身边到远方的顺序。从城市的绿地、公园、校园,再到郊野的山地林间,便能循序渐进走进植物的迷人世界。

主笔/丘濂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1)

赏樱源于日本,近年在国内也很流行

“杂草”之美

年高刚刚生完孩子,还处在月子期。和她约在并不太为人所知的北京园林博物馆的后院里,她被明晃晃的阳光照得神情舒展,感叹幸好没有错过春天。在这满园春色中,她绕开了粉艳的美人梅,香气馥郁的结香,最终在一小片紫色的小花前停下脚步。“看,这就是早开堇菜,算是给我带来最多启发的植物了。”她蹲下身子对我说道。

你一定在早春时见过这种野花,在马路边、居民楼前,或者随便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如果不是成片开放,它似乎很难吸引你的眼光。但一旦它们稍微形成规模,星星点点的紫色便有了种淡雅宁静之美,不逊于园艺花卉张扬的姿色。年高打开速写本做起了记录。她画过许多次早开堇菜,如同观赏它们一样,也是百画不厌。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2)

早开堇菜是带给年高启发最多的植物

早开堇菜属于通常意义的“杂草”范畴,否则也不会这样难成气候。城市里的人工绿地要求纯净度达到98%,像蒲公英、早开堇菜这样的植物,便纳入了工人清理的范围。“其实,用它们来绿化铺地,经济成本更低,看上去也更加自然。”年高说。这让我想起《杂草的故事》一书中,英国博物作者理查德·梅比所梳理的人类对于“杂草”定义的随意和变化。“杂草”可以被认为是“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含有毒性的植物,或者仅仅是矮小、孱弱,样子不能符合人类的审美需求的植物,属于“优点还未被发现”。一言以蔽之,“杂草”的评判标准,是以人类为中心,来评估它的价值和破坏程度。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3)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4)

年高的手绘作品:地黄、六月的叶子

堇菜曾被古人书写过。《诗经·大雅》里写“周原朊朊,堇荼如饴”,说的是周原这个地方土地肥沃,让堇和荼这两种本来味道苦涩的野菜,也变得像糖那样甘甜。可能是它的滋味并不出众,到了现代,人们春季挖野菜的对象主要是荠菜和蒲公英。倒是中医一直看重它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功效,会拿来入药。“谈到野生植物,传统上国人感兴趣的是它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对其他并不关注。”年高对我说。她生长在海南岛的儋州。小时候面对漫山遍野的植物,认知的开始也是哪个能用来做糕点,哪个藤条用来编椅子可以结实耐用,哪个移栽回家可以用来观赏。“相信这是很多人认识植物的起点。可是,认识植物就类似结交朋友,你不能怀有功利之心,第一眼就想到它对你有什么用。你首先要尽可能地去了解它和欣赏它。”

虽然生得不起眼,但堇菜却进化出了精巧的结构得以顽强生存,这是让年高最惊奇的地方。它的花只有一点,地下却有异常粗壮的根系,即使被周遭植物遮挡住阳光,也能有足够的养分输送,顺利开花结果。最早年高只是用肉眼观察,逐渐发现动用自己的绘画功底,能感知植物形态最为细致的地方。一朵早开堇菜的花,就像是一顶小小的巫师帽,张开的花瓣是帽檐,后面的帽尖就是堇菜属植物的“距”,是吸引昆虫的花蜜储藏室。当昆虫降落于花瓣,花瓣上一条条紫色条纹就好比机场上的引导线,吸引昆虫一步步走向花朵深处。这个时候,昆虫的体重会压迫柱头,撑开将雄蕊围起来的药隔延伸物,花粉就会像倾洒的面粉一般漏出去,沾到昆虫身上。同时花柱里还有一个装着无色透明液体的小空间,当昆虫挤压柱头时,黏液就会渗透出来,粘住昆虫从另外一朵花上带来的花粉。这便让授粉过程得以发生。“有意思的是,你会看到昆虫也是狡猾的,它们在和植物斗智斗勇。有的堇菜花距上存在小洞,那是昆虫找到了盗取花蜜的捷径,而不用辛苦地帮助堇菜先授粉再采蜜。”而对于那些没能完成繁殖任务的堇菜,它还有最后一招,叫做开出闭锁花——这次花是封闭的,不再开放,很像是堇菜的一颗绿色果实。在这朵闭锁花里,雄蕊长得刚好能够接触到心皮的接收端,这样每一颗花粉都正好能投入其中,保证每颗胚珠结合精子并长成种子。

小小的一株早开堇菜,在纵向的研究和横向的比较上,都能为年高带来不少乐趣。辨析植物对于刚刚跨进博物大门的人来说,难免枯燥。年高却觉得这同样能和结交朋友作比拟:身边难免会有人让你感到“脸盲”,熟悉之后却发觉两个人差别如此之大。比如早开堇菜和紫花地丁,花期相差一周,经常混杂出现。两者对比,紫花地丁叶子狭长,如同柳叶;早开堇菜的叶片较宽,像是一把扇子。两者的花距也有差异,前者细,后者粗。从性状比较稳定的叶子和花距来判断不同,是年高观察植物多年总结出的经验。“通过颜色来区别会不太可靠,因为花色会随着土壤和光照的变化产生不同的深浅效果,我就曾经在一片草地上找到过粉色、浅紫色、深紫色的早开堇菜和紫花地丁。”而经过这些年的积累,她也找齐了《北京植物志》上所记载的所有堇菜属的植物。要知道,在北京稍纵即逝的春天里去寻找各种开花的堇菜并不容易,这对年高来讲算是一件自我实现的大事。

和许多人一样,年高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且和植物完全没有关系。她提倡利用每天的点滴时间,去看日常最易接近的植物。2011年刚走入博物学大门时,她还是一个什么植物都不认识的“小白”。现在,年高已经将自己对植物观察的所得配合手绘,出版了《四季啊,慢慢走》这本北京自然笔记。不论是上下班必经的道路,还是单位附近的绿化带,或者一座看上去好像平淡无奇的街心公园,都是她进行自然观察的地方。

最近,年高的观察对象甚至还发展到了荒地,因为她想看看城市里的空旷地带,到底是什么植物最先萌发生命。最终几个地点都指向了一种同样的植物——葎草。它是一种缠绕草本植物,还有个俗名叫“拉拉藤”,身上的倒刺会把人刮伤。另一方面,它又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生长于恶劣的环境,为那些破败的地方注入自然的生机,所以有些西部地区会用它来做荒地绿化的先锋草种。在年高看来,作为“荒地之王”的葎草比堇菜更能帮你去理解“杂草”给人带来的爱恨交织的感情。正如理查德·梅比所说,它们是为生存而生存,并且它们所带来的坏处也许远远少于人类归罪于它们的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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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公园,蔷薇科植物是主角(库赵熔 摄/东方IC供图)

如何赏樱

与年高类似,科普博主阿蒙也认为观察植物要从身边的植物开始认起。他反对那种猎奇式的观赏,只因为某物种稀少而感兴趣,其实连最常见的植物都没有认全。他谈起北京昌平白羊沟的款冬、门头沟百花山上的大花杓兰、延庆的辽吉侧金盏,都是由于被不够专业的人不断打卡式炫耀拍照,生长地遭到践踏,再加上具体位置暴露后导致的盗采盗挖,对种群几乎是灭顶之灾。阿蒙每年也会利用几个长假的时间,去远方观看植物。在四川,他看到珙桐树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出了洁白的“鸽子花”,名叫铁筷子的植物根部笔直而光滑,真的如同筷子一般。自然造物的神奇而带来的震撼,阿蒙都默默记在心间,绝不会透露出地点的信息。

对阿蒙而言,探访远方的植物和观察生活中的植物是作为爱好者进阶之后,并行不悖的两条线,代表了两种认知世界的方式:一个是敲开陌生朋友的门,相互问候“你好吗?”和“你也好?”,关上门后继续生活在平行宇宙里。这是对世界边缘的不断拓宽。另外一个则是每年在固定时间和别来无恙的老朋友打招呼,同时也会发现,他其实是位“最熟悉的陌生人”。阿蒙曾经写过一本叫作《时蔬小话》的书,用看待植物的眼光重新描绘最为常见的蔬菜,开篇就是对大白菜的展示。他回忆起童年时把大白菜心泡在水里当花来养的经历,明黄色的小花暴露出它是十字花科的植物。在3000多年前,人们正是采集大白菜的祖先“葑”的幼嫩花苔来食用的,那时它的叶子还是苦涩难咽的。葑是如何演化成今天的白菜?细细追索,平凡的事物中同样蕴含新知。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6)

阿蒙用手机拍摄的蔷薇科植物特写在微博上很受欢迎(黄宇 摄)

春天的公园属于蔷薇科植物,这也是阿蒙近几年的记录重点。桃、李、杏、梅、樱竞相开放,人们随手用相机捕捉的春色中,一定有它们的身影。之前一周,阿蒙刚刚在明城墙遗址公园拍完梅花,那里高大的城墙成为这种原生于长江流域植物的最好庇护,因此收集有北京最多的梅花栽种品种。眼下的周末,阿蒙计划到玉渊潭公园看樱花。1973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赠送给公园一批大山樱,成为公园栽种樱花的开端,如今已经是北京的赏樱重地。

赏樱是这两年国内一项日渐流行的活动,一些人还会选择在4月奔赴日本,专为一睹樱花盛开的景象。这都和日本文化的输出不无关系。而每到樱花季,阿蒙都要在自己拥有39万粉丝的微博上纠错:观赏樱花源自日本,中国古代并没有形成赏樱传统。“的确有证据表明,野生樱花源于喜马拉雅山区,不过那是几千万年前的事情,人类都根本不存在。中国的野生樱属植物很丰富,长久以来都在山野之中,没有成为观赏花卉。其中有一种樱属植物樱桃,人们则接触很多。不同于欧洲樱桃和草原樱桃杂交出来的车厘子,本土樱桃个头小,纯红色。它当然也会开花。不过古人看重的是它的果实,用作祭祀果品。”

玉渊潭公园里游人如织。阿蒙把手机仰起,镜头下只有各种从莹白、嫩粉到深粉过渡的樱花,衬着湛蓝的天空。不同品种的樱花组成的九宫格图,再配上他辨析出的品种名和一段科普知识,他的微博转发量瞬间就能达到三五千。“没有人会觉得这些花不美,这就是花朵对人形成的最单纯的诱惑。”阿蒙对我讲,日本有记载的赏樱就是一个被花朵吸引的故事——传说后水尾天皇乘御车经过一株樱花树,樱花的样子让他不能忘怀。他和随从争论起到底那樱花是单瓣还是复瓣,便驾车回去一看究竟。于是这株樱花树代表的品种就被命名为“御车返”。樱花树出现的背景是在寺庙里,这说明其实人类对于樱花的喜爱还要更往前追溯。在天皇赏樱之前,已经有寺庙的僧人把好看的樱花树移栽回来,开始观赏了。

《植物的欲望》一书的作者、美国环境作家迈克尔·波伦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观点:人类自信可以利用植物,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与其说是人类支配了植物,不如说是植物驱使了人类,以达到不断复制的目的。植物的驯化史,事实上是以满足人类的种种欲望来达到它们遗传学上的繁殖扩充之欲望的历史。花朵迎合的是人们追求美丽的心愿,人们甘愿帮它们四处传播后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植物和人类是平等的,而且它们好像还要更聪明一些。”樱花的园艺品种不计其数,阿蒙更为深刻地意识到了来自植物的智慧。我们在一株已经有些开败的杭州早樱面前停下了脚步。今年北京城区气温回暖得早,杭州早樱比往年提前一周开花。采用中国本土的野生樱花资源,国人培育出的樱花园艺品种并不多,杭州早樱算是相当成功的一个。它源自生长于江浙山里的迎春樱桃。“如果不是它用既美貌又耐寒的特点打动了人类,它怎么能跑到比原生地往北1000公里的地方,散播繁衍呢?”

樱花的不同品种会带给人迥异的美感。眼前的小道两侧,栽种的全都是染井吉野,枝头满满的花朵如云似霞,樱树褐色的枝条似乎都消失了。在日本,80%的观赏樱花都是染井吉野,“樱前线”的播报就是以它为标志的。它也是玉渊潭里最蔚为大观的品种。阿蒙告诉我,染井吉野算是现代樱花的开端。它是在江户晚期,一个名叫“染井”的村庄出现的一个天然杂交种。后来经过反复试验,证实它是大岛樱和江户彼岸两种樱花杂交的后代。在古典樱花的时代,人们只是把好看的樱花移植回来,再对某种性状突出的樱花进行不断选育,并不存在人为杂交。染井吉野则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育种观念。染井吉野在日本的迅速蔓延种植并不是偶然的——它开花量巨大。又因为它本身无法结果繁殖,必须依靠嫁接或者扦插,因此一样的基因就会导致开花期也高度一致。这样便可以呈现成百上千棵樱花树同时开花又同时飘零的壮观景色。“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与明治时代的万物俱兴非常契合,而花海如雨凋落又与日本文化的物哀性极度吻合。”

玉渊潭公园里还栽种有古典樱花的品种。比如太白樱,每一朵花都硕大而洁白,整株树形看起来却有些单薄。“古典系的樱花,更适合单独作为个体在庭院中欣赏,细细品味。”阿蒙说道。随着现代樱花的出现,古典樱花品种在日本日渐消亡,倒是欧洲和美国曾经引种,将这些宝贵的品种保留下来。太白樱就是一位英国植物学家科林伍德·英格拉姆抢救回来的。他在伦敦苏塞克斯花园里发现了几乎在日本已经绝迹的太白樱后,用扦插嫩枝的方法保存了这种具有超大花茎的樱花,并在上世纪30年代把太白樱的接穗重新带回日本。

“对于没有赏樱传统的国人来说,古典系或是现代系樱花,究竟哪种更符合我们的期许呢?”我不禁问阿蒙。阿蒙觉得,大家的审美取向都趋向多元。“中国人一定能欣赏古典樱花的美丽。古人不赏樱但赏梅,赏梅一直是以单株的形态为标准,会做个体修剪或做成盆景。可以说日本人最初赏樱也是借鉴了中国人赏梅的态度。而今天的园林设计,早已不拘泥于个体,而是追求整体色彩、气味,以及与其他园艺植物的相互关系。”的确,看厌了个头超大的“太白”或者“提灯”,不如徜徉一下染井吉野或是御帝吉野组成的花海,再去嗅一下泰山香樱或椿寒樱的香气,这才是赏樱最完满的体验吧!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7)

清华大学校河畔做了很好的人工绿化(东方IC 供图)

校园,一座特殊的植物园

相比公园,校园为植物提供了一个稍微特殊的生长环境。某个周末的上午,我和清华大学植物协会的同学们进行了一次校园植物的拍摄,他们要为每周一次公号推送的“花事播报”搜集素材。像紫荆和丁香那样正处花期,且位列“校花”的植物当然少不了出镜。同时他们也关注那些野生的小花小草:点地梅、附地菜、班种草、夏至草等等。校园里的人工干预要比公园中少一些,这些野花野草便有了生存空间。除此之外,校园里的每一片园林区域都有各自的园林特色:主楼后的青年广场种植了一批在北方不易成活的南方植物,被用作推广种植前的试验之地;生物馆南边有一片洛阳牡丹园,并栽种了多种果树;13号楼的苗圃中布满了药用植物;绿园里则可以看到包括珙桐、领春木、瘿椒树、山百树在内的一些珍稀物种,极能显示清华的园艺水平。清华物理系博士毕业生孙伟(土豆)在《清华园植物图鉴》中记录的植物有1012种。这让清华园一点也不逊色于一座植物园的体量。

我也曾在清华度过四年。繁忙的学业让我并未有意识和闲暇去注意到更多精心维护的植物,只对宿舍、图书馆和教室这三点一线间的植物有点印象。尽管如此,宿舍外耀目的紫荆花,主干道两旁高大笔直的白杨树,和图书馆老馆玻璃窗外长满爬山虎后那绿光闪烁的效果都足以令人难忘。孙伟也是上了研究生之后才有了些空闲时间,开始参加户外运动。重返自然后他开启了对植物的热情,再重新打量学习生活的校园,发现那正是一座植物的天堂。那时孙伟正在恋爱,两人异地。于是他想起做一件浪漫的事情,每天用邮件的形式送给女友一种花。结果就是,女友成为了妻子,而那些植物观察也形成了那本植物图鉴,它至今都是植协的师弟师妹们重要的参考资料。

清华的四季花事不断。每年2月开春返校开学,孙伟会首先去看宿舍楼下的迎春花是否开放。它的花情往往预示了当年的物候——如果它的花已经开了不少,那么当年其他植物的花期也会提前;相反,如果花迟迟未开,则其他植物的花期也会延后。当迎春花显出颓势,“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主角当然是蔷薇科的植物。但孙伟觉得它们的花造型大同小异,有点容易引发审美疲劳,他更喜爱花形奇特的珙桐与文冠果。伴随气候进入初夏,荷塘里的睡莲就会悄然开放,接着又有荷花在水面亭亭玉立,和朱自清当年描写过的景色一模一样。盛夏时仿佛绿色掩盖一切,其实只要留意,就能捕捉一些植物的短暂花期:木槿花是朝开暮落,栝楼花则是夜开昼合,紫茉莉在傍晚绽放,马齿苋更喜欢正午的骄阳,鸭跖草总是在清晨开花,一到正午必定打蔫。秋天,爬山虎、五叶地锦、银杏和槭树固然因为变色而吸引目光,同样平分秋色的还有各类菊科植物。校园里最为常见的有鬼针草、甘菊、茵陈蒿、黄花蒿。除此之外,豆科的胡枝子、蓼科的何首乌、禾本科的芦苇、旋花科的牵牛花花期都很长,深秋时节依旧能一睹芳容。冬至过后,万物萧瑟,唯一的盼望是腊梅。等到腊梅一开,便可在香气中暗暗期待春天的到来。

花期也许是被子植物最美的时刻,但它只是植物生命周期的一个阶段。要认识一株植物,孙伟认为就要熟悉植物的生活史。如果某种植物只晓得它开花的样子,长叶、结果和只剩下枝条的状态都不认得,其实就好比认识某个人,他换了发型和衣服就叫不出名字一样。在校园看植物的好处就是,植物就在那里。假如你在花期时记住了它,就能持续不断地来做观察。孙伟在校园里不再骑自行车,去哪里都是步行,就为能随时记录植物的状态。他的植物图鉴里,一改通常图鉴只放花期的做法,不但有植物四时的影像,甚至对某些特殊的植物,还细致到它一天之内不同时间的姿态。比如一种叫月见草的植物,顾名思义,就是在月亮升起的夜间才开放。为了拍摄它花开时候的状态,孙伟一连几个晚上都跑去看。结果都是晚上过去时未开,早上再过去就已经合上了,很让人挫败。那天晚上,孙伟决定不等到开花就不走。就在12点多的时候,月见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张开了,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图鉴里便留有了月见草白天的花苞和夜晚的花朵。

开花是植物繁殖的开始,结束则是种子的传播。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在此,孙伟就觉得这更符合他理科生的思维,比欣赏花开有意思得多。有一些植物的种子成熟后会被弹射出去很远,这种机制让孙伟感到好奇。在酢浆草身上,他搞明白了一种力量的传递原理:酢浆草的种子外有一层假种皮。当酢浆草的蒴果成熟后,假种皮就与种子分开。蒴果碰到外力的作用后,压力会通过蒴果的中轴传递到假种皮,导致假种皮内外层的压力不一。当这个压力达到一个临界点后,就会随时触发开裂。蒴果裂开后,假种皮也瞬间开裂,内部肿胀的内层细胞会翻转突出,借着这种瞬间翻转的力量,把酢浆草的种子弹出,最远能达40多厘米。一旦射到另一颗酢浆草即将成熟的蒴果上,一个连锁爆炸就会发生了。

和酢浆草不同,槐树的果实就挂在枝头,既不裂开也不落下来,那么它怎样散播种子呢?孙伟看到喜鹊就在枝头啄食果子。他用手捏一捏碎开的果皮,黏黏的,判断应该是含有糖分,吸引了鸟类。他像侦探一样在校园里四处寻找喜鹊的粪便,最终在里面发现了槐树的种子,证明它就是槐树传种的恩人。还有一种悬铃木,种子就掉落在树木周围。春天时,孙伟看到有一棵树的周围萌发了十几颗小苗。他连续5年去观察同一棵树,结果看见其中只有一株小苗成长了起来,成为一棵直径10厘米,两层楼高的小树。“那一刻,便能深刻地明白达尔文所说‘自然选择’的意义。表面上看,我在野外花3小时或更长的时间观察得到的结论,也许在互联网上花3分钟就能学到,仿佛野外观察是一种浪费,其实,那是一种更可靠的知识来源,永远记忆在脑海里。”

孙伟还对校园里的古树情有独钟。不仅植物本身值得驻足,它们还是过去岁月的见证。清华西边的校区是建校初始时的位置,利用的是清朝皇家园林熙春园。那里一共有13棵挂牌的一级古树。就像在秋天的山野里远足,一株孤零零的闪着金光的银杏也许说明那里曾经有建筑和人烟。校园里遗留下的古树,无论是桧柏、油松还是国槐,都暗示着原来皇家园林的格局。熙春园后来分割成近春园和清华园两部分,近春园遭到过英法联军的破坏,古树留存少。古树最多的地方还是分布在清华园的工字厅、二校门一带。二校门后有两株古柏和一口水井,查阅资料,便知那里曾有一座熙春园园主的家庙。如今房屋早已荡然无存,空留古树,给后人以蛛丝马迹凭吊。2016年,孙伟从清华毕业去了南方工作,每年仍会抓住出差机会返校看望。他发现当年亲手种下的腊梅已经长大了,移种回来的紫花耧斗菜则长起了一小片,青年广场上的南方植物有的因为不能适应气候已经被换掉。唯一他不去看,也知道不会变化的就是那些古树。年复一年,等待着他的到来。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8)

杨南业余时间会向公众传授如何在百花山进行自然观察(黄宇 摄)

到郊野去

当城市里的植物都已经难不倒你,便可以向郊野进军了。北京周围有群山,去山中看植物,不仅可以感受不同海拔梯度带来的植被变化,还能体会到在更大的生态系统中,植物与其他生物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其中,百花山就是北京植物爱好者必去的一处。百花山有位于房山和门头沟的两个入口,门头沟一侧属于山阴面,植物资源更加丰富,在2008年成立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负责动植物资源保护的工作人员杨南是我这天要拜会的对象。职业之外,杨南以“云中鸟”的名字,活跃于一个名叫“自然笔记”的博物爱好者组织,该组织包括2000多位会员,5万多名豆瓣粉丝。他经常通过茶聊讲座或是带着成员一起户外探索的形式,传播博物知识。

此时进山,最震撼的景色莫过于漫山盛开的山桃和山杏。它们有的连成烂漫一片,将整座山染成粉白色;有的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在悬崖峭壁间舒展着花枝。山桃比山杏开得早些,花朵粉红,树干光亮。山杏的花是雪白的,树干则灰黑粗糙。杨南告诉我,一般野生蔷薇科植物,它们的花朵都是单瓣,为的是不把营养耗费在花瓣上,从而结出更多的果实。而很多用于观赏的蔷薇科植物的花则多为重瓣,以层叠的美貌来投合人类的目光,代价则是不能授粉结种。看惯了山间的景色,杨南更喜欢这野性的自然之美。那些星星点点生长的山桃与山杏,多是拜赐于松鼠——它们把果实藏在地下,又不断地将它们遗忘。

百花山得名于多种多样的开花植物。只是百花山中高海拔的山野要比城里晚一个月迎来春天,“五一”之后才是看花最目不暇接的季节。尤其是6月到8月期间,从海拔约1000米的山脚往2000米左右的山顶走,一路上可以感受由树林到草甸的过渡变化,草甸上则是奇异的野花世界。“‘自然笔记’的活动曾以设定拍摄100种野花为目标,如果在那几个月间每月都坚持上山看看,很快《北京植物志》里的植物就能搞清楚一半。”杨南说。尽管山桃和山杏都开得正欢,榆叶梅也含苞欲放,从山顶的监控摄像头看到,草甸那里还有不少地方积攒着冰雪。我们便将爬山改为山下的生态观察。

城市之中,植物和动物都难以保持应有的食物链关系。一位北京园林系统的工作人员和我讲过,进入夏天后,城市核心区每周都要给植物喷药,名曰“治早、治小、治好”。他小时候的记忆里,北京伏天里来自黑蚱蝉、蕙蛄、鸣鸣蝉、蒙古寒蝉的大合唱再也听不到了。植物不长虫子就疯狂结果子,于是吸引来的就只是“植食性”的鸟类,也就是以吃果实为生的鸟,像朱颈斑鸠、蜡嘴和燕雀。结果整个北京的夏天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色,却少了虫鸣鸟叫的丰富。年高则给我分享了另外的故事:她有一阵子在单位附近的莲花河公园做自然记录。夏日的一天,她看到一只鸽子死在一小块荒地上,就天天过去观察。她看到鸽子的尸体慢慢被蚂蚁分解掉,就只剩下羽毛和骨骼。接着羽毛被吹走。冬天到来时还残留一堆细细的骨头渣。等到来年开春再去看,什么都没有了,唯有一片盛开的地黄,比周围地黄长得都要肥大。这是有机体腐烂后化为肥料的过程。可是后来莲花河公园进行了整治,所有地块都被精心布置得井井有条,种上了园艺草木。不用说死鸽子了,就连一点杂乱都会有人立即清理掉。

在野外则不必担心这些。和杨南走在山间小路上,他提醒我注意一下身旁上下翻飞的东北梳灰蝶。“看上去它们的飞行毫无规律,其实都是在那些即将发芽的寄主植物附近活动,等到绣线菊长出花骨朵,雌性梳灰蝶就会选择合适的地方产卵。蝴蝶的幼虫靠吃绣线菊的花和幼小的果实成长,等到花期结束,幼虫就化作蛹藏入地下,来年春天再破茧而出。科学家发现,很多种类昆虫的活动周期是会和相关植物的生长周期保持基本一致的。如果今年绣线菊开早了,东北梳灰蝶也会出来得早。”杨南说道,“其实自然界存在着很多隐秘的联系,很多未必我们能用肉眼看到。有研究表明,森林中的树木会通过菌类生出的菌丝相互连接起来。菌丝网络就好像树木之间的‘互联网’,薄膜一样笼罩着树根,树木凭借它来交换信息。好比一棵大树的种子在不远处发芽生长出了小树苗,大树就通过菌丝网来感知小树是否发育良好,以判断是否需要通过根系来输送营养。随着对菌类新种认知的增加,这种通讯机制具体在不同种树之间如何发生,还会日益明晰起来。”

我们又走过一片树林。这片林子看着奇怪,笔直的云杉和华北落叶松一棵挨着一棵,间或也有一些蒙古栎树、中国黄花柳之类。原来,百花山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是国营林场,云杉和落叶松就是作为经济树种在那时栽种的。杨南说,大面积紧密栽种,相比天然林或次生林树种单一,就很难抵抗自然灾害。“有一年山上下大雪,把一些林场时代的树木压倒了几棵,有些人觉得很心疼,我倒觉得未必是坏事。等于现在重新交由自然的力量支配,这样密集的林子被开了几个‘窗户’,其他植物便有了机会。”离我们不远处就有一棵倒下的云杉。杨南解释,倒下的树木在这里一般是不会被移走的,它们有利于生态平衡和生物多样性。有许多昆虫是吃死树的,昆虫又是其他动物的食物;死树上的孔洞可以为一些小动物提供栖息的地方。树木彻底腐烂之后则会为土地提供养料,说不定以后那片地方就会有抓住机会的小树、野花和野草交织长在一起。

森林如何游得快(从城市到郊野如何观看植物)(9)

百花山上,此时漫山遍野绽放的是山桃和山杏(黄宇 摄)

最后,杨南向我介绍了去年在百花山新记录的植物——北京无喙兰。2017年,北京林业大学的博士沐先运首先在延庆发现了这个兰科新种。杨南的一位朋友对他说,那正和自己零几年在百花山拍到的一株植物类似。杨南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和几位志愿者一起,终于在那位朋友描述的大概位置,找到了一株小小的北京无喙兰。从图片上看,它的花茎上有一串花苞,是总状花序的形式。不过此时此刻还什么都没有,褐色的茎掩盖在乱草与落叶中。它是靠土壤中的特殊真菌提供养分,本身无法进行光合作用。作为兰科中一种非常原始的类型,它对研究兰科植物的系统发育、古植物区系都有着重要意义。

就像另外一个在北京极度濒危的物种百花山葡萄,北京无喙兰就生长在北京城的周边,直到近些年才得到人们的认识和关注。此行我并不专为看稀有物种而来,不过,这样的新种还是让我意识到了自然的深邃与广袤。就在相距北京100多公里的地方,依然有太多未知在等待着探索。

(感谢商务印书馆余节弘编辑、清华大学王菁兰老师、清华植物协会对本文提供的帮助;实习记者杨月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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