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河南籍上海初中生之死:咽下去的农药,和咽不下去的“嘲笑”》(点击阅读此前报道)经津云报道后,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关注和热烈讨论。在报道中,我尽可能还原了每一方的声音,为了不影响读者对该事件客观的认知和判断,我省去了很多背后的故事和细节。今日在这篇手记中,我想将这些故事讲出来,希望能与您共同探讨,面对这些“少年的你”,我们究竟该做些什么?

外地大学生在上海的生活状态(走上绝路的中学生)(1)

杰杰家

外地大学生在上海的生活状态(走上绝路的中学生)(2)

杰杰平时在家学习时的桌子

每个“少年的你”的背后 都有一对缺位的父母

杰杰弥留之际的视频,我们没有放到最后推送的稿件中,因为实在不忍。一个1米72,90斤的瘦弱男孩,全身插满管子,内脏已经被农药侵蚀腐烂,家人尝试用勺子、吸管等一切可能的办法喂进去一口水,喂不进去。

杰杰从14日晚被送到医院,直至15日下午,一直很清醒,也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他选择了沉默。但是当他快要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自言自语的念叨了近一个小时学校里的“那些事”。

无论是洗胃、肾透析,还是其他的一切抢救治疗,这个14岁男孩都选择一声不吭的默默忍耐着,因为他想活下来。从喝下农药那刻起,他就后悔了,他要奶奶“快叫120”,他跟爷爷说“我想回老家上学”,他如此渴望活下来。

杰杰离开时,上海同济医院为他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哭了。杰杰的爷爷说:“你敢相信吗记者?那些医生、护士都为我孙子哭了,他们可怜他,心疼他。”这名64岁的农民,蹲在自己家破旧的平房门口,眼泪顺着他长期被日晒、饱经风霜的脸上流了下来。

杰杰和姐姐从小跟爷爷奶奶在这个平房内长大,姐姐和爷爷奶奶睡在房间里,杰杰自己睡在客厅支起的一张单人床上。房间墙上贴了很多奖状,但是没有杰杰的,杰杰学习不好,是老师和家长的共识。杰杰的爷爷说,二十多年前从河南来到上海,之所以选择务农,是因为“不用花租房子的钱”。

每一个孩子的模样,都是原生家庭的折射。与大多数留守儿童一样,杰杰能感受到的父爱和母爱很稀薄。杰杰的父亲因为某些原因长达十年无法回家,杰杰的母亲改嫁,重新组建了家庭。在杰杰离世后,他的母亲来到上海,逗留了两日便选择了离开。

与其他留守儿童相比,没有父母寄钱回家,杰杰和姐姐完全要靠爷爷奶奶养育。

杰杰的爷爷患有脑梗、心梗,奶奶也是“一身的病”,却还要承担在大城市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生活的艰辛和无奈,早已磨平了两位老人对于生活感知的触角,当杰杰数次跟爷爷提及“不要骑着三轮车送我到学校门口”时,爷爷只想到了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孙子的安全”,没有考虑到这样的差距,会让青春期的杰杰,承受怎样的压力。

杰杰无人可倾诉。稿子发出后,有读者留言说:留守儿童要靠互相取暖。杰杰也曾有一个能让他“暖”的人。这名学生和杰杰的情况相似,外地户籍,在上海就读,从小学起,俩人就是好朋友,“那是唯一了解杰杰的人”,杰杰现在的同班同学这样描述。但是这名学生在六年级的时候,转回了老家继续上学。我忍不住设想,如果还有一名好朋友,杰杰在被语言攻击的时候,会不会能够更勇敢、更坚强,他人生的走向也会因此延伸出其他更多的可能。

“杰杰恰恰与这些同学玩得特别的好”

“有时候杰杰下课趴着睡觉,那两个男生就会过去找他,不停地说他爷爷,给他爷爷名字后面加各种绰号,还说他其他家人的名字,他的爸爸啊、姑姑啊都说。杰杰一般就坐那不说话,那两个人就说:你很牛啊,你很拽啊,坐着不动啊。然后看他没反应就继续提他的家人。有时候杰杰忍不了就跟他们打架,跟其中一个同学打了1次,另一个同学打了七八次,他们打架不动的,用手互相勒住脑袋,脸勒得红的呀。”

“还有一个同学也总是被他俩说,跟杰杰情况差不多,但是他告老师的,杰杰不告老师,一次都不告。那个同学告老师后这两个人就能消停两天。那两个人就是喜欢欺负外地人,关系不好的,还比较势利,你懂什么意思吧?看他穷的样子就欺负他,说一些很侮辱的话。”

这名同样也被“说过”的男孩说:“我这几天也被他们说了嘛,我早上还跟他们打了一架。他们就是对杰杰语言上的羞辱嘛!你们找班主任说一下,不要让他俩再去找杰杰了,这样下去杰杰肯定会辍学的。”杰杰的叔叔问:他们是瞧不起外地人吗?男孩回答:“他们是瞧不起我们穷吧。”叔叔问:他们和杰杰是好朋友吗?男孩回答:不算好朋友,杰杰没有好朋友。

但是在20日区教育局与杰杰家属交流会上,局长称:经过调查,确实有两位学生有时会讲一些难听的话,主要是涉及到给杰杰同学及家长起绰号,也曾经说过爷爷骑三轮车的事情……但根据班级多位同学证实,杰杰恰恰与这些同学玩得特别的好。

杰杰有一个“三颗痣”的外号,因为他脸上的三颗痣,还被同学在作业本上画过三颗痣。不堪忍受的杰杰找家里要钱,找地方将三颗痣“点”了下去,没想到并未成功,这三颗痣还是留在了杰杰的脸上;因为学校要求穿校服,杰杰的“鞋”成了被嘲笑的对象,“他的鞋才20块钱”。

还有一件事,一直压在杰杰的心里。去年,杰杰在家偷偷拿了爷爷1800元钱,当天晚上因为害怕没有回家。找不到孩子的老两口,选择了报警,警方联系了学校。转天中午,杰杰的爷爷实在放心不下,在学校门口找“眼熟”的同学,询问杰杰的情况。其中一名同学告诉他:“杰杰刚才跟我联系了,好像在网吧里。”爷爷赶紧让该同学联系杰杰:“你跟他说,爷爷奶奶不怪他,让他赶紧回家。”下午时,杰杰回到了家中。爷爷没有问其钱的去向,而是叫回了在外上班的女儿,订了家饭馆,带杰杰“吃了顿好的”,给他“压了压惊”。

三天后,杰杰的爷爷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要他来学校一趟。“老师说杰杰带手机上学,给他没收了。但是我到今天都没看到过那个手机。”杰杰的爷爷说,被叫到办公室后,自己才知道了这1800元花在了哪里,“杰杰说1000元买了个OPPO的手机,500元请同学吃东西了,还剩300元没花。”在办公室内,老师对杰杰进行了教育,随后爷爷离开。

让杰杰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让他再难抬起头来。“老师上课的时候会提起这件事教育杰杰,那两个男生更是满处说,我估计全学校都知道了吧。”一名同班同学证实。

面对他们伸出的求救的手,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

杰杰在弥留之际对爷爷说:“爷爷,我想回老家上学。”但问题是,杰杰从出生到去世,一直都生活在上海,从未回过老家。“老家”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他只是单纯的认为,如果我与同学的差距没有那么大,一切就都解决了。

电影《少年的你》中,小北对陈念说“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感动了无数人,但是真实的生活,远比任何文字和影视更残忍。父母的长期缺位;同学间“恶意”的玩笑;学校和老师将升学任务当做第一指标的现状……一切都仿佛是潮水,将孩子推向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而这些语言攻击他人的学生,内心也同样受到了伤害。原本可以理性与慈悲,却把拳头砸向了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原本可以帮助和改变,却成为了人群中沉默的大多数。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数据显示,全球范围内,有32%的学生近一个月内,曾被学校的同龄人欺凌至少一次。在中国,2018年1月至2019年5月,检察机关共批准逮捕校园欺凌犯罪案件嫌疑人3407人,起诉5750人。这些数据还只是不完全统计,还有不少学生在遭受校园欺凌后选择沉默。

拳打脚踢、起绰号、嘲笑、排挤……校园欺凌形式多变。据《中国校园欺凌调查报告》显示,语言欺凌是校园欺凌的主要形式,发生率明显高于关系、身体以及网络欺凌行为,占23.3%。

今年10月26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举行分组会议,审议《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草案)》、《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订草案)》等。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在进行7年来的首度大修。这次修订草案将着力于解决校园安全、学生欺凌、性侵害未成年人等问题。比如,语言上的辱骂也可被定义为严重不良行为,予以相应的惩治,学校有权开除学籍;再比如,提出建立欺凌防控制度、建议对未成年人严重犯罪行为进行刑事惩治等。

校园欺凌已经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两部法律的修订将更有效地保护“少年的你”。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什么样的行为可被定义为校园欺凌?到了哪种程度就算违法?骂粗话算不算?转发视频算不算参与?学生如何更好地留存证据,保护自己?

精神心理学家何日辉说:“我国对于校园欺凌的法律规制属于松散型法律规制模式,分散于宪法、法律、地方性法规和其他规范性文件之中,并未形成一个完善的法律监管体系。尤其是对于网络欺凌这一校园欺凌的新形式更是缺乏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可操作性的指导意见。尤其是法律和知识的普及,目前的工作仍然滞后且不明朗。我们现在的呼声很多,关注很多,但真正落到实处的行动还非常薄弱,尤其是优质的家庭教育、青少年的心理建设和科学教育知识的普及。”

倾听、陪伴、良好表率,家庭教育不能缺位;校方培养同理心,不能“重平息轻教育”;用法律向校园欺凌“亮剑”,筑牢校园安全防护网。三方的努力下,愿每一个“少年的你”都能不再受到欺凌,勇敢地向阳而生。

津云新闻记者 马扬洋 发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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