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蒋蓝
1940年夏季,西南联合大学国文系教授朱自清第一次抵达成都,居住于东郊宋公桥报恩寺租赁的三间简陋房子。他对成都的印象非常好,认为成都气候温润,物产丰富,最宜居家。
一年的学术休假届满后,1914年夏季,朱自清从九眼桥锦江码头弃岸登舟,入锦江,经江口、夹江、嘉州,再行至宜宾上岸,转行川滇山道进入云南。抵达昆明后,他在一封致成都友人金拾遗夫妇的信件中,描述自己顺锦江而下的感观:“江口以上,两岸平原,鲜绿宜人。沿河多桤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画。”可见,沿江的风致多少冲淡了他淤积在胸的生存阴云。
信件里提到的桤木,又名水冬瓜树、水青冈、青木树、桤蒿,属乔木科,并不粗大,但可以长到一二十米高,具有椭圆形树叶,枝叶茂盛。此树春季发芽,秋季落叶也落子。
桤树是由种籽繁殖的植物,一棵老树之下,往往会有成片的树苗,几年就可以迅速追赶上父辈。桤树容易长虫,往往包裹成修长的纺锤形,民间俗之为“吊吊虫”,就像一根测量使用的线锤,锥立水面,测量着水与天、阴间与阳间的距离。记得我在幼年时节,经常用竹竿扰乱这一静谧的场景,大概是出于“扫除一切害人虫”的心理驱使吧。
古人视校雠如扫落叶,意思是错别字扫不胜扫。陆游在《新凉书怀》里就感叹:“无日桤林无坠叶,有时燕户有新雏。”是说桤木自夏至秋,日有落叶,不可胜扫也。想一想,如果天天有稿费单如树叶飞来,估计他就会喜欢桤木。
宋祁《益部方物记》:“桤木蜀所宜,民家莳之,不三年可为薪,疾种亟取,里人利之。”追求其立竿见影的利润,蜀人务实,对植物的选择上也可以窥见其生活美学的指数。
杜甫塑像
李劼人在作品里多次写到桤木。他为此特意梳理了一个词条:“桤树:桤音栖,是四川特有散文一种树木。最初见于杜甫在草堂‘觅桤木栽’诗云:‘饱闻桤树三年大,为致溪边十亩阴。’因而这种只能遮阴和当柴烧的树,在中国旧诗词上,竟占了相当大的地位。”(《李劼人说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第430页)
在这样的蜀地氛围拱托下,桤树无脚走天下,遍及巴山蜀水。
20世纪50年代,在岷江、青衣江、沱江以及无数支流之畔,均能看到野水奔流、拽动山影的风俗画卷,两岸由成片的桤木林子构成,宛然如一只踏水而飞的鹭鸟,把斜影留给了造梦的历史。
桤木顽强的生命力被地力激发而起,桤木林盘深处必有人家。其实,此树质地并不坚硬,树干也不广直,因为不是栋梁之才,无法被委以重任,农民多砍伐用做猪圈栏杆,也当柴火。树皮、果实富含单宁,可作染料和提制栲胶。木炭甚至可制黑色火药。堤边也间有柳树、芦竹、芭茅之类。
置身眉山一线的西蜀平原上,秀美而细腻的田园风光一览无余:田野里大小沟渠纵横,农田中的农作物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它们像疾风暴雨般的大起义。桤木林中,莺学唱新词新调;稻花香里,蛙仍奏古曲古琴。蜻蜓回旋,麻雀、雨燕、乌鸦、苍鹭、野鸭穿梭游动。苍穹之上,不时有黑鹰以刀片的翅膀,切割蜀天厚云。
高大的桤木树在风中不时洒落水珠,就像迷路的村妇在嘤嘤哭泣。夏秋日雨过天晴,桤木树下会生出一种黑菌,叫桤木菌,因其生长地多伴有芭茅,人人戏称其“好吃不好采”。此菌的煮法是用清油加热放入盐,再在锅中倒入一小盆清水,放入菌子、大蒜,待其水开加入少量豆粉水,其味鲜美异常。
古人视草木具有通灵之能,草木荣枯自然成为了一个时代的风向标。
宋元时代著名学者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卷二九九“物异考五”当中,记载了眉州的两桩“木异”事件:“广明二年(881年)春。眉州有檀树已枯倒,一夕复生。”另外一桩是:“元符二年(1099年)九月,眉州眉山县桤木二株,异根同榦,木枝相附。”桤木异根同干,相互呵护,暗示了一种空前的情义。我们可以追问的是,为什么马端临要记载这一看似寻常的事件?
在我看来,马端临对阴阳五行具有卓越的见解与非凡的处理方法。他的《文献通考》以“物异”代“灾祥”,褪去了笼罩在诸多“灾祥”身上的神光,还原为至多的罕见的自然现象。他的头脑毫无冬烘之气,这乃是马端临在史学研究的重大突破。于此记载的眉州桤木,他是埋有伏笔的。
历史的深意恰在于此:同在元符二年,眉州的苏辙自雷州调往循州。在雷州后来命名的“二苏亭”处,苏轼苏辙,万里投荒,逐臣同路,携手同游。兄弟挥手分别,隔海酬唱。诗情倒卷而来,一如海峡震荡的流波。时年64岁的苏轼,被贬居荒寂的海南岛,只能与当地的黎民、白云、椰林交流他的痛苦与忧烦。
正所谓“彼此扶持弟兄桤,相亲挚爱夫妻榆”,成为苏门亲情的绝佳写照。
古人进一步意识到,桤木能够肥田甚于粪壤;一旦得风,叶声发声如白杨,就像是穷人在热烈鼓掌,这暗示了桤木的民间化指向。
北宋严有翼在《艺苑雌黄》中说,此树“止可充薪而已。惟蜀地最宜种。蜀人以桤为薪,三年可烧”。正因桤木具有这样的蜀性,当年杜甫在修建草堂的时候,四处索要树苗、竹子、果树;听说桤木生长迅速,他就四处寻找。
住在成都的诗人何邕是杜甫的好友,杜甫想起何邕的宅园中有桤树,就写诗向他索要树种。为此写了《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草堂堑西无树木,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西边十亩阴。”
杜工部像。选自《晚笑堂画传》
可以发现,杜甫在草堂种植的桤树,应该不在少数。诗人的草堂尽管简朴,但一定会在其中竭尽所能营造艺术氛围。草堂建好后,杜甫又细致地描绘了“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的诗意图画。试想一下,高大的桤木遮住了阳光,和风吹响树叶好像是在吟咏,修长的笼竹萦绕着烟雾,它们的梢头还滴着露珠。
这,的确是让一代诗史恍然入梦的物候之学。
无独有偶,后来的王安石也在《偿薛肇明秀才桤木》中写道:“濯锦江边木有桤,小园封植伫华滋。”苏东坡更是屡次在诗文中提到桤木,如《次王介甫韵诗》中:“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他还在《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诗》中云:“芋魁径尺谁能尽?桤木三年已足烧。”其《木山诗》中也说:“二顷良田不难买,三年桤木可行檩。”
如果说杜甫开启了“桤木诗学”的历程,那么苏东坡则是历史上第一个具有“桤木情结”的大诗人。
《杜甫桤木诗卷帖》乃是苏轼的行书,他是借杜诗以抒发流寓黄州的心情。桤木,成为他传递这一情愫的枢纽。跋文以及杜诗,说明桤木易长因而农家多栽植。行书结字秀润,姿态横生,笔法遒劲,墨韵生动,为东坡中年时节意韵丰厚杰作,甚至可以说是苏轼墨法最高的书法。
位于杜甫草堂碑林里的苏东坡书法《堂成》。杜甫草堂陈涛摄
苏东坡书杜甫诗《堂成》局部
苏轼所书杜甫桤木诗的全文是:“背郭堂成荫白茆,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下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全诗共8行56字。
所谓“缘江路熟”,缘由是草堂在浣花溪上,溪近锦江,故通称江。江边本无道路,因营造草堂,缘江往来,走出来一条路,故曰缘江路熟。熟有成熟之意。“俯青郊”,意思是面对郊原。草堂地势较高,故用俯字。
苏轼跋文为:“蜀中多桤木,读如欹仄之欹,散材也,独中薪耳。然易长,三年乃拱,故子美诗云:‘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凡木所芘,其地则瘠。惟桤木不然,叶落泥水中辄腐,能肥田,甚于粪壤,故田家喜种之。得风,叶声发发如白杨也。吟风之句,尤为纪实云。笼竹亦蜀中竹名也。”全文共12行103字。
清人安岐评论说:“此卷字画沉着,用墨浓淡适中,较丰墨者别有生动之趣。”明代金冕题跋云:“昔先生尝赞美杜子美诗、颜鲁公书,皆求之于声律点画之外,今观先生书杜诗,后千百年,宛然若昨日挥洒者,盖寓精神于翰墨而才品所自到尔。倘拘以宇宙之得而论之,是未可同赏妙也。”苏轼以神赋形,才学品性贯注其间,凤翥龙翔。读杜有思,挥毫神助。
这幅苏轼杰作,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桤树俨然是具有民间化向度的植被,我不妨直接称之为昭示民间祸福的消息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著名结论,来自明末清初人欧阳直公的《蜀警录》。此书描写张献忠屠川诸多真实亲历的细节,其中提到自己“奔入资、简界,比夜憩。林皋遇四虎,相逐过其前,直困卧荒草中,侥幸脱虎口。过淙溪,遇暴水,漂汹涛间,因浪附桤树岸获免死。”桤木竟然可以救命,由此可见,桤树在明末川中一以贯之的恒久木性。眉山的桤木村、桤木岭就是一个地名学的案例。
明朝何宇度撰有《益部谈资》三卷本,其中特意指出:“桤木笼竹,惟成都最多。江干村畔,蓊蔚可爱。每见,必诵杜甫碍月吟风之句,第桤字音欺,不见字书。”
《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单狐之山多机木。”郭璞注:“机木似榆,可烧以粪稻田。”汉朝成都大才子扬雄《蜀都赋》提及“春机杨柳, 褭弱蝉杪”,机、桤古今字。南宋学者蔡梦弼指出:“《蜀中记》(此书应该指的是陆游《入蜀记》):玉垒以东多桤木,易成而可薪,美阴而不害。然余尝历考韵书,无桤字,询之蜀人,相传以为丘宜切。”
很显然,这是何宇度寓目欠广所致。而且这个桤字的读音,四川大学古籍所教授向以鲜认为此乃为古蜀人的发音。对此,我完全赞同。
位于杜甫草堂的“唐诗圣杜拾遗像”
稍微仔细一点,就可以发现大作家们心细如发,笔下的诸多细节绝非偶然。
与朱自清一样,“下江人”叶圣陶抗战时期旅居四川乐山、成都多年,他对蜀地的风物观察也堪称入味。1961年,他在《成都杂诗》里曾吟道:“慈竹垂稍见异裁,护溪桤木两行载。成都郊景常萦想,第二家乡今再来。”他是把成都当“第二故乡”,其钟爱之情溢于言表。
叶圣陶早在1945年就写过《谈成都的树木》,他是沿袭着自己的江南视野,以江南园林的美学构成来评论成都平原的树木,认为成都各家院子里的树木过于繁密,“如果栽得疏散些,让粉墙或者回廊作为背景,在晴朗的阳光下,在澄澈的月光中,在朦胧的朝曦暮霭中,观赏那形和影的美,趣味必然更多。”
这,恐怕又是不太熟悉蜀地的民情。蜀地审美远没有江浙园林的工巧,他们注重的是人的身体感受而非眼睛的审美,这就是繁、大、多、重、密。至于疏朗美学,那必须要到一个可以矫枉过正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远没有到来啊。
现在桤木在成都并不常见,各处的景观树早已经被各种高档树木取代了。桤树难登大雅之堂,其主要用作建材和制作家具的辅助材料,剩下的边角余料、树皮和锯末,用于提取色素。这就是蜀人的眼光,更多关注了桤木的实用价值。他们不懂利用桤木来造梦。
歌德于1782年发表了一首神秘的叙事诗《桤木王》,其中有这样一句对话:“父亲,你难道没有看见桤木王。头戴王冠、长发飘飘的桤木王?”
是的,我们看不见桤木王,只看见肥料、菌子、家具、火药、油漆……
我们如何才能感悟苏轼寄托于《杜甫桤木诗卷帖》里,那一树与流云对望、窸窣而动乡情呢?
某天,我与眉山作家华子、林歌儿等人在三苏祠喝茶。谈到我曾经采访叶圣陶的孙子、著名作家叶兆言时,他回忆起祖父笔下的成都平原时对我说:“当然了,我最向往的地方是三苏祠……”
三苏祠院子里曾有桤木,但早被名贵花木取而代之。在我看来,眉山的闲适,不是庭院幽深、曲径风荷、花木叩头如捣蒜;而是闲坐喝茶,独听雨檐琴声,白眼看鸡虫。楠木高敞,银杏肃穆,往往呵护的是高寺大宅。但寻常的、不堪做栋梁之才的桤树,俯仰之间,恰有蜀人的平常心: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佛堂终不如。
这就难怪古人干脆直接赋予桤树一个伟大的名字:蜀木。
力推大树进城的人,在蜀地大种特种樱花、海棠的人,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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