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段子很夸张,说广西桂林恭城县的山茶树都是笔直的,因为弯曲的树干都被当地人砍下来做木槌去了。
一把茶籽木槌,一柄带有茶嘴和撑脚的铸铁小锅,一只竹篾篦子,恭城人把这一套家什奉为珍宝。用来干什么呢?答案很简单:打油茶。
油茶是山里的东西,准确地说,是广西靠北部一带苗、瑶、侗等少数民族日常食用的一种茶饮。
如果见过山里人打油茶的场面,你多半会大惑不解:一大堆五花八门的食物,掺在一碗茶汤里,这究竟是饮茶,还是用餐,抑或是某种仪式?
在所有打油茶的区域,人们确实是把吃油茶当成了一种礼仪,而且各民族之间还各有区别、各具特色。
侗族素有以油茶敬客的礼节传统。有客自远方来,主人先礼油茶,谦恭问候的话自然不少,若是能歌者,以歌代言更是善中之善。客人必须喝两碗,取“好事成双”之意,也是给主人面子。两碗之后若是意犹未尽,便只交碗而不交筷子,主人便很有成就感地再奉上一碗。
苗族喝油茶的习惯非常独特,一般不用筷子或只用一只筷子,除非茶碗里有汤圆或者糍粑一类的大块佐食。客人至少要喝上三碗,主家才会笑脸相送。
瑶族的习惯是,敬客时的前两碗不送筷子,要想获取进食工具吃到碗里的美味佐料,必须喝到三碗以上。这样的结局当然是主客双方皆大欢喜。
油茶具有显而易见的祛风去湿的作用,在缺医少药的山地少数民族,人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维持健康上的某种需要,历史悠久,屡试不爽。
广西各地油茶的制作方法各有不同,但“打油茶”的说法,却似乎已达成共识。从字面上看,“打”是个动静不小的动词。但是在许多地方,比如桂中的融水、融安,桂西北的三江、龙胜一带,山民传统上是用“炒”和“煮”的方法制作油茶,动作轻柔有如家居炒菜一般。再比如,桂林郊县灵川的“炒油茶汤”已经明确点出了制作手法。真正体现“打”字内涵的,只有桂东北的恭城,以及临近的灌阳、平乐等县。由此看来,那把一棍难求的茶籽木槌,在当地还真是一个备受欢迎的家什。
摄影:张克祥
恭城人打油茶,茶当然是主料。取带梗的老叶,发酵后置于火灶梁上熏烤数月。这种色泽深黑、味道苦涩的茶叶,不宜冲泡,但却是打油茶的上佳原料。
茶叶先用开水充分浸泡,以除掉烟火及苦涩味。用猪油、姜(一定是当地特产小黄姜)、葱(必用带根须的葱白)、蒜炝锅,再将泡好的茶叶倒入锅中翻炒,吱吱作响的同时,随即用茶籽木槌将其捣烂,加水熬至出味。女主人端出锅的一瞬间,屋内必定是一片水汽蒸腾、茶香四溢、人声喧哗的景象。男主人适时地递上油茶“三件套”中的竹篾篦子,将茶汤分别滤入碗中。围坐在桌前的客人开始各自忙活起来,撒青葱、放香菜、配米花(一种糯米蒸熟晒干又油炸过的小吃)、加脆果(油炸的小面团),桌面另有酥花生、炒米、炒黄豆等等一应佐茶配食备选。恭城人一般每天都要喝上几大碗油茶。嗜茶如命,不但是他们的生存方式,而且已成为一种生活形态。
摄影:张克祥
讲究些的人家,经常会把“打油茶”这种家居常态的饮食生活,演绎成一场不折不扣的家庭盛宴。茶桌上还必有猪肝、粉肠、鱼片(切成连皮开边的蝴蝶状),另有炒面充当主食。这些美妙的食材加上猪骨熬制的油茶汤,分明就是一场火锅宴。多数情况下,桌前坐着的,除了家人,还会有邀请来的朋友,甚至偶然经过的路人,喝酒也就成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在一片感谢、祝福、怀旧、憧憬的喧闹中,场面最后往往变得难以控制……
茶叶加葱、姜、蒜和食盐,用“打”的手法制作茶汤,这一技法曾流行于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陆羽的《茶经》中就有“蒸罢热捣”的描述。作为中原文明的一个侧面,这种古老的、代表昔日上流生活方式的烹茶技艺,在中国大地上早已消失。值得庆幸的是,广西恭城这个瑶族同胞聚居的偏远小县城,却无意之中将其保存了下来,成为寻常人家的一种生活形态,并将其提升到与佳肴美酒共处一席的美学高度。
有了这份自豪之后,恭城人也开始向外传播这一古老技艺了。南宁、柳州、桂林……“油茶”的招牌越来越多。更多的广西人在饱茶之余,又渐渐读懂了油茶更深处的涵义。在桂林的大街小巷,恭城油茶店的发展势头有如雨后春笋。一张小桌,几只矮凳,一碗油茶,几个老友……价钱便宜,而且还无限续杯。一次早茶下来,即使日子过得最窘迫的人,也要争着买单。
摄影:魏怀宁
也有新潮而又偷懒的家庭主妇,把“三件套”扔到了橱柜的最底层,用电动搅拌机制作恭城油茶,成功地简化了“打油茶”复杂而且仪式化的程序。而聪明的商人,则把恭城油茶做成即冲即食的方便食品,推进了超市和土特产店。
继两千多年前秦始皇发兵征伐百越之后,中原文化又一次对岭南文化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势。而油茶的力量实在够强劲,这场斗争的结果是:桂林的粤式早茶大幅萎缩。
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曾小帆。摄影:陆宇堃 等。插画:文一。内容来自:《地道风物.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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