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一条江(追随一条江)(1)

《富春图之五》 诸 明绘

我来追随一条江,一条富于春意的江。如此宽阔,如同历史的垂帘,从黄山向西湖次第展开。青山在绿水中流淌,绿水在青山间缠绵。

潋滟悬挂在远天。伫立江岸,在空濛的绿中看江水翻卷,舟楫纵横,“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唐·王维)。

“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唐·韦庄)。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挽起垂帘的一角,去追寻一种品质。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南朝梁·吴均)。

还有什么样的纯净,比这里更能道出我要追寻的品质?

群山冷叠,清涵万象,春山偏爱富春多。桐庐江上“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清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有声画”(清·刘嗣绾),让诗意的想象纷纷折腰。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让“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吴均)。

那一年,他从华丽的樊篱中走来,登上漂泊之舟,再不回头。隐者之名,无人知晓。夜与松风,抚弄山脉,上面是一望无际的星空,群星无声地呼啸。荒野下沉,孤筏独桨,归隐于草木之间。星空之下,山谷的微风,卷走了时间。遗忘脚下未曾耕耘的山野,抵达思绪弧形的边疆。在露水与浮花过后,重新叙述一生。

不再需要深究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了,不再需要费尽心思地揣测预言,出谋划策。

不再错过最好的年华。

在最长最长的冬天,可以不再出门。在最长最长的夏天,穿过丛林和山涧,或赤脚涉水,或和衣而眠。任随飘零的花瓣,在衣襟上写诗。

早上是云彩炽燃,白昼是河流绚烂。原野的物语,一切都未曾改变。晨光,霜露,薄雾,绿过浅坳的新茶,雏菊、紫薇与松柏,其间野花开。山下的水湾,有妇人在捣衣说笑。坡上起了炊烟,水下鱼在响动,更远处,一只水鸟停在船头,隔着迷雾注视着隐者,注视他脸上儿时的欢喜和悲伤。

欲求与超然,从来是无可两全的纠结。这么多年,壮怀与气血,都消耗了。优渥与才华,曾使他跻身显赫的殿堂,现在却因平凡琐事备感快乐。日常所忽略的事物,在此刻融化升腾。无人的地方,将会有自己新的田园。推开清寒的窗户,在书案上种植文字。斑驳的院墙外,牲畜暮晚归巢。水沟里漂浮着苔藓和浮萍,静静地等待洁白的霜雪。

灰色的草屋,被百花围住,随山坡起伏。四周是无边的寂静,而七弦和鸣。兰草与竹叶披风而上,看到了远方。握住钓竿、握住安详,丝纶勾勒出山居的韵律。

“桐江连天兮秋水长,富春摩空兮烟树苍。客星兮寒芒,汉宫兮苔荒”(明·李昌祺)。曾经的布衣一介,扶汉九鼎。在一个污浊成风,节廉道丧的时代,脱身势利,高蹈林泉,风节凛凛以激颓波,优游恬退以厉污俗,“因山以为台,因水以为滩,因草以为丝,因木以为竿”(明·袁宏道),独向桐江钓烟水,宁着羊裘兮垂纶沧浪。说什么“紫宸同御寝,玄象验客星”(唐·吴筠),说什么“尊莫尊于天子,贱莫贱于布衣”(唐·罗隐),对于一个“远性风疏,逸情云上”(南朝·范晔)的人,世俗的尊卑早不在乎。

水面上浮着一串静静的渴念,池塘衔着长笛一杆。多少人在生活的水边坐下,屏住呼吸,把心灵的鱼线放长,让自己成为鱼饵,沉浮在深深浅浅,等待未来上钩。

先生垂钓的寓意,有谁懂得?独钓寒江雪,并非空写寂寞。不在乎一无所获,只是把握着鱼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所钓不在鱼,挥纶以自适”(唐·李德裕)。与鱼无关,与水无关,与世界无关,只关乎那个惬意的姿态和一个完全的自己。

隐逸的意义总是那么让人怀疑。“俯见触饵鳞,仰目凌霄鸿”(唐·权德舆)。对权力的矫情回避和对名声的刻意追求,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严子陵让我钦敬的不是对富贵的蔑视,不是他的遁世、隐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他敬重生命、热爱生活的纯粹品质。

将近2000年历史的桐庐,保留着淳朴的古风。苍老而又年轻,与日月同行。桐庐的瑶琳洞,是国中洞冠;桐庐的琴溪,是秋桂弥漫的香谷;桐庐的玉器,黄帝以之为兵;桐庐的桐君,是中医的鼻祖;桐庐的女儿村,延续母系氏族的风情;桐庐的野生茶,汤澈芽立似银剑出鞘,茸毫隐翠而芳香清高;桐庐的洞藏酒,陈年佳酿久未启,开坛畅饮似行空。

庐者,居所也;桐者,油桐也,梧桐也。梧桐引凤,故桐庐凤凰来棲也。自魏晋南北朝至有清一朝,名贤成千,在这里留下名作无数。

严子陵钓台,俯瞰着富春江龙门峡。严子河的石洞,仍存着传说的石钟、石井和煎药的老灶。一束轻烟飘散的记忆,画出一个乡间老者的平凡暮年:

身披曙气,踱步阡陌,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万物依循因果,天道自然轮回。惟有承载一切的大地,始终深厚坚实。

河流从星宇之间划过,不知名的芬芳,在空中弥漫。一年四季十二种变幻的色彩,欢聚一堂。而每一天的清晨,富春江的清流,都洗涤着内心。

古树的枯叶,纷飞如雪。恍惚之间,人已年迈。静谧的长河,穿过了喧嚣,明眸被落日模糊,素衣带水走过了岁月。月下的石桥,故事已老。没有人知道凋零时,风的谜语。不再有人在月落时,身披晨露,轻叩柴门。

白云不语。蓝天不语。青山不语。任皱纹爬上额头,任青丝换作白霜。所有的雄图伟略,所有的风流倜傥,所有震烁古今的俗念,只能维持浅薄的一生。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命,在云烟中羽化。

无数的青山侧身站在黑夜,所有的高贵早已云散,只有他总是心如止水却又光彩夺目。繁花飘落在未知的地方,人格始终站在尘外的深处,淡然面对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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