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说西方近代哲学就是形而上学与唯物主义的斗争史。在17世纪,笛卡尔、莱布尼兹等人构建了一座形而上学大厦,公开为宗教与神学做辩护;到了18世纪,伏尔泰将洛克的学说传入法国,掀起了反对现存政治制度的启蒙运动。启蒙学者孔狄亚克、爱尔维修、狄德罗与霍尔巴赫都自觉运用经验论来抨击旧形而上学,并积极同教会进行斗争,形成了法国唯物主义百科全书派。
在1789年大革命爆发,与法国人的热情相反,德国人“却仍然可以很安静地戴着睡帽,坐在那里,让思维自由地在内部进行活动”——当时哥尼斯堡有一个深居简出的大学教授正在酝酿着复兴形而上学的计划,此人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序言中说:“曾经有一个时候,形而上学被称为一切科学的女王......如今,时代的时髦风气导致她明显地遭到完全的鄙视”;为此,这名教授决定做个“最忠实而恭顺的仆人”,帮助形而上学女王完成复辟——此人名叫康德,他开创了德国思辨古典哲学;之后经过费希特与谢林的过渡,最终由黑格尔建立起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
恩格斯说在1830到1840年之间,“黑格尔主义”取得了独占的统治地位。人们普遍认为黑格尔的哲学集所有哲学之大成,不仅尽善尽美,而且正确可靠;因此,哲学大厦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已经修建完成,后人只需进行适当修补与运用就可以了——“绝对真理”被一个西方人所发现,他的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然而这种醉醺醺的思辨幻想很快就遭到了另一个德国人清醒地打击,此人名叫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他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者。
费尔巴哈的哲学标志德国古典哲学走向衰落
黑格尔的哲学不可能是绝对真理费尔巴哈是黑格尔的学生,他在柏林大学读书期间几乎听完了黑格尔的所有讲义(美学除外),其中《逻辑学》甚至还听了两遍。1826年,费尔巴哈已经成为了一名狂热的黑格尔信徒,他称《逻辑学》为“哲学的法规大全”,认为它“包含了全部哲学”;然而费尔巴哈毕竟有着怀疑的精神,在第二年时他就说“黑格尔坚决主张哲学和宗教,特别是和基督教的教义一致”,然而现存宗教中却包含着许多与真理不相容的东西,黑格尔的哲学是否真的尽善尽美呢?
30年代初,在黑格尔已经过世之后,二人的分歧愈加凸显。费尔巴哈对他的学生们说:“我不像黑格尔那样,把逻辑作为绝对的、最高的、最后的哲学,而是把它作为哲学的组成部分讲授的。”从这时候起,费尔巴哈不再认为《逻辑学》“包含了全部哲学”了,至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是否是“绝对的、最高的、最后的哲学”,这也是一个可以进行讨论的问题。
在普鲁士政府把黑格尔的哲学吹捧为官方哲学,用来为宗教与贵族政治做辩护之后。黑格尔的信徒们逐渐分裂成“青年黑格尔派”与“老年黑格尔派”,前者继承黑格尔的批判精神,主张批判一切;后者则将黑格尔视为教主,把一切都归入他的逻辑范畴中,宣布现存的一切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两派虽然观点对立,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以黑格尔的正统信徒自居,并且相信“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表述为:自然界只是绝对观念的“外化”或下降,观念是本原而自然界是派生的,这便是《逻辑学》与《自然哲学》的关系。
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从信仰变成怀疑再变成批判
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一员,费尔巴哈也曾在这个问题中彷徨许久。但出于对现存宗教进行斗争的实践需要,他很快就被推到了英法唯物主义一边;在《比埃尔·培尔》中,费尔巴哈大量吸收了这名法国唯物主义先驱的思想,并于次年(1839年)发表《黑格尔哲学批判》,宣布与“黑格尔主义”彻底决裂。
费尔巴哈认为艺术并不绝对实现在一名艺术家的身上,哲学也是如此;黑格尔把自己的哲学视为绝对的哲学,当成了哲学史的结论,然后再将之前各派哲学都看作它的某些发展环节,这相当于把自己当作救世主,认为哲学史中存在着末日。然而费尔巴哈说:“时间以后如果和以前一样继续它的可悲进程,黑格尔的哲学就不可避免地要失去绝对性这个宾词了”——在几个世纪之后,黑格尔的哲学也会像其他各派哲学一样成为一种流传下来的哲学,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而不是最终的、最尽善最美的哲学。因此,费尔巴哈大胆地说:
黑格尔的哲学只是一种一定的、特殊的、存在于经验中的哲学。
黑格尔不是哲学界的救世主,他的哲学也不是最后的哲学——或者说,并不存在所谓“最后的哲学”。
黑格尔的哲学不是绝对真理
黑格尔的哲学有哪些弱点和缺陷?在《黑格尔哲学批判》的开头,费尔巴哈就直接说黑格尔哲学的主要特征是贬抑东方而向往西方,它只看到差异而遗忘了同一,只知道连续和相继,却不懂得并列与共存。
当黑格尔说东方没有哲学时,他的潜台词是“东方人的思想跟我们不一样”。黑格尔在哲学史中只能看到精神的发展、逻辑的连续与思辨的演化,却看不到道德的反思、语言的构建、心性的修养也同时并存着;他说在孔子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这说明他认为只有自己的思辨哲学(逻辑学)才是真正的哲学,而道德、伦理、语言、政治等都算不上是哲学。然而费尔巴哈指出世界的发展并非只有时间上的连续、逻辑上的衔接,它还存在着空间上的并列。黑格尔想把历史上的所有哲学都纳入自己的体系中,视为“绝对”发展中的某一个环节,当他无法把东方哲学也纳入其中时,就干脆说东方没有哲学,这是不客观的。
在《哲学全书》中,黑格尔的体系被描绘成了一根前后连续的链条:从“有”到“无”再到“变”,从“质”到“量”再到“尺度”......我们只看到从属和继承,却看不到任何并列与共存,这是黑格尔哲学的第一个缺陷。
黑格尔的哲学里只有前后连续,没有同时并列
以虚假的东西为开端是黑格尔哲学的第二个缺陷。在历史上,许多哲学家都以前人的思想作为自己体系的开端——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来自德谟克利特、马勒伯朗士的偶因论师承笛卡尔、法国唯物主义以洛克的经验论为前提。黑格尔则试图掩盖这个时代基础,他声称自己的哲学是从“纯粹的存在”开始的,并不借助前人的原则——这样就可以摆脱时代的缺陷,就如上帝化身成圣人耶稣,直接跳过了从猿猴到人类的漫长进化阶段。然而,费尔巴哈说黑格尔的哲学实际上是以费希特的知识学为前提和基础的,他借助谢林的部分思想,继续实现费希特没有完成的任务,建立起更为完整的体系——“黑格尔是通过谢林为中介的费希特。”
黑格尔哲学的第三个缺陷是用表达来代替证明。许多哲学家都有这种毛病,他们在写作时不是把读者当做应加以说服的异见者,而是直接当成自己的信徒。面对异见者,我们在论述时会更加着重于展示证据、做出证明,而在向信徒讲述时,我们常常忽略掉证明的过程,只想把观点表达清楚、通俗,而不在乎它是否具有说服力。在《逻辑学》中,“绝对精神”作为最后的结论,是需要在书里加以证明的。然而黑格尔并未从经验和实践的角度去证明“绝对精神”的真理性,不去证明为什么说自然界是由“绝对精神”下降而成的?他略过了一切证明,直接把“绝对精神”视为不容置疑的东西,把待证明的东西当成了现成的真理——因此,他所谓的证明也就变成了一种表达:《逻辑学》实际上只是在讲述“纯粹的存在”如何通过各个环节最终上升为“绝对精神”的过程而已,在里面并没有提供任何有力的证据。
费尔巴哈揭露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的诸多问题
唯心主义是黑格尔哲学的最后一个缺陷。在《黑格尔哲学批判》里,费尔巴哈已经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来批判黑格尔了,他说:
黑格尔是从‘存在’开始,也就是说是从存在的概念或抽象的存在开始......为什么我就不能从存在本身亦即现实的存在开始呢?
“存在”这个概念是从现实中存在的事物得来的,如果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么人脑中就不会产生“存在”这个概念。要知道,“存在”概念的真正对立面并不是“虚无”概念,而是现实中存在的事物、是感性的具体存在。与其从概念出发,不如从现实出发;从概念出发就是从人自己的角度出发,这必然丧失怀疑自我的勇气,把自我当做了真理——像康德一样,用批判的态度对待一切,却没有用批判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哲学,只会在谬误中越陷越深。
脱离现实的唯心主义是黑格尔哲学的要害之处
用唯物主义来取代思辨哲学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实际上以谢林的哲学为起点,他们都认为“自然就是客观化了的自我,就是自己在自身之外观看到的精神”。谢林说:自然只是我的创造物;黑格尔则说:自然只是“绝对精神”的外化。因此,费尔巴哈把他们称为“理性神秘论”者,并站在自然哲学的立场来进行反驳,他主张把自然从唯心主义者的“自我”捆绑中解放出来,恢复其独立的存在,并将哲学建立在自然之上,他说:
哲学是关于真实的、整个的现实界的科学;而现实的综合就是自然(普遍意义的自然)。
1841年,费尔巴哈出版了《基督教的本质》,“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证明自然界不依赖任何哲学、精神而存在,它是人类赖以生长的基础,宗教只是自然与人类本质的产物。
恩格斯在四十多年后回忆说:“这部书的解放作用,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也就是在这本书出版之后,费尔巴哈把黑格尔哲学看成了“死狗”,一脚踢开,不再关心了。然而黑格尔学派虽然已经解体,但黑格尔哲学并没有被批判地克服,费尔巴哈没有继续前进,而是逐渐退隐到孤寂的头脑中,逐渐“被挤到后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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