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陌生小区里找到赵听听并不难,只要看见那辆粉色电瓶车,就知道她在哪栋楼里了。不仅如此,搁在电瓶车上的手套、头盔也是粉色的。她一边匆匆下楼,一边还戴上了粉色围巾。

同许多年轻女性一样,90后赵听听爱粉色,也爱自拍。她的手机相册里有自己,也有和孩子的自拍照。

另一方面,她们又不一样——赵听听的职业是一名长护险护理员,每天要与不同程度的失能老人打交道——这对大部分年轻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而她已经干了5年。

失能,即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一人失能,全家失衡”的说法,道出了无数失能家庭的辛酸。老人紧随失能期而来的死亡,更是让人难以承受的失去。面对失能、失衡与失去,年轻的护理员在见证一幕幕生死悲欣的同时,自己也在每幅家庭图景里留下了独特的痕迹,并且从中找到自我的价值。

长期失能护理补贴(失能失衡与失去)(1)

赵听听 图片来源:解放日报社

失衡的家

在上海话里,“听听”的发音和普通话几乎一致,但从老人、家属口中出来的一声声呼唤,总是显得比普通话更加亲切软糯,就像听听给人以可亲可爱的印象一样。这个源自她的外婆、寓意“女孩子要听话”的名字,在异乡方言里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如其名”。

不过,听听虽然可亲可爱,却并不娇弱。她最近开始服务的老人由于长期卧床,得了严重的褥疮,“创面不算很大,但是里面化脓了,溃烂得很厉害”。

对于不常接触病患的人来说,这样的画面无疑是触目惊心的。但她已经习以为常了。2018年,上海在全市范围内推行长护险试点。此前她就报名参加了医疗照护职业培训。在培训中,协助排泄、失禁护理、人工取便术、压疮预防护理等等都是需要掌握的项目。她年纪轻、学得快、能吃苦,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成为一名长护险护理员。

如果说考证时只需抱着“不怕苦不怕累”的心态,那到了真实的生活情境下,护理员必须经历一番心理重建与调适。

上海长护险的服务对象是60周岁以上的失能人群,分为轻度失能、中度失能和重度失能三类:在吃饭、穿衣、上下床、上厕所、室内走动、洗澡这6项指标中,丧失一两项能力为轻度失能,丧失三四项为中度失能,丧失五六项则为重度失能。

失能老人的存在构成了普通家庭的一大沉重负担。踏进这些家庭,首先感受到的冲击很有可能来自浓重的异味。听听照护的第一位老人因中风而卧病在床,她第一次走进老人房间时,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开窗通风、擦拭身体、协助更衣……她忍着不适做完了一系列工作,转头一看,老人竟然舒服地睡着了。这一幕成为她职业认同感的来源。

当生理性的抗拒被克服后,年轻人的优势就慢慢凸显出来了。听听手脚麻利、头脑灵活,擅长人际沟通。她服务的老人情况不同,轻度、中度失能者还能进行语言交流,大部分重度失能者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好在没过多久,她便与这些老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一点动静、一次点头、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老人的意图。

按照规定,每位服务对象每次服务时长是1小时。但她总是“超时”。为了让吴老伯尽快摆脱褥疮之苦,她不仅在1小时内为他做好创口处理工作,还特意调了班,跑去医院求医问诊买药。吴老伯女儿感慨,“要是没你可怎么办?”

在她的照护下,不少失能老人的健康状态都有所改善,其家庭也重回平衡。比如,年前骨折的虞阿婆已经可以行走了,她的生活正在慢慢恢复。今年春节,虞阿婆回到老家长兴岛,和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最珍贵的情感

听听却两年没回老家了。今年春节,她也选择留沪过年,为老人提供不间断的服务。

从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关系上来说,老人对她的依赖程度显然更高。但就像那些一刻不离孩子的母亲一样,人们都以为是孩子依赖母亲,实则是母亲放不下孩子。听听也离不开老人,“走了以后,我的老人谁来照顾?”

老人的家,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的“家”。这些人家的鞋柜里都有一双留给她的拖鞋,每次进门换上拖鞋,她就进入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这种熟悉度不亚于她对自己家的了解,因为她在上海多次租房、搬家,而老人的家总在那里,为她留着门和鞋。

长期失能护理补贴(失能失衡与失去)(2)

赵听听协助张阿婆进食。图片来源:解放日报社

家住长征新村的张阿婆,是她刚入行就开始服务的老人。当时张阿婆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病,非常排斥陌生人。听听先从整理床铺等非接触性服务做起,等张阿婆适应了,再进行擦浴、更衣、喂食。时间一久,老人不再抵触,每天到点就开始张望她的身影。

听听说,老人就是“老小孩”,会认人,会撒娇,也需要哄。她喂张阿婆喝藕粉,阿婆吃完就自然地把头靠在了她肩上。有时阿婆赖床不起,她就耐心哄着,慢慢地扶老人起床。

张阿婆的老伴孙老伯身体也不好,但此前一直不愿意申请长护险。用他的话来说,“我一个老头子,让小姑娘照顾多不好意思。”不过,听听在家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后来终于收起犟脾气,申请了长护险,护理员也是她。

去年,孙老伯下楼活动时摔了一跤。子女来不及回来,只能打电话求助听听。当时她正在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工作,听说之后向对方解释了情况,便立即赶到孙老伯处。此时孙老伯脸色发白,“是骨折了。”她联系好救护车,陪老人去了医院,完成挂号、付费、拍片等手续,直至家属赶来。

不幸的家庭,果真各有各的不幸吗?听听走进一个个失能老人的家庭,见证那些人世间最珍贵的情感,并不会随着顺境或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而改变。

梅老太已经年逾百岁了。据她儿子说,母亲可以称得上“上海滩年纪最大的球迷”。梅老太不慎摔倒前,他常常带着母亲去看足球比赛。在球场里,许多上海的球员和球迷都会来跟这对母子打招呼。

失能以后,梅老太的生活里多了听听。当她为老太太做护理时,老人的儿子就会坐到床头,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聊起生活琐事或者最新赛况,“别看她不能说话了,都能听懂的”。

另一边的孙老伯,出院后只能卧床休养。有天,听听推开房间,发现他竟然精神饱满地坐在椅子上,和张阿婆肩并肩靠在一起看电视。两人都已不能说话,只是紧紧牵着对方的手,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

当时她不知道,这是孙老伯生命的最后几天了。

长期失能护理补贴(失能失衡与失去)(3)

孙老伯和张阿婆生前合影。图片来源:解放日报社

面对死亡

去年12月,孙老伯病情恶化,在家去世了。子女都以为母亲神志不清,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听却留意到,张阿婆每次走过孙老伯平时休憩的地方时,总是望来望去找人,笑容也变少了。她猜测,老太太应该是知道了。

两个月后,大年初四。听听像往常一样为张阿婆穿好衣服鞋子,扶着她去上厕所。就在厕所,老人突然喘不过气,重重地抽搐了几下,脸色也变了。

“情况不对,快来帮忙!”听听抑制住惊慌,和张阿婆的女儿、儿媳一起把老人抬到床上平躺,打开窗户,开始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千万不要有事,她在心里祈祷,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直到救护车过来,宣告老人已经死亡。

那一刻,她在原地呆住。

死亡,是长护险护理员必须面对的事。根据中国社科院政策研究中心的调查数据,中国老人失能的平均年龄是79岁,其从完全失能到去世的平均时间是44个月,在此之前还会经历平均44个月的生活不能自理期。

平均7年左右的失能期,就是护理员能够陪伴失能老人的周期。从这个角度来说,送走一位位老人,是这份职业的本质之一。听听从业以来共照护过40多位老人,其中半数的人已经离世。

她服务的第一位老人是2019年在医院去世的。就在噩耗传来的前几天,老人还打电话叮嘱她,“等我出院了,你一定要来看我”。当时她得知老人洗澡用的拖鞋坏了,特地去买了一双底部防滑的红色拖鞋。后来,这双拖鞋没送出去,一直放在她家。

2020年春节前,徐阿姨特地把春卷做法教给了听听,让她过年做给父母吃。她在老家因疫情无法返沪时,老人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还安慰她“我没事,你安心留在家里”。等她终于坐上返程的车,却收到了老人儿子的短信:“我妈妈安静地走掉了”。

这样的离别,无论经历多少次,听听都难以习惯。她说,失去的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是,一次次离别后,她更加明白“向前看”的含义。

就比如,当她目睹张阿婆去世、情绪崩溃的时候,猛然想到,下一个老人还在家里等着自己。于是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去洗了一把脸,然后骑着电瓶车赶往下家。在整个服务过程中,她强忍着悲痛,不让老人发现异常。因为她知道,对这些老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听到同龄人去世的消息。

坚持服务完最后一位老人,下班回到家里,她才放任自己哭了出来。

“记忆留在过去,我们还是要向前看。”听听说,这是护理员这份工作教给她的重要一课。面对逝去的生命,尽管不舍,但“下一个老人”的存在提醒我们,一个人肩负的责任有很多,只有不停前行,才能不辜负所有生者的期待。

长期失能护理补贴(失能失衡与失去)(4)

赵听听为张阿婆洗脚。图片来源:解放日报社

尊严与价值

比起死亡,失能是很多人更加无法接受的衰老过程,但这又是不得不面对的社会现实。北京大学一项人口研究显示,预计到2030年,我国失能老人将超7700万,失能老人将经历7.44年的失能期。

在很多人看来,当自己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尊严。听听见过不少老人,哪怕大小便失禁、褥疮多么痛,都不愿意告诉子女,“就怕别人嫌弃”。这种耻感往往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包括病情恶化、精神疾病等等。

对此,她的理解是相反的。“失能的老人和刚出生的婴儿,都没办法独立完成吃喝拉撒,这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尊严,因为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循环。”她认为,社会不应向老人灌输怎样减轻子女负担的观念,而是要让所有人接受这一循环。

除了家庭之外,政策保障和社会力量的介入也能帮助老人更体面地老去。这是长护险的意义所在。

而对于听听来说,这份工作的意义不止于此。10年前,她从河南来到上海。当时丈夫在外打工,她在家带孩子。就在孩子11个月大的时候,丈夫因意外离开了母子俩。

这是她最早经历的一次“失去”。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她已经回想不起来。对于一个没有工作的单亲妈妈来说,最紧迫的问题是怎样养活孩子和自己。

于是,她先到物流公司当小时工,又去了快餐店当服务员。到手的第一份工资很少,但她高兴了半天,“终于能给孩子买东西了”。她直白地说,报考长护险护理员的初衷,也是希望通过这份缴纳社保的工作,让孩子有机会留在上海读书。

如今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她每天需要服务八九位老人,为了挤出时间早晚接送孩子,她的工作节奏非常快,照护完一位老人,就得急忙赶往下一家。中午也没有午休时间,草草对付完午饭,下午的工作便开始了。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因为赋予了他生命。”听听在朋友圈签名档写下这句话。不过,她的生活并非完全围着孩子打转。

她还记得,曾经有位老人和她关系融洽,但在听说她是单亲妈妈后,便向护理站提出换人,理由是“这个人没有福气”。这是工作中极少数让她感到委屈的片段。

“你有受到影响吗?”我问。

“没有。”她说,自己从来不会自怜自艾,怨恨命运不公。“社会是公平的,这种信念感正是来自我的工作。看到许多老人笑的样子、可爱的样子、满足的样子,我就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她接着说,“一个人不能光想着会烧饭、会带孩子就行了,要在社会上做一点事情。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帮助更多的人,人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现在的她,已经是护理站的一名小组长,业余还在读大专。“只要我的孩子快乐成长,我的老人开开心心,我就愿意一直守在一线。”她说这话时的语调,宛如大提琴的乐声,又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人心。

长期失能护理补贴(失能失衡与失去)(5)

赵听听每天骑着电瓶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图片来源:解放日报社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来源:作者:周程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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