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爱情而言,中华绵延五千年的文明精神在其漫长发展的螺旋道路中,伴随着市民与精英文化的相互影响与交融得到了极其全面的象征式发展,继而形成了富有典型东方色彩主义的中国式爱情价值观。
就像爱的本质和源泉——“纯洁的爱”一样,爱情的定义和形式在古典爱情美学的渲染下,在古代中国庞大而深邃的文化载体里,同样赋予了神圣的古典美学精神。
其中的象征化,也糅杂在后人广为传颂的诗词小说中,不仅仅为后代的文化传承搭建了穿越的桥梁。更让那些隐藏在历史深处,尤其是那些在某一领域或方面被人举为标志的人物来说,展现出发生在这些人物背后为人所忽视的爱情故事。
不知不等于无有,往往却是冰面上的一座小冰山,能够撞出像发生在泰坦尼克号上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
而被奉为南宋第一爱国诗人的陆游,恰恰满足这一小撮冰山脚下的先决条件,在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江南绍兴,谱写了一段神圣而凄美的爱的绝唱。
唐婉的善诗能对在今天看来已是一般家庭教育女孩的奢想,但在封建传统礼教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规决定了唐婉成为传统氏族家庭的女性异类。
尤其是对于陆游这样被母亲给予殷切厚望,按部就班为自身仕途和家族荣誉的博取金榜题名功名利禄的科举仕人来说,却是一个影响仕途生涯的致命因素了。
才子爱佳人,更爱与自己志同道合、对诗排忧的佳人。
婚后的唐婉与共同生活的陆游更加深刻地升华了这一黄金秘诀,而对于威严专横、保守而传统的陆母来说,这一秘诀却是儿子专心科举的绊脚石,破坏儿子大好前程的扫帚星。
虽然陆母为此而大加训斥唐婉,但二人世界毕竟仍大部分掌控在夫妻之情的陆唐二人手中。生活在女性家庭地位极其低下并举唯仕途为读书人最终所追的封建社会,等待唐婉的不是陆氏家族的阖家关照,而是来自陆家家长威权主义者陆母的一纸休书。
在以孝为先、尊孝为大的封建传统社会。父母的家族氏命令往往对家族后裔具有不可商榷的私人司法文件性质效应。
已经荫补登仕郎的陆游,无力挽救来自母亲的坚决要求,也不能以一身之力冒天下之大不违以对抗延续千年的儒家思想礼教。
服从即孝顺,即使是纯洁而神圣的夫妻感情在三纲五常的理论面前也不过是暗自饮泣的孔雀东南飞。
休书不代表着感情因此而终结,也不代表着二人可以继续丝连。后补叙衔不仅适应于男方的家庭与功名,更关系着女方的贞操与名洁。
就这样,在陆游被陆母令取一位“坚守妇道”、“安职本分”的王氏之妻后,唐婉也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当朝赵氏皇家后裔的国郡士人赵士程。
三年的幽怨断肠似乎的确以另一个方面彻底激励了陆游。重拾科举以鸿毛之身的陆游在二十七岁那年以深厚的经学功底和才气横溢的文思博得了主考官的赏识,在首都临安的“锁厅试”中被荐为魁首。
历史总会在一些不可巧合的地方给后人安排一丝惊叹,就像嘉佑二年一届涌现出苏轼、苏辙、张载、二程、曾巩、吕惠卿、章惇、王韶的千古第一榜一样,与陆游同科获取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与被现实伦理所抛弃的唐婉一样,等待陆游的是来年春天被秦桧的恶意操作而被试卷剔除的失利命运。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情场与考场的失意,对于一个因读书入仕而被迫放弃爱情的读书才俊来说基本上宣判了生活的死刑。家乡风景依旧,而生活却物是人非。
沈园的繁华并不能掩盖陆游的愁绪凄凉。
就像科榜名单的巧合一样,事物的发展往往是雪上加霜似的巧合,巧合似的覆水难收。
相知那堪为相近,相近焉能不相依。
就这样,考场失意归乡的陆游在沈园中与唐婉相遇了。只不过,你我仍为兄妹,而我已是他夫,你已亦是人妻。
唐婉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赏沈园的,树隙的不远处,唐婉的夫君彼时则等待着与婉共享畅园之乐。
今日离异之夫妇倘若再相遇无非是因为家庭细事而被迫四目冷静相视。
而陆唐相逢的那一刹那,我们无法想象夹在两人凝视的目光之中所徘徊的惆怅、恍惚、感概、无奈。只知道在这宁静之中眼眶所饱含的爱意、思念、怨恨、怜悯。
唐婉不知道陆游不幸的科举仕路,陆游亦不知唐婉与新夫封闭心灵的委屈。
明明被残酷的现实传统所拆散,光阴的年轮却偏偏不让两人就此相忘于天涯。
相见之时仿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而沉年往事,昔日浮沉,今日激动却不知从何说起。
又是因为封建传统礼教,唐婉留给陆游的只能是短暂歇侯深情怔怔之后无声的小步急云。不知有没有再给原地沉醉于旧梦中的陆游一个坠入深扉的留恋一瞥。
赵公子主动建议唐婉去相会,而这种大度反而让唐婉感到了强大的思想压力。
唐婉最终也没有再和陆游相会。
只是让仆人与陆游送来了点心和酒菜。面对佳人的美酒与佳肴,惆怅若失的陆游在沈园中无限伤感,佳人的美酒也在这一刻彻底打翻了几年对于生活的平静,对于不公的隐忍。
这一刻,沈园自此成为了陆、唐二人的天涯拐点,沈园的自壁记载了这一凄惨而绝美的瞬间。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随着秦桧的病死,以秦桧为代表的对金投降派逐渐淡出了时政的舞台,投降主义的幕后推手宋高宗也效法唐玄宗罢朝交政于太子而退居幕后为太上皇。
中央政府统治高层一时暗流涌动,以新皇帝为派别的主战派和以老皇帝为代表的投降派发生着微妙的政治变化。
政权的更替和政治势力的衍变伴随着秦桧被定位国家与民族的罪人而在国家政权的利益统治上产生着新的妥协效应。
一时间,凡是被秦桧及其势力团体而受打击的士人纷纷重出仕山。朝中重新召回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土薄,离开了故乡山阴,山阴自此又留了另一位主人公唐婉。
第二年春天,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再碰到的不再也再也不是巧逢的陆游。而是自此断肠天涯的那一首《钗头凤》。
也许,唐婉会想起曾经二人新婚之时诗词唱和的温馨情景,也许会因景生情而泪流满面,也许会思念陆游而期盼此刻上天再安排一次重逢。
心潮的情愫感概,唐婉便在陆游的阁后和了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作,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钗头凤世情薄》
虽然同为仕人的赵公子宽厚重情,对感情遭受重大挫折的唐婉给予诚挚的同情和心灵的慰藉,但与陆游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刻骨铭心始终留在了唐婉情感内心的最深处。
自古红颜多薄命,自从看到陆游的题词后,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态,使她日臻憔悴,抑郁成疾,在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便化作一片落叶随风逝去。
而应和陆游的那一首《钗头凤》,则成为陆唐二人的千古绝唱。
而此时的陆游,随着政治环境的一片大好而春风得意。
不仅仅得到了新登基的宋孝宗的赏识,还被封赐为进士出身,自此仕路基本一帆顺畅,并履受贵人在关键时刻的提携,直到年过古稀才告老致仕归乡山阴,回到了与唐婉青梅竹马的心灵交汇的起源.
几十年仕途风雨基本遍泊了长江以南的各省,每到一地陆游也许会企图忘掉曾经与唐婉的凄婉往事,但也许越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离山阴的距离越远,唐婉的爱就越扎根于他的心中。
七十五岁,本已是儿孙满堂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但唐婉的早逝却用身后的玉殒将此早已磨灭。
再临沈园,看到唐婉在其后所对之词,垂暮之年的陆游不知是否后悔当年的重逢只是目送着唐婉的离去。
沈园是特殊的,对于陆游和唐婉都是人生不可回首的地方。
陆游晚年,每年清明必往沈园凭吊唐婉,也必每往或诗或词以寄情。沈园幽径上的踽踽独行,不知重复了陆游多少沉重的步伐,而为唐婉所作的一首首绝句则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人生相见的最后一幕。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八十五岁那年春,由孙儿搀扶前往沈园。而此时的沈园早已数次易主而几番整理。
物是人非的景观使得陆游用生命的最后之气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也是最后一次为唐婉所作的诗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在人生弥留的最后一刻,陆游释怀了。
有人说红酥手是唐婉当年在沈园命仆人赠与的点心,有人说红酥手是唐婉那双巧手。
但无论是什么,都是陆游与唐婉短暂婚姻的结晶与几十年内内心深处遗情交错的代表。
爱是神圣的,因此能在如此深沉生死以至于化作春泥之后的几十年还能让爱人用生命的呐喊追求一帘幽梦之后的断肠兴叹。
垂泪之余,也不仅为身后六十年仍不断为生前所爱之人真心追忆而慨叹了。
或许这就是纯洁之爱的永恒幸福。
唐婉走了,陆游去了,但爱依旧保留在绍兴的沈园。
人往往真的会一生只真爱一人?现实很现实,但真爱也很真爱。论世间情为何物?人生死相许而不得知也。
因为,人往往真的会深沉用一生爱一个人。
历史大学堂官方团队作品 | 文:周圣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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