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戛纳电影节获奖影片大多能震碎观众三观。看完此次荣获第74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的影片《钛》,笔者的世界观再次受到冲击。
人到中年的消防员文森特(文森特·林顿 饰)一直沉浸在儿子走失的悲痛中。岂料,失散多年的“儿子”突然回到自己身边,可其还有另一个身份——艾莉西亚(阿加莎·罗塞勒 饰)。
背负数条人命的艾莉西亚女扮男装,进入文森特的家,以躲避警方追捕。本以为迎来的是亲情,谁知把危险引进家门。性别、家庭身份的互换,并非《钛》的禁忌所在,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艾莉西亚跟一辆车发生了关系。
艾莉西亚因车祸,颅内被置入钛物质,这也使得她对汽车产生了别样的情愫。尽管过程无法言说,但艾莉西亚的确“怀”上了汽车的孩子。
纵观世界电影史,经常上演此类“人与非人”的爱恋桥段。《金刚》中猩猩对人类女演员的情感,《水形物语》里鱼人同哑女间的爱恋,《她》中文案撰写员与人工智能的相伴相依……从人兽恋到人机恋,情爱不仅跨越了性别、年岁,还冲破了物种间的隔阂。
《金刚》
此类禁忌情爱关系在电影中呈现出怎样的特征?这种表述与特定的时代技术发展、人类精神危机,有何具体关联?“人类爱上非人”的影像表达又蕴含何种象征意?
人兽恋:人性化的怪物
20世纪全球满目疮痍,苦痛移入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金融危机、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冷战,使人们在疯狂扩军备战的同时,持续内耗。往日的世界格局与价值体系被推翻,人心深处一片荒芜。
面对核武器、不同阵营的军事威胁,人们既创造了哥斯拉,又发现了金刚:一方面,影人们表达着自己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自食其果(哥斯拉的诞生,源自美国在日本投下的两颗原子弹);另一方面,电影试图找到某种克制危机、美化怪物的方式(金刚爱上人类)。
这也是为何在《哥斯拉大战金刚》中,哥斯拉平衡生态规律,与人类亦敌亦友;金刚则处于人情社会,找寻自己家族的同时保护着人类。该阶段“人与非人爱恋”的作品,多将怪物人性化。帝国大厦之巅,人类驾驶员只想击落金刚,而猩猩却想护女主周全。怪物亦具有人类情感。
自然之主哥斯拉,与人类守护者金刚
《水形物语》将人兽恋与冷战背景相结合。1963年,哑女艾丽莎在政府实验室里做清洁女工。一日,实验室里运来一个鱼人。残障与异类间,就此产生了情感。
人类社会不会接受他们,艾莉莎与鱼人只得相依为命。片中的实验室以及科学家理查德象征社会的偏见与危机(他想用人鱼研制生化武器);而影院和被水充斥的盥洗室,既是两个孤独灵魂的避风港,又是战争年代下丑陋人性之外的精神自留地。
通过描绘人性化的怪物与去人性的人,《水形物语》重塑了人兽恋的社会、情感内核:鱼怪具有人形,而理查德却没了人性;怪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将他们视为怪物的人。
有时,怪物能够幻化成人类的模样,甚至其原本就是人。这一设定多体现在童话电影中。
《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被多次搬上银幕。片中野兽的真实身份是一位王子,因受到女巫的诅咒而变成妖怪。一日,野兽囚禁了闯入者莫里斯,其女贝尔得知父亲的遭遇后勇闯野兽城堡。
此类故事将真爱之吻作为打破人兽界线的关键要素,旨在宣扬至情思想的威力。在俄罗斯奇幻电影《我是龙》中,民间流传着屠龙者勇斗恶龙的故事,但公爵女儿却与幻化成人类的龙相爱成婚,成见就此打破。
2017版《美女与野兽》
东方人兽恋电影,既强调双向陪伴,又挖掘个体欲望。
日韩电影主要体现治愈系陪伴。日本电影《向阳处的她》堪称真人版“猫的报恩”:学生时代,女孩真绪总被欺负,男生浩介出手相助,二人日久生情。长大后,二人再次相遇,本以为能白头到老,谁知真绪身体机能迅速衰退。原来,她是一只猫。
韩国电影《狼少年》讲述少女顺伊来到乡下别墅,意外发现前户主留下了的狼孩。在少女的陪伴下,爱情的嫩芽也在二人心间萌发。
此类强调奉献、牺牲主题的人兽恋电影,以略带悲伤的基调编织着跨物种恋爱的美好幻梦。
《向阳处的她》
中国民间神话传说,则凸显对人类本性的正视。《聊斋志异》中便有不少花妖狐媚与人交媾相爱的故事,除了表达理想之爱外,还具有反封建礼教的精神。到了电影中,反封建的意味被正视自我的主旨所替代。
电影《青蛇》中,白素贞对爱忠贞不渝,小青亦对红尘产生好奇,两个蛇妖的形象更具人性活力。而法海却执着于人妖殊途的妄念,无法正视自己的欲望。
此处的人蛇恋被看作人类原始欲望的喷涌。白素贞、许仙的爱情不是异端,那些死守人妖不可相爱的人,才是阻碍人类情感发展的罪魁祸首。此后的《二代妖精之今生有幸》亦反映出冲破教条的自由恋爱观。
《青蛇》中所呈现的爱欲之美
人机恋:从具象机器到抽象感官
21世纪前后,随着科技的发展,衍生出人机恋的故事。
人机恋电影的发展初期,其实质还是人人恋。人类充当起机器人的精神导师,使其获得情感思维。《剪刀手爱德华》里的机器人爱德华,在女主人公的陪伴下,显露出内心的善良;《我的机器人女友》中的机器女友来自未来,以保护现在的男主。
《我的机器人女友》
当机器人获得自主意识,人造人、人工智能甚至开始左右人类的正常生活。《银翼杀手》聚焦未来世界,赏金猎人本被派去追杀复制人,结果与复制人瑞秋相恋,这也阻碍了他原本的计划。
人工智能在与人类恋爱的过程中,自我意志逐渐觉醒。《银翼杀手2049》中涉及一个怀孕生子的复制人,人工智能在生理机能上甚至与人类别无二致;《机械姬》里具有诱人躯体的智能机器人,更像是一个被囚禁的可怜女性。
通过情爱关系,机器人发现自我价值,与人类平起平坐。它们不再是被奴役的客体,而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
《机械姬》
随着科技越发高级,电影中的人甚至会爱上抽象的感官。电影《她》中,人类的倾慕对象已不具备具象化的外形,而是一个声音系统。
在物质极端丰富的当下,人类的灵魂极度空虚。正所谓,选择越多,越不知如何选择。人们从寻求一个人类替代品以陪伴自己,转向寻求一种简单的、抽象的感官刺激以麻痹自身。
《她》
于是,电影中的人机恋向着神话方向发展:爱上一个声音,就像周始祖的母亲姜嫄踩了巨人的脚印便怀孕一样,未来的人们可能还会爱上某种颜色、某个时段、某类场域,甚至与其产生繁衍性行为。
跨物种恋实则照应现实
然而,再奇幻的神话亦是对现实的映射。如果跨物种恋不能反映当下的人际社会关系,则会产生接受障碍。
回到电影《钛》。本片饱受争议,主要原因是影片中的“人机(车)恋”不具备人人恋的实质。片中的汽车没有被人性化,也不能变成人类的模样。相反,艾莉西亚在怀上汽车的孩子后,其血液变成了汽油。
物化的人,而不是人性化的物,是观众难以接受《钛》的关键因素。这就像观众能接受《金刚》,却不能接受大岛渚执导的电影《马克斯我的爱》一样。后者讲述妻子出轨一只黑猩猩的故事。如果将金刚对女主细腻的爱抚变成情色意味极强的挑逗,观众也不会将其奉为经典。
《马克斯我的爱》
此类作品虽说将恋爱上升为性爱,让人难以接受,但其社会寓言的性质,仍被保留了下来。
《钛》聚焦男女两性问题。艾莉西亚与汽车发生关系,实际上是为了表现其身份困境:女性不被社会所接纳。影片开场,童年艾莉西亚在汽车后座骚扰着前排开车的父亲,暗示女性对父权制度的挑战,结果遭到惩罚:出车祸,脑部被安置进钛物质。
片中另一位男性角色文森特在得知艾莉西亚真实身份后之所以仍为其保守秘密,是因为二人同病相怜。身体衰老的文森特连引体向上都难以完成,只得靠打激素过活。
一个女性,一个去势的男性,就这样组成一个家庭。
《钛》:文森特
另一方面,《钛》通过艾莉西亚与汽车的性行为,拓宽了酷儿理论的疆界。凡是提到两性问题,我们便会从女权思维、性少数群体的角度加以论证,而《钛》超出了这些既有观点。
它不仅要颠覆异性恋霸权,还要颠覆同性恋观念。《钛》中,艾莉西亚杀死同性恋者的桥段,便反映了这一主张。
传统酷儿理论的讨论范围仍发生在人类社会,倘若未来世界,人工智能或汽车等事物被赋予人类的思维逻辑,当其开始争夺人权,酷儿理论中所提及的平等是否也包含它们?电影《钛》通过将艾莉西亚、汽车捆绑在一起,正是要对此问题加以阐释。
当影像表现“人爱上非人”时,除了展示一种禁忌奇观、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外,还对当下社会加以反思。正视人兽恋、人机恋的实质,是正视社会的发展、人类的欲望。
【文/何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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