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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君再来邓丽君现场版(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邓丽君现场版

暮色四起时,上海外滩的海关大楼响起悠扬钟声,一声声传到了西顺城路的中街。

中街一向是不喜着家的男人们爱好的去处,那里有穿着精致旗袍的女人,脸蛋上勾画着精致的妆容,连黑缎似的头发也是恰到好处的精致,她们扭着窄细的腰身,柔荑攀上男人们的肩膀,步履款款引他们入那温柔乡。

李嬴一向是不屑的。他吐出口里嚼烂的草屑沫,眯着眼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咕哝道:“真把自个儿当千金小姐了?不过一身明码交易的皮肉,真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呢。”

鼻息喷薄出来,成了白色的雾气,袅绕而上遮住了视线。

他只将那泡桐树底下的女人瞧了个大概,便已冲她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这些女人都是中街的娼妓,每逢日暮便出来揽客,夭夭娇娇倒进男人怀里,媚声唤上一句先生老爷,便足够让人酥掉半边身子。

不过李嬴是没有这种待遇的。这些女人挑人,一身廉价粗糙的黑色大襟袄,脚上蹬着一双布鞋的李嬴还不够入她们的眼。

要搁平常李嬴是不会来这里的,女人们嫌弃他穷酸落魄,他还看不上她们屈身逢迎。

不过谁让他跟他一帮朋友打赌输了呢。

找个女人陪自己一晚而已,只要钱给足了,能有多难?李嬴看着昏黄暮色中走来的女人,勾唇略略笑了笑,语气里不自觉带着嘲讽:“三块大洋,干不干?”

这话着实粗鄙,可那女人却像是习以为常,柔顺地垂下了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颈子,低声说:“好。”

李嬴诧异于她的柔顺,可转念一想,干这个行当的女人,泼辣热情也好,柔顺卑下也罢,不过都是她们的伪装而已,便也不再记心,转身带着这个女人走出阴暗的树影底下,三拐两拐出了中街。

时下妓院里的妓女也是一种正经营生,不过在上海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儿,若是去正规妓院,没有十块大洋是连人姑娘手都摸不着的。当然,卖了身契的姑娘,上有老板下有鸨母,银钱被这么一层层筛下来,能攥到手里的也没多少,于是,利益驱使之下,便催生出了私自揽客的暗娼。

暗娼是要比妓女还要低一等的,所以她们更便宜。

李嬴不是什么富贵泼天的人,亦对玩弄女人这事儿并不热衷,所以花上三块大洋来撑撑面子对他来说已经是顶了天了。

他把女人带回了家,甚至不想浪费灯油,在黑漆漆的屋子当中,借着从未合拢的窗缝漏进来的月光,伸手将一路都没有说过话的女人一扯,毫不怜惜地便把她压在了身下。

女人的身躯绵软温暖,除了一双手皲裂粗糙,其他地方触摸起来都像是拂过了一匹上好的丝缎,故而本来是存着自顾自发泄一番的李嬴到了最后,竟也不自觉地沉溺进去了。

这场酣畅淋漓的情事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云消雨歇时,空气中还残留有暧昧淫靡的气息,李嬴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看着坐在床头静静穿衣的女人。

她的黑发被别在一侧,肚兜窄细的绳带在她纤长的颈后打结,情迷时未来得及褪下的廉价旗袍松垮垮地堆叠在她杨柳般的腰肢下,往上那片莹白无暇的背上,琵琶骨凸起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真美,李嬴心想着,看她打整好自己后轻盈地跨出了门槛,然后便似一个转瞬即逝的梦一般悄无声息的退了场……

不过很快李嬴便知道她并不是一场春梦。

春分那日朋友约了他去福记湘菜馆吃饭。

这朋友正和饭馆老板的女儿打得火热,趁着上菜时拔腿便往后院那姑娘的闺阁跑了。不想这一跑便是半天都见不着人。李嬴一贯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眼瞅着一桌菜都快凉了,便往后院寻去了。

这湘菜馆并不大,后厨连着后院,李嬴掀开沾了厚厚一层油垢的布帘子进去的时候,一群厨娘正蹲在地上洗碗。

他起先也没在意,正低头想躲开一地脏污的时候,背后便突然传来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天生的狐媚子下贱种,甭以为我家的背时男人会给你当靠山。告诉你多少次要小心,这瓷碗是成套的,磕碎了你能给我赔一套出来?”

李嬴回头,正好看到捂着脸蹲着的厨娘缓缓起身。

是她。

李嬴脚步一顿,在自己反应过来时便已经折了回去,挡在她面前看着膀大腰圆的老板娘,不紧不慢道:“打够了没?”

李嬴在市井中还是有些名头的,老板娘见他出面,自然不敢再做什么,低声咒骂了两句便走了。

女人仍是柔顺,低声细语地朝他道谢。

李嬴看着她被早春的水冻得红肿的手,琢磨什么似的,沉默半晌,最后问道:“叫什么名字?”

女人垂着头,许久,才轻声回道:“傅归鹤。”

上海的十里洋场是个销金窟,酒馆赌场窑子,两步之内必有消遣。

李嬴不大喜欢这个地方,觉得那灯火酒绿一不注意便能侵蚀了人的心智。可抵不住他的一群兄弟们爱往这里凑。

逢上日暮,漂亮的女人们出来揽客,带香的帕子往来往的男人身上一扔,甭管三教九流,一个如丝媚眼一抛,保管将人迷得七荤八素。

李嬴却没什么兴致,躲开了缠上来的一双纤手,转头对阿锣道:“你们玩儿,我先走了。”

阿锣本来眼睛都黏到那些女人浑圆的屁股上了,一听这话,立马便收起了垂涎的神色,有些为难道:“宋洋请客,他今儿生辰,你这么走了不太好吧?”

“就说我有事。”

他和宋洋不和人尽皆知,今儿他宋洋摆这出,不过是知道他前些日子找了个暗娼,存心想削他面子罢了。

李嬴也懒得和他计较,毕竟同在一个老板手底下讨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犯不着真撕破脸。更何况他私心里觉着,南京路里那些挂牌的女人,瞧着还不如傅归鹤好。

想起傅归鹤,李嬴心头便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说不清是什么,只是在想起她的时候,便会控制不住地想起那片比月光还要皎洁的背。

他自诩不是耽于女色的人,可这一次,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他又一次去了西顺城路……

说句实话,傅归鹤除了那身藏在麻布衣下的细嫩白腻皮肉,并没有其他出挑的地方。

她过于木讷,不管是在情事上也好还是在言语上也罢,她并不懂该如何取悦男人。有时李嬴恼她似个锯嘴葫芦,她也不知道搭腔,卑顺地垂下头,便算回答。

李嬴瞧着她蒲草般纤细柔弱的颈项,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日子便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下去。

李嬴每逢日暮便去西顺城路接她,温存之后她总是会回去,但偶尔累极,也会留下来过夜,往往这种情况,第二日李嬴起来便总能吃上一顿早饭。

时间久了,倒真有些居家过日子的感觉。

阿锣心细,见李嬴成日天不见黑便往家里跑,抽空试探着问他:“嬴哥,家里有女人了?”

李嬴一顿,脑中闪过傅归鹤的身影,回过神后下意识地矢口否认:“没有。”

阿锣却似知道了什么,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道:“嬴哥,旁的女人也就算了,咱可别对那种不正经的惹了心动了情。”

李嬴这一瞬间有些不知源头的恼怒,可将这些恼怒按捺住,浮上来却的更多是一种荒诞之感,他讥道:“什么是正经的?是来赌场跟我们逗趣的千金小姐,还是背着丈夫来和别的男人调情的哪家夫人?”

阿锣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呐呐道:“总之,嬴哥你自己掂量就行,别……别陷进去了。”

李嬴沉默一会儿,点头:“我知道。”

他自是知道她的身份,西顺城路出来得暗娼、小饭馆里靠勾引老板上位的厨娘,不管是哪一个,都令人不齿。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当有一天他因去办老板安排的事而比寻常要晚到一会儿,却只在昏暗朦胧的夜色中看到空荡荡的泡桐树荫时,也只是撇了撇嘴,然后拐出西顺城路,顺道在地摊上买了袋油炸花生米,一路嚼着回了家。

第二日李嬴便知道傅归鹤去陪谁了。

宋洋。

也是宋洋存心要和他过不去。当时一群人守在码头等货,好端端的,他非要找李嬴不痛快,嘴一咧故意大声地说起昨夜的情事。

有几个人知道傅归鹤有一阵子是跟着李嬴的,所以也不敢搭腔。偏宋洋越说越来劲儿,“那女人也就三个大洋,到底廉价了些,哪里比得上南京路里头的姑娘会伺候人,一晚上连句话都不说,也不会玩什么花样,无趣得紧。我说你们手头紧的时候倒是可以找来消遣消遣,但真要爽快一番,还得去南京路。”

李嬴也不说话,手里握着把割货绳的匕首,翻来覆去的看。

宋洋却不依不饶,一番话说完,还特意问李嬴:“你说是吧?”

李嬴抬眼睨他,一扬手,手里头的匕首脱鞘飞出去,深深扎进宋洋背后装货的木箱子:“老子用得着你管?”

宋洋也是色厉内荏的主儿,见着李嬴冷笑的模样,到底有些怕,讪讪地闭了嘴。

恰好黄浦江上传来哨声提醒他们货物已到,一群人不敢怠慢,这才消停了下来。

不过自那以后,李嬴再没去过西顺城路。

他也本以为,他同傅归鹤也不会再见面了,可他却未曾想到,两个月过后,竟是傅归鹤主动找上了他。

当时正值仲夏,夜里总有声声嘶鸣的蝉,李嬴正被吵得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有女人悲切、带着啜泣的声音:“求求你,帮我……”

傅归鹤有一个弟弟,叫傅归鸿,现不过十岁上下。

傅归鸿先天不足,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带着病。穷人最怕久病,这世道,讨口饭吃都难,哪里还养得起富贵病,故而打从姐弟俩的父母双双离世后,傅归鹤也只拿得出抓几贴寻常中药的钱。

就这么不上不下吊了两年,本也没出什么事儿,可就在前天,傅归鹤夜里回去遇上了暴雨,傅归鸿来接她,结果跑到太急不慎摔在了水坑里,回去后便发了热。

“我去抓了两副退烧的药,喂下去也没什么用。”夏夜的风像猫舌头,带着刺人的热。傅归鹤鬓角被汗濡湿,双颊通红:“抱了他去找中医扎了针,算是勉强退了烧,可半夜却开始抽搐起来。再去找医生,却说是治不了,让我送到西洋医院去。”

说到这里,傅归鹤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从前呆滞木讷的眼睛一眨,浮起了泪光:“那些西药,我哪里付得起,便是只在医院住了这一晚上,我的积蓄便被掏得差不多了。”

和他在一起的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傅归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

显见得是被逼狠了,便暴露出了从前她不肯向他展现的那一面。

李嬴觉得新奇,看着她水光潋滟的眼,道:“你是只找了老子,还是也去找过旁人?”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只是瞧着她今夜这样惊慌失措来向他寻求庇佑,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自然,最后得到的答案也甚合他意,合到他也不去细究她是不是在哄骗他,当即就跟她去了西洋医院,把傅归鸿一个月的住院费都给付了。

李嬴是有些积蓄的,不过这些积蓄来之不易,不说像刀尖上舔血火里头取栗一般艰难,但到底是拿命博来的。原本是攒着日后取媳妇用,可如今花在傅归鹤身上,他发觉自己也不怎么心痛。

只是这发觉很快让他心生警觉,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对她过于好了些,只是没等他反思出个结果,傅归鹤却开始日日上门给他洗衣做饭。

有时李嬴看着她,一时恍神,心里头那种异样的情感便又开始不受他控制地慢慢滋生,到如今,便如丛生的枝蔓,曲曲饶绕,再也理不清。

夜里当她嫩藕般的臂缠上他的脖颈,依偎在他身下轻轻喘息时,别说还能腾出心思去反思了,那一刻李嬴甚至觉得命都能给她。

食色性也。

从前他不懂,觉得女人脱了衣服都一个样,可如今他在傅归鹤身上明白了,有种女人,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只消一个眼神,一句呢喃,甚至动情时微微的一声嘤咛,都能让他心里涌起莫大的悸动。

但他自认尚有转圜,转圜便是在暮夏时隔壁回安徽老家省亲的陈家回来的那天。

陈家有个女儿,叫小碗。

不是什么殷实的出身,但胜在清白单纯。小碗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安徽的土特产,她进门时正碰上李嬴和傅归鹤在吃饭。

那天傅归鹤切菜伤了手,李嬴正捉着她的手腕给她上药,上着上着,气氛便有些不对味儿。李嬴瞧着傅归鹤眼眶通红忍泪的模样,虽不知一向隐忍沉默的她为什么突然这样,但当时心念一动,便控制不住想将她拥在怀里。

好在……好在小碗来得及时,教他清醒过来,便是傅归鹤再好再美再令他动心,他要娶的姑娘,也该是小碗这样清清白白的,而不是一个谁也可以带走的暗娼。

李嬴承认,他喜欢傅归鹤,可与此同时,他也瞧不上她。

再次见到傅归鹤是在立秋。打从上次她从他家离开以后,他们便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未曾见面。

李嬴不曾过问她是否凑够了她弟弟的医药费,她也识趣的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

但其实偶尔李嬴也会想,倘使某个夜里,傅归鹤再向之前那样哭着来求他,他该如何,只是没想出个一二三,倒是把他和她的这段关系想通透了。

说白了,他和她当真是再清楚不过的钱色交易,他出嫖资,她陪他消磨时间,待他不需要了,她便干净利索地走人,半点不留恋。

归根结底,他是嫖客她是妓,萍水相逢露水姻缘,若是真动了心,那才叫可笑。

李嬴觉得自个儿看的很透彻,心里便总有一种“既然老子想明白了那么下次见到你甭想再迷惑我”的感觉。

只是很快,他便又明白过来,这种感觉不过是在掩盖他期盼着能够再见到她的那些隐秘、令他羞耻的心思而已……

李嬴跟的老板姓季,明面上是南京路大西门赌场的老板,暗地里却干着海上走私的行当。李嬴从跟着他老子娘移居上海是便在季老板手底下讨生活,一直干到他老子娘双双去世,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有十年了。

因李嬴能干且狠辣,所以不管大事小事,季老板都喜欢把他带在身边,这次酒宴也不消说。

酒宴的主办方是上海船王之子——一个名叫丁旭的后生,由头是他那新纳的十一姨太给他生了个胖小子。

不过实际是为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老船王有了退意,想趁这机会扶持他儿子罢了。

按理这种小辈的宴,遣人送份儿礼也就够了,可季老板干的水上行当,最是离不开船的,也一向和丁家交好,所以这次便亲自来以示诚意。

许是平时玩乐过度,那丁旭瞧着并不精神,且他身旁有个貌美的女人陪着还不够,一双眼睛还时常在旁人的女伴身上来回梭巡。

李嬴当下便有些厌恶,陪着季老板过去与丁旭谈话的时候,一个没控制好,便将情绪浮了些在脸上。

丁旭也是人精,往李嬴身上瞧了几眼,当即便抚掌笑了起来:“哟,这人我熟!”

季老板瞧着丁旭笑得阴阳怪气,有些不明所以:“李嬴常跟着我,贤侄许是见过几面的?”

“不不不。”丁旭摇头,揽着身旁的娇美人:“虞娘,你说。”

被唤做虞娘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嬴一眼,“我瞧着,像是凤凰的入幕之宾?”接着,故意翘了翘涂满血红丹寇的指,“瞧我,说什么凤凰,那该是只有下三滥的男人才知道的名字。不过换个名字大家可能都听说过,那凤凰便是从前傅家造船厂的千金,闺名叫归鹤的姑娘。”

李嬴一怔。他也曾猜过傅归鹤并非生来穷苦,毕竟没有哪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会有那一身赛雪的肌肤,只是她不说,他怕自己和她牵扯太多,便也从未问过。

如今看来,他的猜想确实没错,不过印证他猜想的这个过程并不让他愉快就是了。

瞧着李嬴骤然凌厉的目光,丁旭笑得更为开怀:“瞧瞧,这睡过了就是不一样,护着她呐?可惜也轮不到你来护,人家可是眼光高远,早早地便求了我,要来宴上寻觅新情人,做一夜夫妻。”

说罢,头往后仰,冲着厅柱嚷道:“你说是不是,傅小姐?”

“是。”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李嬴抬眼去看,刻满了浮雕的柱子后面有不知何时停驻的婀娜身影——

她一身墨绿色高开叉旗袍,修长白皙的颈项间有一串莹润的珍珠,朱唇轻点砂,眉眼被精细描画,妖娆美丽得像是橱窗里待价而沽的摆件。

傅归鹤走过来,并不看李嬴,只朝着丁旭颔首笑道:“多谢丁少爷给我这个机会。”

“你与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当年你清白身子跟了我,到底是我负了你,才教你沦落至此。我是没办法再要你的,你也只能看看这场子里谁图新鲜不介意了。”

在这句话之前,李嬴其实都没打算出手的。

他打定主意要和傅归鹤划清界限,也努力说服自己傅归鹤是来攀附权贵的,可当他看到她胭脂都无法掩盖住的苍白脸色和紧紧攥着绣帕的手时,他便觉得再也忍不了了,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扬手狠狠给了丁旭一拳。

李嬴被打得去了半条命,后来还是季老板出面,才勉强留了一口气在。

养伤的时候阿锣来看他,说起外头的情势:“老板提拔了宋洋,也没说什么时候让你回去,瞧着像是把你……”

阿锣觉得不好太戳他心窝子,便把“弃了”两字咽回去,只是看着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又气不打一处来:“嬴哥,我早前就提醒过你了,你怎么跟我说的你忘了?”

现在整个上海城里头,但凡认识李嬴得,哪个不知道他冲冠一怒就为了个娼妓。

“你自己不也说过,要娶个本分清白的女人,给你把李家的香火传下去?”

李嬴被他念叨得有些不耐烦,“老子知道!”

阿锣也有脾气了,“你知道个屁,你现在成了个笑话了!就那个女人,你前脚帮她出气,后脚她就进了督察府做人姨太太了你知不知道!”

李嬴咧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不就知道了?”

阿锣空有满肚子火,被他这态度弄得也不知道该不该发,憋了憋最后只得道:“嬴哥,咱这么多年兄弟,我不会害你。你就听我一句劝,那女人,你别再管了成不成?”

“我也没怎么管过啊。”李嬴笑,可笑着笑着,觉得没意思,趴在床上瞧着眼前的荞麦枕头,声音低下去:“阿锣,她挺可怜的,真的。”

在李嬴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时,傅归鹤有来看他。

比起酒宴上见的那次,她清减了不少,孱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她也没做什么,拎了一筐码头卖得最廉价的那种麻麻赖赖的青梨来,然后便坐在床边一边削梨一边陪他说话。

只是和从前不同,这次是她的话比较多,而李嬴大多时候则是沉默的。

她说起了从前的傅家。

起高楼宴宾客,风光无限。哪成想,一朝楼塌。

“我从前是个骄纵的性子,母亲去世得早,爹地又溺爱,便没怎么受过管教,而且话多。爹地常说我像家里养的百灵一样,有事没事都在叽叽喳喳。”说起往事,傅归鹤笑了笑,“许是我这张嘴得罪过不少人,爹地在的时候那些人看着他的面子不和我计较,爹地没了以后,我便尝到了苦头。那些叔叔伯伯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

一只梨削完,李嬴接过来啃了一口。廉价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一口下去涩得他舌根发麻。

傅归鹤却已经捡了第二只来削:“我家出事得很蹊跷,有人举报爹地通敌叛国,将船只卖给日本人,借着便有密查组的人来搜证据。爹地压根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被抓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是丁旭来报的信,说傅家完了,让我带着弟弟赶紧离开。”锋利的刀刃一歪,削断了青色的皮卡进了果肉里:“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的,压根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丁旭是我的追求者之一,从前我虽没看上过他,可那段时间他鞍前马后地照顾我和归鸿,我一时感动,便将身子给了他。”

“后来呢,他抛弃了你?”李嬴觉得那股涩味一路往下蔓延,抵达胸腔,让他的五脏六腑都不由得揪在了一起。

“也不算抛弃吧。”傅归鹤抿了抿嘴,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粗糙肿大的双手:“是我自己不愿接受现实,甘心被他像金丝雀一样养起来,最后他腻了,不想养了,也无可厚非。”

“我自出生起便是娇小姐,没吃过什么苦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求生。丁旭走了以后,我和弟弟不到两天便花光了仅剩的钱,接着便靠着典当度日,这么熬了两个月以后,有个比我爹地还要大的男人说要养我,我答应了。”第二只梨终究没削完,傅归鹤将它攥在手里,沾了满手的汁水:“人堕落起来其实挺快的,迈出了一步,剩下的路便似乎走得理所当然了。我开始成为那些男人的情妇,只是日子长了,我昔日傅家千金的身份被淡化,他们对我不再新鲜,也嫌我脏,于是没人肯找我,我便做了暗娼。”

“人总得活下去不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了我弟弟。”傅归鹤垂至额前的发丝撩至而后,唇角勾了勾,声音带着些空洞的意味:“可如今他死了。”

李嬴猛地抬头。

“归鸿知道我为了凑他的医药费送上门去给丁旭羞辱,所以自尽了。”

傅归鹤咬唇,想挣扎着挤出一个笑来,可最后到底是哭了:“他最后跟我说,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是傅家高贵骄傲的大小姐……”

傅归鹤临走前也没说她要去哪儿,只留下了那一篓青梨,等李嬴一天一个快要吃完时,也没有再出现过。

李嬴养伤养了两个月。季老板那里没开口让他回去,李嬴无事可干,又觉着不能这样坐吃山空,便拉起了黄包车。

反观傅归鹤的日子得便要富贵多了。她新傍上的陆督察长似乎很喜欢她,去哪儿都把她带着。这位法租界的唯一华人督察长是个狠角色,有权有势,旁人不敢轻易招惹,于是连带着傅归鹤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只不过明面上虽然客气了,可私底下提起她来,多数人还是不屑。

李嬴停在马路牙子前等客时,听起旁的黄包车夫嚼舌根,下流又讥诮地道:“这督察长的新夫人你们知道她的出身吧?我跟你们说,我尝过味儿,真不怎么样,啧,跟条死鱼一样,叫都不会叫!后来别的兄弟一去,也觉得没意思,渐渐地咱这一片的人都不去找她了。”

另一人接道:“这样的烂货,我们都看不上,那督察长也真是不忌口。”

于是一众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李嬴本来蹲在路边嚼花生米,听到了这些污言秽语后想也不想就将剩下的花生劈头盖脸给扔了过去,嗤道:“有胆量便去督查府跟前说去!”

那群人不过是临时凑在一处磕牙的,本就没甚交情,又见着李嬴臂膀上贲起的肌肉,便无一人敢上前。不过他们嘴上却不肯退让,一人瞪着李嬴冷笑道:“瞧着这位兄弟是那凤凰的拥趸者?可惜了,你便是再把这烂货当个宝,她即便飞上了枝头也当不成凤凰!别以为那督察长有多喜欢她,不过是当个玩意儿在养罢了。正经人家的姨太太,谁会抛头露面去百乐门给人弹唱供人消遣?”

李嬴懒得跟他们掰扯,朝地上啐了一口,眼神阴鸷:“你们谁要是不怕死,就尽管继续说。”

那几人也是出来谋个生的平头百姓,胆子不大,被李嬴一吓,你推我我推你的就这么走了。

于是这块地方便只剩下了李嬴一个拉车的。

眼下戊时刚过,正是愚园路的百乐门大舞厅最热闹的时候,李嬴眯着眼看戏似的看着霓虹灯牌下进出的俏丽佳人、英伦绅士旁若无人地调情,不一会儿,觉得蹲得腿麻,便起身坐到了黄包车的脚踏板上。

只是才一坐下,便觉得硌人。手往屁股底下一摸,摸了个钱夹子出来。

他方才拉的是位女客,浓妆艳抹,穿着进口的玻璃丝袜和丝绸旗袍,不盈一握的腰杆一看便知是百乐门赶场的“货腰女郎”。

那钱夹子想来便是她在慌乱中遗失的。

李嬴打开看了看,除了一张女郎的小像以外,统共也没几个钱。

他也不屑把这点钱昧了,便捏着钱夹子过了街,打算交给百乐门随便哪个侍应带进去得了,可走到门口时,听到里头传来的悠扬琴声,又改了主意。

“货腰女郎”唤做吴侬,瞧着名气不小,李嬴拿着她的小像一路问过去,竟也顺利地被人引到到了后台。

后台没几个人,有个吴侬的小姐妹对镜描着妆,看也没看李嬴一眼,只说吴侬刚登上台,让李嬴把钱夹子留下便要打发他走。

百乐门的姑娘们向来眼高于顶,不是达官显贵便入不了他们的眼。从前李嬴跟在季老板身边也见识过,听着台前琴声渐渐止住,不在意地扯唇笑了笑,便打算出去。

只是走到了一半,迎面碰到了一行人。这一行人里头有个臃肿的皮草大衣也无法掩藏住玲珑身段的女人,还有个气宇昂扬的男人。

男人正抚着女人漆黑透亮的眼,瞧着痴迷至极,女人也是低眉顺目,双手拎着那把精巧的梵婀玲,乖巧地任由他摆弄。

李嬴步子没停,顺便还从麻衣兜里摸出了粒花生,往嘴里一扔便哼着曲儿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好听而已。

十月下旬,上海局势已然不稳。不少权贵收到消息,已经整理好家当准备跑路,于是这几日里,往往都是夜里还看到这栋宅子里灯红通明,结果第二日便人去楼空。

八月份的时候上海南站被轰炸,触目惊心的惨状让那些想离开上海的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轮渡,只是在这个最需要船的当口,却发生了一件不痛不痒的小插曲——

丁旭死了。

死在了百老汇大厦附近的一条臭水沟里,据说是夜里吃花酒,醉了后不小心栽下去闷死在淤泥里的。

至于为什么不痛不痒……毕竟前不久丁家的船已经被军队强制征用,就目前这个局势来说,丁家俨然废了,所以丁旭是死是活,都不打紧了。

更别提对求生都艰难的百姓们来说,这消息还不如菜米油盐最近价格疯涨来得紧要。

故而丁旭这件事只在上层阶级引起了一点波澜,如石粒落入湖中,又很快归于平静。

李嬴心里明白上海要变天,所以这段时日都闲在家中,不想出去惹麻烦。

可他不去招惹,麻烦却总会自己找上门。

陈家托了阿锣当说客,让他劝李嬴趁着日子还算安稳,早点去他们家提亲。

陈家着急也合乎情理,一来这世道要乱,二来小碗年纪也到了。陈家是厚道人家,早几年小碗喜欢李嬴,李嬴瞧着又像是有那个意思,所以主动上门提亲的推了好几家,就等着李嬴开口。

阿锣也是知道的,便劝道:“人小碗妹子都等了你这么几年,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吧?”

李嬴盯着原本用来装青梨的破篓子,拧眉有些烦躁:“老子也从没说过要吧!”

“嬴哥,你这话可就薄情了,”阿锣提高音量:“合着你收人家姑娘绣的手帕就是图个好看?”

见李嬴沉着脸不说话,阿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女人吗?我还就跟你说了,要不是人家落魄,你以为你能够得着她?更何况就算她落魄了,你能接盘?我告诉你,人家就算是个妓女,看得上眼的,也只有那些达官显贵!你李嬴算个什么东西?大老板手底下养的走狗、拉黄包车的车夫!”

“甭以为你给她出了头解了难,就和她有什么牵扯羁绊了,你看看你过成这副鬼样子,她有来看你一眼吗?没有!她忙着和她的督察长坐船去香港避难呢!你李嬴是谁,她怕是早就忘了!”

阿锣一口气说完,脑子嗡嗡发晕。

虽说是过命的兄弟,可这些话也着实难听了些,按李嬴以往的脾气,指不定跳起来就要给他一拳。

可阿锣提心吊胆等了一会儿,没见着李嬴攥拳头,反倒见着了他仰头大笑起来。

他道:“她没去香港,她死了。”

十一月初的时候,李嬴待在家的第三日,有个督察府的丫头登门造访。

那丫头李嬴见过,跟在傅归鹤身边,曾听她唤过她“青梨”。

青梨年岁小,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找上门来的时候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圆滚滚的眼睛里满是恐慌。

“是李嬴吗?”小丫头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包,“这是我家姨娘让我给你的东西。她还让我转告你,上海即将失守,若有法子,便速速离开。”

当时李嬴正午睡,迷迷瞪瞪也没听清楚这丫头在说什么,只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布包打开,结果一看到里头的东西,身子一瞬便僵住了。

是他母亲给他打的,他本该带在身上却在某个夜里不慎遗失的长命锁。

“她从哪里得来的?”李嬴将那把长命锁翻至背面,清楚地看到了上面刻着的他的名字:“她知道了?”

“姨娘本来不知道的,是、是……”青梨缩着身子,声音压下去:“是督察长给她的。督察长知道是你……本来要把你送到巡捕房,是姨娘求了他,才把这东西拿回来了。”

李嬴把长命锁攥着手里,问:“她还说了什么?”

“说是多谢你,倘使太平之日有缘再见,必定会备厚礼谢您。”

“是吗?”长命锁凹凸不平,攥得紧了,便硌得掌心的肉生疼:“她在哪儿?”

青梨抖着唇:“跟督察长去、去香港了……”

李嬴冷了声气:“她在哪儿?”

青梨瑟缩了一下,最后终是嘴一瘪哭了出来:“她、她死了!她眼睛被剜的那个晚上,就给活活疼死了……”

督察长有个早逝的初恋情人挂在心头,此后他纳的所有姨娘,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那个初恋情人的影子,而傅归鹤,是因为眼睛极像。

青梨啜泣着:“去香港的船票不够,所以姨娘们都没带走,本来、本来督察长也没把姨娘怎么,可是过了两天便出了你的事,督察长就说……说答应她的事已经做到了,丁家的船已经全部被清缴了,所以不能让她用这双眼睛去看另一个男人,便让姨娘自己选,是要剜了眼睛,还是把你送到巡捕房。”

丁旭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李嬴动的手。

当然,李嬴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在看着他醉醺醺地独自从百老汇大厦里出来的时候,伸手推了那么一下。

也该是他命里有这么一劫,就像他丁家当年设计傅家时,傅归鹤也逃不过的那些劫难一样。

在季老板手底下办事时,作为季老板的心腹,李嬴知道了不少事情,其中就包括傅家覆灭的真相。

那时他未遇见她,只觉得无关紧要,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份,再回头看,发现原来命运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经让他们有所交汇。

可惜……

正值晚秋,凉飕飕的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得人脑仁发疼。

李嬴不知道阿锣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紧接着又发疯似的将那个破篓子拖到了床前。

他前些日子自己去码头买了一筐青梨回来,可吃了一个觉得太涩,便再没有动过,如今想起来,便又捞了一个啃。

边啃他边想着那日在百乐门听的那段曲儿。

他后来有听人唱过,那人是这么唱的——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至语,牢牢抚君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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