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3月底的某天傍晚,中学生古斯塔夫·雅诺施感觉内心十分忐忑——因为父亲要求他第二天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老雅诺施在一家半官方性质的劳工工伤保险公司上班。此前几个月,他发现儿子总是躲在房间里深夜偷偷写诗,老雅诺施本想发作一番,但读过几首之后他发现,“这小子写的还不错。”

他便把这些诗都速记了下来,拿打字机重新誊写了一遍,交给了公司法律处一位也在搞文学创作的同事,想请他看看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多少还有点儿天分。

但让老雅诺施没想到的是,同事对这些诗歌大为赞赏,并且希望老雅诺施可以介绍他们认识。

于是,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就这样认识了父亲的同事——弗兰茨·卡夫卡博士。

卡夫卡说过这样一段话(卡夫卡的文字里只有谜)(1)

他有一头向后梳起的黑发,一只驼峰鼻,引人注目的窄额下长着美丽的灰蓝色眼睛,苦乐交加的嘴唇微微笑着,说话时热爱使用手势,棕色的脸庞总是充满生机。

总而言之,这位甚至会使用“您”来称呼一位中学生的法学博士似乎过于温柔了,站在他面前,雅诺施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五年前,就这个朴素的中年人,用简洁冰冷的文字,刻画出了那个荒诞却伟大的开头:

“一天早晨,当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一系列不安定的梦境当中醒来时,发现床上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害虫。此刻,他躺在如甲壳般坚硬的脊背上,发现只要稍微抬起头来,就能够看见自己那个胀鼓鼓的、由无数弧形鳞片分割成一块块的褐色腹部。

腹部如此高耸,盖在上面的被子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似乎马上就要完全滑落下去了。与眼下与众不同的身型相比,他虽然长有许多条腿,却都细小得可怜,在他眼前无所依傍地颤抖个不停。”——《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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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诺施很快与卡夫卡建立起了亦师亦友的情谊,之后的两年多时间,他们或是在办公室里见缝插针地聚谈,或是漫步在布拉格的街道上,讨论着文学、艺术、阅读、写作、自由、爱情、孤独……

但他越是与卡夫卡接触,就越觉得他像是一个谜。

生活里的卡夫卡,只是一个被困在办公室里的善良小职员,但文字中的卡夫卡,却荒诞神秘,无法捉摸。

雅诺施不明白,为何一遁入黑夜,这个善良温柔的人就会开始书写那些如幻梦般的黑色寓言?也不明白这位仿佛觉察一切的预言家,怎么又无力纠结地仿佛是一团徘徊在无尽迷宫中的幻影?

卡夫卡说过这样一段话(卡夫卡的文字里只有谜)(3)

但少年并没有更多的机会从卡夫卡这里找到答案了,因为彼时的他,可能已经是世界上最后几位还与卡夫卡有过深度交流的人了。

1924年6月23日,卡夫卡因病逝世,年仅41岁。

快100年过去了,雅诺施曾经的疑问得到了回答吗?

不,卡夫卡依旧是个迷,一个你越是探索,就越会惊异的迷。

1.卡夫卡,一个无法解明的神秘

布拉格相遇后三十年,从世界大战的劫灰里爬出来的雅诺施,整理出版了《卡夫卡谈话录》,上文这段轶事便出自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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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篇文之所以会用这个小故事作为开头,因为它或许能更生动地从侧面证明卡夫卡的神秘。

即便是雅诺施——这个在卡夫卡人生最后时光里与他亲近交往、深度交流过的人,也琢磨不透卡夫卡的思想和行动,只觉得他的灵魂里还有无数没被人看见的侧影。

当然,如果从历史真实的角度回看这个故事,彼时的雅诺施有这样的疑问可能也不足为怪。

因为在世时的卡夫卡,确实没有人能够真正地了解。

终其一生,卡夫卡也不过只是一个沉默自卑、生活挫败的保险公司职员,虽然凭借着已经发表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他在布拉格也拥有一点儿知名度,但那些知名度真的也就只有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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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和所有圈子都疏离的异乡人——出生在波西米亚王国时期的布拉格,但又在奥匈帝国时代里生活直至逝去;他应该是捷克人,但母语却又是德语;作为犹太人,他并不会被基督徒们完全接受,但他偏偏又没有真正接受犹太民族的文化与身份;他是法学博士,但选择的道路却是文学;作为劳工保险公司的一名职员,他相信自己是劳动者,但他又确系是资产者的儿子……

也是终生都在纠结挣扎的作家——卡夫卡像圣徒一样信仰着写作,把所有与写作无关的事情都视作障碍与敌人,他不止一次说过:“没有文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成为什么?”他又觉得自己许多作品根本没有发表的价值,当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时,他这样恳请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马克斯·勃罗德:“所有我留下的遗稿都要焚毁……一页都别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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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为了文学,马克斯·勃罗德背叛了友谊。

1950年,随着马克斯·勃罗德重新编订的《卡夫卡文集》出版,一股重新阅读卡夫卡文学的浪潮很快席卷了整个西方文坛,文学家们惊讶地发现,许多他们自以为才刚开始探索的前沿话题,卡夫卡早就在几十年前凭借一己之力将它们挖掘至了无尽深渊。

最后,这位孤独的布拉格保险公司小职员,几乎成为了20世纪西方现代文学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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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荒诞派戏剧……凡于20世纪兴起的所有文学派别,都追认卡夫卡是他们的伟大先驱。

萨特、加缪、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冯内古特、尤奈斯库、博尔赫斯、奥威尔……那些在20世纪文坛上闪耀的星辰们,都将卡夫卡看成文学上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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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现代文学史上有这样一个定论—— “20世纪是卡夫卡的世纪”。

从卡夫卡被重新发现至今,他的作品几乎已经经历了20世纪东西方所有理论思潮的检验和讨论——神学、心理分析、原型分析、存在主义哲学、现象学、新批评、社会批评、文化批评、政治隐喻、实证主义、叙事学……从不同角度论述和研究卡夫卡的著作与文献难记其数。

所以,如今的我们应该已经可以回答雅诺施当初的问题了吧?

不,卡夫卡依旧是个迷。

任何想得到终极结论或者解开谜底的企图都不过只是徒劳,因为卡夫卡的文学始终存在着无限的未知。

但这也恰是这篇书单所希望分享给你的,因为卡夫卡文学的最迷人处几乎全在这种未知之中。

虽然他的作品从未写过答案,但他揭示出的问题,或许又高于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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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何理解卡夫卡文学的风格

英语里有一个意涵极其丰富的形容词(事实上,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这个词几乎被各种欧洲语言所吸收),它描绘的是一种“如噩梦般复杂、荒谬或者不合逻辑的性质”,也指“因为参详不透某种情况,而感受到神秘的恐怖感,让人觉得受到了威胁”,还可以指“难以用言说清楚的非理性、超现实事件”、“当人们卷入荒谬、不可思议的事件中,所体验到的不安”、“时代的不确定性带给普通人的精神焦虑”……

这个词叫做“卡夫卡式的”( 英:Kafkaesque)。

我们可以说,“卡夫卡式的”就是对于卡夫卡文学风格的总体性概括,了解了Kafkaesque,你才能完整地体验到卡夫卡文学的魅力。

但我相信,上文所列举的这几个释义,恐怕有很多人都会觉得太过抽象,无从琢磨。别担心,因为“卡夫卡式的”还有一个非常直观与简单的解释方式——

能使人回想起《审判》与《城堡》所描绘的情景与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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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和《城堡》是卡夫卡的长篇小说遗作,这两部小说在他生前都没有写完,如今我们所看到的,是马克斯·勃罗德在卡夫卡去世后编订完成的版本。

虽然在西方学界,《审判》和《城堡》也有着类似“《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争议,但研究者们一致公认的是,《审判》是卡夫卡式小说最终完善的标志,最集中地体现了卡夫卡的思想和艺术手法,而作为人生最后作品的《城堡》,展现了最为神秘的多义性,象征着卡夫卡对于世界与人类生活的最终理解。

那么问题来了,对于卡夫卡这样一位神秘、多维、拥有无限阐释可能的大作家来说,承载着他全部艺术和思想的长篇小说,故事情节是不是会特别繁复难解?

恰恰相反!《审判》和《城堡》的主线情节简单到你随手找本小说都比它复杂。

《审判》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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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职员K.在30岁的早晨被几个人宣布逮捕,因为法院判他为罪人。

然而法院并不公布K.的罪行和罪名,同时不干涉他的一切行动。K依旧可以照常上班,照常生活,一切个人行动都能保持自由。

没有犯罪的K.决心反抗这个看不见的的判决,他四处奔走想澄清案子,但是一切的努力均告无效。31岁生日前夕,K被两个黑衣人送往荒废的采石场处以死刑。

《城堡》的故事更为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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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自称是受雇于城堡主人的土地测量员,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进入城堡,他在城堡脚下的村子里转悠了一辈子,城堡明明近在咫尺,但却永远遥不可及。

然而,就是这俩简单到几句话就能说清的故事,却承载了卡夫卡文学全部的奥秘与魅力。

“卡夫卡式”的第一种重要意蕴,是人受到自己无法理解,无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摆布时,所体验到的恐惧与无力。

只要翻开《审判》,你很容易就能从文字带给你的直观感受中体验到这一点。

首先因为卡夫卡在这部小说中,使用了一种对于叙述视角的特殊控制,小说里的一切描写都限定在只有K.能感知的世界里。

所以读者也就成为了K.。“这是什么法院?法院的性质什么?K.到底犯了什么罪?谁在审判……”K.满头雾水,读者也同样茫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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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视角的限定以外,卡夫卡在讲述故事时,刻意地把K.的情绪做了大量的弱化,故事里的K.似乎只是被动地回应着命运,读者几乎没办法从K.的情绪获取到更多信息,所以只能如K.一般,被动地感知着那些令人窒息的物、无动于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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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极度减弱“情感”和“思考”的基础上,卡夫卡却用纪录片长镜头式的细节描摹,把K.所有感知到的画面展现到了读者眼前。

于是,《审判》最终呈现出了这样一种阅读体验:

它背景朦胧,情节如同一个晦涩的谜团,故事里的一切情节都异乎寻常,但细节全部合乎情理,你可以真正看见的,只有那些压抑到极点的场景和人物,但你却从它们的互动中觉察到了一种可知但不可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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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力量无处不在,无影无踪,无从猜测,你根本不能用逻辑和理性去解释它,但你知道它能够控制你、决定你,而你无能为力。

所以你的心里会突然产生一种交织着恐惧、焦虑、困扰和愤怒的情绪。

但你现在已经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情绪——“卡夫卡式的”。

“卡夫卡式”的第二种重要意蕴,是极致的荒诞感。

荒诞(Absurdism),也译作荒谬,是20世纪西方文学,甚至是整个20世纪文化思潮里的一个关键词,它是人类所追求的理性与世界的不合理性激烈碰撞的产物,是一种人类全体性的精神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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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诞派看来,世界的本质是荒诞的,文学就是要展现出世界的荒诞本质,从而让读者看见真正的世界。

而作为先驱,在“荒诞”成为一种思潮之前,卡夫卡就已经将荒诞的色彩涂抹在了他所有的小说里,但卡夫卡的“荒诞”很特别,他不会像荒诞派戏剧那样刻意地去制造荒诞,而是用逻辑和真实的细节去展现“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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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卡夫卡的小说里,中心事件是荒诞的,但是围绕这个事件发生的全部细节又是无比真实的,他并不需要刻意地去表现荒诞,只需要推进故事,荒诞便自然而然。

《城堡》就是这种荒诞感的极致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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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变形记》依旧可以说是“中心荒诞,细节真实”的典范,但是通过主人公突然变成甲虫的故事所刻画出的荒诞,多多少少还因为“变形”的寓言色彩而丧失了一点真实感,

毕竟理性和知识终究让读者无法相信人可以突然变成甲虫。

但《城堡》就全然不同了,它的故事里没有任何超自然事件,甚至超理性的事件发生,但那种不可见的荒诞感,却比任何一本书都要强烈。

初读《城堡》,你会觉得剧情极其的随意,它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精心安排的痕迹,每一个人物与故事的展开似乎都缺乏合理的逻辑,《审判》里我们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断K.的故事,但在《城堡》里的K.宛如风里的微尘,一切的行动都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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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城堡》的写作中,卡夫卡几乎消解了传统小说情节编织时的规范,伏笔、照应、动机……那些我们理性所认为应该存在的链接,几乎全部消失。

甚至,这本小说里的许多情节也被卡夫卡解构成了一团迷。

比如有一个很有趣的小细节,假如你多翻阅几个版本的《城堡》的简介,你会发现介绍里有的说K.冒充城堡的土地测量员、有的说K.就是城堡的土地测量员,还有的说K.只是自称城堡的土地测量员。

那么,K.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没人知道,卡夫卡有意地在小说里模糊其词,交织了许多互相矛盾的线索。K.自称是土地测量员,但没有任何工具,也不会测量土地。

于是,当你开始阅读《城堡》时,你明明了解了这个故事的主线情节,所有人物的故事也是沿着主线在发展,但是情节的冲突和随机,又让你觉得失去了理性的掌控。

真实的人、在真实的场景里、做着真实社会中的人会做的事、会说的话,每一个细节单独拿出来都绝对经得起逻辑推敲,但你把它串联在一起时,它却突然离奇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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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的语言像法律文书一样简练而精密,卡夫卡几乎是在用一种现实主义般的冷静描绘刻画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是这个真实的世界又并不存在。

我们以为我们认识了一切,但是我们又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认识,所有确定的信息都是假象,于是我们突然就失去了思想的立足点,明明站在实地,感受却如同处在无尽的虚空。

这就是《城堡》所能带给你的阅读体验,这就是荒诞。

3.为什么应该阅读卡夫卡

即便我们从最表层去阅读卡夫卡,那些如同永无出路的迷宫一般的空间,时常处于梦魇的人物,仿佛法律文书般冰冷精确,却又语义无限延展的螺旋式对话,寓言般多义的主题……就足够让人讨论和沉迷。

但我相信,即便读到这里,可能你还是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应该阅读卡夫卡?

是啊!“卡夫卡式的”文学所勾勒出的气氛、展现的图景未必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他笔下的梦魇、怪诞和无能为力,或许是许多人都不愿看到的;未必每个人都如他一般,相信在我们头上有一个不可见的巨网,人一生不过是在这个巨网笼罩下彷徨、恐惧……

假如上文所列叙的一切都是你不感兴趣的,那还有什么更值得阅读卡夫卡的理由吗?

还记得这篇文章开头说的那句话吗?“卡夫卡是个迷”。卡夫卡文学的最终极魅力就在于“永远都说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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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卡夫卡书写的故事多么荒诞可怕,但他最根本的动机都是对于“人的存在”的真诚思索,他像预言家一样,看见了现代社会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所以直到今天,我们依旧能惊讶地发现,卡夫卡的文学世界里,居然有我们正在遭遇的一切问题。

卡夫卡是说不尽的。

因为他确实只提出了问题,没有给我们任何确定的答案。但卡夫卡真的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吗?真的有一种答案能够普适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吗?

卡夫卡说过这样一段话(卡夫卡的文字里只有谜)(22)

从某种意义来说,卡夫卡或许只做了一件事,他把手里的笔当做钻头,从整个世界的表象开始一直钻到了无尽的深渊,然后就一直盯着深渊里不可言说的本质,持续地如实书写,直到死去。

但为什么仅凭于此,就足以成为我们应该阅读的理由呢?

因为直到今天,在文学的世界里,只有弗兰茨·卡夫卡钻开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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