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棒槌声

杨世云

那是一个从韩信的心灵深处走出来的声音,当他封为楚王,千金赠漂母一饭之恩的时候,那声音就从历史的长河中走来。

那是一个从唐诗宋词里传来的声音,当北风凛冽,征夫远戍未归的时候,那声音就从"长安一片月"下思妇的石砧上传来。

那是一个从乡村传来的声音,当晨光熹微,池塘小河薄雾缥缈,那声音就从勤劳的村妇村姑抡起滚圆的胳膊下传来……

难忘的棒槌(远去的棒槌声)(1)

当下,这声音在城市已经消失,当河流变成景观,洗衣机变成必需品,女人变成职场女性,这声音就从城市消失了。

但在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的小县城,它顽强的在保留,但这保留已有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的意思了。它几乎成了城市与乡村较量的一个最直观的战场,河道栏杆逐渐向郊外延伸,原始河岸被水泥斜坡取代,洗衣的石砧就无处安放,乡村节节败退,于是那棒槌声渐渐稀疏成余音袅袅。

余音总让人回味,每当我走过护城河畔,没有栏杆的地方,总有一群群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在洗衣,棒槌声宣告她们都是从乡村来到县城的。她们不惜时间和体力,还顽强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到河里洗衣,在边角地种菜。她们能随时落地生根就地取材,"嘭、嘭、嘭" "乓、乓、乓",音韵铿锵,像乡村锣鼓,更像她们那蓬勃的生命力。那声音在我听来是如此悦耳亲切,钻入肺腑,又从肺腑里牵出我的情思来。

难忘的棒槌(远去的棒槌声)(2)

(护城河边实景)

我家乡有一条大河和一条小河,大河叫晓天河,小河就叫小河。而且我们的定位就叫小河口:小河口队,小河口村,小河口乡;与外界相通的地方就叫大河沿。你看,直截了当到毫无修饰,懒是懒了点,倒实话实说,全无"月亮湾"之类的噱头,这可见山里人的老实。

小河原是乘风岭千沟万壑里的一条条小溪流,本来在山间欢快的独唱,到我们小河口地界就是小合唱了。河水涓涓,如山野的风,自南向北,有时是兴冲冲的小跑,有时慢悠悠的踱步。一路流经班湾队、储塝队、小河口队,最后汇入晓天河。它像乳液一样滋养着沿途的稻田菜地,清风一样洁净着人们的生活,钢琴一样伴奏着人们的劳作,小夜曲一样温柔了人们的梦乡……

为充分利用水源,小河被拦截成一个大堰坝和一个小堰坝。

大堰坝由大青石砌就,河水飞流直下,跌下三四米高的堰坝就一头栽进幽绿的深潭里,跌得晕头转向,转了好几个弯,才缓过神暂且歇息。可鲫鱼们却来搅扰它的清梦,巴掌大,黑黝黝,倏忽东倏忽西,有时藏到堰坝的大石头缝里,藏猫猫。

鲫鱼总逗引得孩子们探头探脑,大人们说那是水鬼变得,专门引小孩上钩,好吃了他,尤其那几条红鲫鱼,更像狐媚的女水鬼,让人心生忌惮,望而却步。于是鲫鱼们游得更欢了,潭水成了它们的专属乐园。

同时它也成女人们洗涮的佳地。像棉被的被里,夏布的蚊帐,只有在这才铺甩得开,漂得清,洗的白。寒冬腊月,我曾经在这洗过被里,差点冻掉了我的双手,那一番寒彻骨可没梅花那般香气袭人,倒是一股寒意袭遍全身,至今都让我心惊胆寒。

难忘的棒槌(远去的棒槌声)(3)

小河继续向北流淌,经过一段两岸稻田的深沟,就到了小堰坝。小堰坝不过一米高低,两边"胖柳"遮阴避日,夏天在这洗衣就像搭了个凉棚,我们的衣服大多在这洗。

每天清晨,这里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大姑娘小媳妇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挽着一篮篮的浸满汗水泥浆的衣服聚拢到这里。一块块麻石青石都是就地取材,它们安卧在河水两边,大家各就各位,一边洗衣一边家长里短,说说笑笑,洗衣就是勤劳的她们难得的聚会(想到古时候的女人有乞巧节、花朝节、上巳节等专属女人的私密空间。再看看大观园里送花神的场景,就觉得现代的女人真有些寒碜,就一个"三八"妇女节被演变成骂名,而且政治色彩浓厚)。流水声、洗涮声、棒槌声、说笑声是清晨最动人的旋律,家务倒成了可期待的事情。我上初中时,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去小河洗衣服。也是在那里我学会了洗衣服:衣领袖口都要单独洗,要外层里层翻过洗,要棒槌榨得水都清溜溜的才算干净。

难忘的棒槌(远去的棒槌声)(4)

说到洗衣还有个笑话。小时候为逞能,我要自己洗手帕。赤脚下河,找一块平整的石头搓洗,拧干回家。一低头,突然发现一节"肠子"流淌在脚踝外,惊慌失措的我大喊:不好了,我的肠子流出来了!妈妈一看,原来是蚂蟥。闹了这么大笑话其实也有原因:受小伤的我总嚷嚷得了不得,妈妈总说"离肠子还远",所以这次我真以为肠子流出来了,大惊失色。

小河"消瘦"的时候就到大河洗衣服,到大河洗衣服虽然有远征的意思,倒另有一种安闲的味道。尤其是夏天,找两块平整的石头,一块洗衣一块坐着,双脚伸进清凉的河水里,既省力又凉爽,还有透明的小鱼苗围满小腿。它们的小嘴触碰得你痒酥酥的,一种透心的柔软直达心尖。

难忘的棒槌(远去的棒槌声)(5)

你还可以一边洗衣,一边"请鱼"(我们那儿捕鱼的一种方式,我有一篇专写此事),衣服洗好了,鱼也请了一大碗,真可谓衣食无忧了。我们村请鱼的高手是汪从富的老母亲,她总一边洗衣一边请鱼。她那一双缠过足的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居然一上午能"请"到几斤小河鱼。

棒槌还与我特别有缘,我有一个绰号就叫"忙槌"(我们那儿叫棒槌为"忙槌",这名字很有意思,似乎概括了它的生命形态)。有一次我到大墩子队的大姐家玩,她把我拉到墙边一靠,和旁边的"忙槌"一般高,从此就喊我"忙槌"了。这个绰号定格了我一个曾经,居然迷你到如此这般,觉得自己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难忘的棒槌(远去的棒槌声)(6)

如今,这棒槌声连同自己的往昔都沉入记忆深处,但记忆就是一个人的根,正是有了它们,我们的心灵才有一棵繁茂的大树,有挺直的干,葱茏的叶,有时还会开出花,结出果,默默地馈赠我们的人生。

民族的记忆何尝不是一个民族的根。当这棒槌声和袅袅的炊烟、呀呀的水车、光滑的井沿、伶仃的独木桥、暮归的老牛、啼鸣的雄鸡、粗拙的淘钵、手工的酱茶糕点吃穿用度……等等的一切农耕生活离我们远去的时候,记录往事就是给我们的根浇灌。

近两年很火的李子柒,用柔弱的女儿身,唯美的还原中国人农耕文明的生活,那自然与人类相依相伴、和谐共生的情景,不仅让都市人无限神往,还让外国人重新认识中国,热爱中国。

真希望所用的远去都能以某一种方式回归。

(图片来自网络)


2019年12月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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