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王婆和西门庆合谋杀死了武大。
都觉得潘金莲嫁给西门庆已是水到渠成,可是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了,西门庆娶了别的女人——孟玉楼。
急得潘金莲抓耳挠腮,把门槛都踩烂。
这边西门庆与孟玉楼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六月十二日,西门大姐又出嫁。西门大姐才十四岁,嫁给了十七岁的陈经济。陈经济的父亲是陈洪,与东京八十万禁军(也就是林冲上班的地方)提督杨戬是亲家。西门庆以联姻的方式与官场中人搭上了线,如同坐了顺水舟,最终攀上蔡京,成为蔡京的干儿子。
虽然这是西门大姐的婚事,却是西门庆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为他的官商一体开辟了路径。西门庆既要结婚,又要嫁女儿,家中足足乱了约一个月多,自然没工夫搭理潘金莲这茬。
这可苦了潘金莲,离端午节见西门庆已过去了两个多月,虽望眼欲穿,却音信全无。她一次次让王婆、迎儿去找西门庆,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那个时候,虽然社会风气开化,即便是市井中的妇人也不能随便走出家门,只能无望地等待着浪子的归来,想想那些才子佳人小说戏剧中的佳人们,一旦与才子私订终身,这种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丫环知的事情,除了寄希望于才子的良心与道德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大团圆只是一种幻觉。在冯梦龙写的《醒世恒言》里到处都站着这种无望等待的佳人。
在前面曾提到潘金莲欺负迎儿。迎儿是武大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暗含蝇儿之意,和苍蝇一样的人物,属于被打击被损毁的对象,在武大卧病在床时,迎儿迫于潘金莲的压力,甚至不敢给自己的父亲端茶送水。即便如此,前文并未明写潘金莲如何虐待迎儿,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见识潘金莲的手段与厉害了。
迎儿去找西门庆无功而返之后,“来家又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打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教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在发现蒸角儿少了一个后,将迎儿“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又在她脸上用“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
曾经风情万种的潘金莲在杀人后的压力之下,在等待西门庆的无望之中,在未来无边黑暗的恐慌之中,她变得越来越不安,也越来越可怕,虐待迎儿只是紧张情绪的转移与发泄。
如果用现代医学分析,潘金莲就是一个有抑郁症疾病的人。有个新闻,在深圳这样一个生活节奏快、生活压力大的地方,一位外来打工的年轻母亲虐待自己亲生的两岁女儿,孩子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很多烫伤的疤痕,同样也是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全都发泄在了孩子身上。还有安徽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跳楼自尽,原因就是丈夫吊儿郎当,长年不回家,生活难以维系。
我在农村的时候,经常在下雨天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要往涨水的河里跳,后面是老婆婆在追赶,她老公不在哪个女人家呢?
由潘金莲虐待迎儿可以看出她的心理压力、精神病症;另一方面,迎儿可以说是后面秋菊的镜像人物,这里潘金莲虐待迎儿时的罚跪、脱光衣服、用指甲掐等,与此后虐待秋菊如出一辙。
只是虐待秋菊的程度变本加厉,此处只能算是小试牛刀了,所以潘金莲进入西门家并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地狱之门的开启。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无法掩盖无法淡忘,那是心上的疤心中的洞,抹不平也填不满。
等待西门庆,打相思卦消遣的潘金莲是可怜的,让人同情。百无聊赖中等来的却是西门庆娶了孟玉楼的消息,“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的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这是书中潘金莲第一次真正落泪,被武松拒绝时的眼泪主要是做戏给武大看,武大死时则全是干号假哭。这次终于落下了真正的伤心泪:“‘我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两情才能相悦,一心一意的等待碰到的是已消逝的激情,情何以堪?
潘金莲让玳安给西门庆捎去一封情书,为一支《寄生草》: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潘金莲是书中识字最多的女性之一,文化水平还在西门庆之上,这一支曲子写出了她的等待与期盼,却也隐隐透露出一份倔强。
可惜这封情书恰似石沉大海,并未能在西门庆心头激起一丝涟漪,他不但没有去见潘金莲,甚至没有任何回应。西门庆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现在已快到了他生日的时候。这时离二人上次见面的端午节已过去快三个月了。
如果说西门庆是风筝,潘金莲却不是那个扯线的人,线在别人手里,她只能看着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已是她最后的机会,只能再次央求王婆,这次她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金头银簪子给王婆作为酬礼,由此可以看出潘金莲手头已很拮据。
如果她最终不能嫁入西门家,她将迎来怎样的人生结局?再次被买卖,甚至沦落为青楼中人?或者等武松回来,命丧黄泉?在潘金莲弹奏的琵琶曲《绵搭絮》中有一句“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情儿乖”,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撒谎,却是大实话。
潘金莲此时碰到的男性,张大户垂垂老矣,武大无能而猥琐,武二对她不假以颜色,唯有西门庆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正好填补了她在情感与生理上的饥渴。但西门庆终是生意人,是否肯做折本的买卖,最终将她娶进家门?
(二)在王婆的努力下,西门庆终于被带到了潘金莲面前,此时已是七月二十九日,西门庆生日后的第二天。时隔近三个月再见西门庆,潘金莲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呢?
哀婉?凄切?悲苦?狂喜?
那只是寻常女子的表现。潘金莲是纵情恣肆的女子,未见西门庆时虽然望穿秋水,心急如焚,等见到西门庆时却不依不饶,先嘲讽西门庆的新婚,逼他发下毒誓,又扔掉他的帽子,抢了他头上孟玉楼送的簪子,撕掉了他手中的扇子。
潘金莲就像在悬崖边跳舞,虽美艳动人,却也心惊肉跳。她的张扬泼辣让读者看得一惊一乍,旁观的王婆同样提心吊胆,生怕西门庆一怒之下不再回头,她也没有了好处费,不停地在旁边打圆场。但看客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婆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泼辣之后自有温情,潘金莲献上了祝寿的礼物:
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挑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正如前面我们领教了潘金莲精湛的琵琶弹奏技艺,这里我们又见证了她精巧的针线活功夫。如果说她的琵琶演奏为她与西门庆的关系注入了新的激情,那么她的针线活以及礼物中寄予的深情足以打动西门庆了。
在《西厢记》中,崔莺莺给张生捎去了礼物:汗衫一件、里肚一条、袜子一双、玉簪一支、瑶琴一张、斑管一根。前三者是亲手缝制的给张生的贴身之物:汗衫、里肚,希望张生睹物思人,如在自己的怀抱中;袜子,希望张生不要到处乱跑,不要拈花惹草。
虽然潘金莲与崔莺莺生活在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时空,但作为女人的心声是相通的,送出去的礼物都是希望男人随时感知自己的存在,永远记得自己、不要背弃自己。置身于男女情爱中的女人总是焦虑不安,希望像一枝藤萝紧紧抓住支撑物,让自己获得安全感。
潘金莲的聪慧灵秀再次得到了证明,也再次赢得了西门庆的欢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说道:‘怎知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
这个女子,可以刚烈似火,也可以柔情似水,刚柔相济,难以捉摸,只有这样,才能令人印象深刻,甚至令风月场中的老手西门庆也感到新鲜,感到迷惑,于是故事才有了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然而风云急转,武松寄信回家,说要在八月十五左右回来。二人慌了手脚,王婆却胸有成竹,让在武大百日后,西门庆将潘金莲迎娶回去,自古叔嫂不通门户,那时武松想生事也没办法。
潘金莲的一生,可谓成也王婆败也王婆,如果不是王婆做马泊六,她不会与西门庆有交接,也不会害死武大;如果不是王婆从中帮忙,她也不可能继续与西门庆在一起,并顺利嫁入西门家。
王婆所做的一切,不过想从中捞点好处费,让自己生活得轻松点,从这点来说,潘金莲应该善待王婆的,可惜这个妇人却从来不为自己考虑退路,事过变脸,过河拆桥,因冷遇王婆,再次回到王婆手里,王婆开始了无声的报复,最后不得改嫁陈经济,最终死在了武松手里,这是后话。
三人安排妥当,八月初六,请和尚为武大念经做法事,将武大灵牌烧了。外面和尚们在念经,里面西门庆与潘金莲在房中翻云覆雨,和尚们听得不亦乐乎。生与死,出世与入世,纵欲与禁欲,本是同一事物的两面。
在这一天却都堆积在一起。
(三)潘金莲得偿所愿,嫁给了西门庆,“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院,角门进去,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
潘金莲的住所显然是精心设计的,让后面的故事有了展示的舞台:她住在花园中,花园中发生的事总是她最先知道,如西门庆在藏春坞与宋惠莲厮混,隔墙与李瓶儿互通音讯。这里远离主屋,也方便了她个人的行动,与琴童私通,与陈经济勾搭,都与她的住所环境相关。李瓶儿此后也在花园中潘金莲的隔壁构屋居处,此举造成了官哥的夭折,也加速了她自己的死亡。西门庆家的房屋结构及各人的住所关系,是都作者精心营造之处,简直是布景大师。
孟玉楼嫁进西门庆家时,带来了二十担嫁妆,两个丫环一个小厮。西门大姐出嫁时陪嫁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也是孟玉楼带过来的。
相对于孟玉楼而言,潘金莲实在太寒酸,除了箱笼里面装着些衣服鞋脚,并无任何陪嫁之物。西门庆安排她住进独立的小院,还“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古时,人们对床非常重视,这张床折合3200元,放在今天也不便宜了。
前几日,号称京城四大公子的汪小菲手撕前妻大S,一个过气的明星,借口就是前妻的现任男友睡了自己买的床,据说价值200万,想必是镶了钻的,大S一怒之下,火烧前夫床。
《金瓶梅》里多次写到床,可见其重要性。
西门庆又将吴月娘房中的丫环春梅给了潘金莲,“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唤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
很明显,西门庆做了件赔本的生意,这对这个精明的生意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不但没有收益,还要为此花费几十两银子。由此可以看出来,这时的西门庆很珍惜潘金莲,帮她添置家具,安排丫环,非常体贴周到。
我们也许会有个疑问:为什么不直接买两个丫环伺候潘金莲,那时的丫鬟也就四五两银子,却要如此周折地将月娘身边的春梅拨过来?
一来春梅是月娘身边使唤惯了的丫环,可以帮助潘金莲更好地融入西门家的环境,这可以看出西门庆的细心之处。二来西门庆大概也是别有用心的,以他的心性可能对春梅觊觎已久,但在月娘身边不太好下手,所以将她放到潘金莲身边来。就跟《红楼梦》里贾赦强占贾母身边丫鬟鸳鸯一样,想方设法先支开才好下手,曹雪芹先生的人物总是和兰陵笑笑生的人物有几分神似。
潘金莲终于嫁入了西门家,从此可以衣食无忧,这是否就意味着她获得了幸福与快乐?
大户人家三妻四妾,《金瓶梅》中的女人是那个时代的人,应该都是接受的,如孟玉楼所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着紧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但当自己真正成为众妻妾中的一员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作家张爱玲是从那个制度中走过来的人,她的祖父张佩伦是李鸿章的幕僚,也是清末名臣,应该也有三妻四妾。张爱玲在讨论此事时,也只能从理论上认可,在现实中不能接受,所以我们看到了《小团圆》中两情相悦时的快乐,也看到了男人处处留情后女人的卑微与屈辱。最后有了这样一封绝交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也爱你;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也不爱你。爱情中并没有这样的逻辑,更没有这样的因果关系,这样的绝交信看上去像是孩子般的赌气,实际上是绝望后的艰难抉择,极端痛苦后的自我保护自我安慰。
潘金莲不是嫁给了西门庆一个人,而是嫁入了西门家。此时的西门庆已有正室吴月娘,她是吴千户的女儿。二房李娇儿,青楼出身,但并非无依无靠,李桂卿、李桂姐、乐工李铭都是她的家人,三房孟玉楼,一个有钱的寡妇,四房孙雪娥,是西门庆的前妻陈氏的陪嫁丫环,因为被西门庆收用了,在陈氏死后没有办法打发出去,就把她上了头,如今主管后厨。
进入这样的家庭以后,潘金莲只能排行第五,人称五娘。
(四)聪明美丽的女人总是自信的,相信自己是女人中最美的那一个,是男人最喜欢的那一个,甚至会成为男人的最后一个。男人无论怎么流连花丛,只要心在自己身边,就像天上飞着的风筝,线在自己手里,总是会回来的。
潘金莲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并且跟其他女人相比,牢牢抓住西门庆对她更为重要。吴月娘是正室,家中尚有两位兄长撑腰;李娇儿有家人投靠;孟玉楼是带着大量嫁妆带着丫环、琴童嫁过来的;其后的李瓶儿更是富可倾城。甚至最可怜的女人孙雪娥也比潘金莲强,她虽然一无所有,却无罪案在身。潘金莲除了容貌美艳,有的只是身上背负的血淋淋的命案,所以西门庆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最后的保护伞。
孟玉楼可以说:“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
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由他去,但潘金莲不能这么想,她必须得到男人的喜欢,得到男人的保护,这已不仅仅是自尊的问题,更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嫁入西门家的潘金莲,生活中将不再只有西门庆一个人,还包括了西门庆身边的各色女人。此后她生活的重心就是笼络西门庆、清除他身边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性。
在清除敌人之前,先要确立自己的地位,否则何来争宠之说?而她在西门家中的地位是由西门庆的恩宠与吴月娘的认可决定的。潘金莲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刚进入西门家,很快就确定了自己与其他女性相处的策略。
众女人第一次见面,别人看潘金莲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潘金莲也将其他四个女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主意已定。
首先要讨得吴月娘的欢心,“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跟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和他同桌儿一处吃”。
潘金莲的殷勤赢得了吴月娘的欣赏,这就使她在西门家的地位得到了巩固,此后她才能在西门家引发很多故事。
吴月娘真的是如此单纯的人,一下子就被潘金莲的热情给打动了吗?仔细想来,这或许也只是她的一个策略。西门庆在进行挨光计时曾说过这样的话:“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这个人(李娇儿)现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
西门庆讲这些话也许是为了讨好潘金莲,让她觉得自己也有成为妻子的那一天;但也可能都是真话,那么西门庆身边的妇人中,吴月娘与李娇儿是最有资本竞争的,有竞争必然存在矛盾与对立的阵营。这时候孟玉楼、潘金莲先后进了家门,既然潘金莲愿意示好,那吴月娘当然也乐得将她变成自己人,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与李娇儿抗衡。
其次是笼络春梅。西门庆让春梅去侍候潘金莲,果然别有用心,说花子虚收用了房里的大丫头,“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言语间全是艳羡之意。潘金莲心领神会,虽然还要假正经一下:“一则奴不是那样人,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但随即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收他便了。”事后,潘金莲一力抬举春梅,“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的两只脚小小的”。
此时潘金莲嫁入西门家并没有多久,西门庆身边的女人已经在增加。而潘金莲让春梅成为自己盟友的同时,又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那就是秋菊。
棋局的输赢有时候就取决于小卒子用得是否得当,潘金莲聪明伶俐,一心想往上爬,目无下尘不留退路的结果就是无止尽地践踏小兵小卒的尊严,最终人生的败局也就在这里注定了。
(五)兰陵笑笑生在介绍西门庆的女人们时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
潘金莲进入西门家,以其聪慧,很快确立了与其他几位女性相处的策略:吴月娘是正室,必须讨好,这样才能让自己在西门家的位置得到巩固;李娇儿虽不受西门庆宠爱,但她掌管着家中的日用开支,对她可以无视却不必与她为敌;孟玉楼是新来的,很有钱,性情温和,最好是让她成为自己的战友;孙雪娥是丫环出身的妾,管厨房伙食,既无钱又无权,没有成为友人的价值,连作为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如何试探自己在西门家中的地位呢?当然是从最没有价值最脆弱也最简单的人开始下手。
于是孙月娥的厄运就来了。
潘金莲是张扬跋扈不知收敛的女人,春梅虽是个丫环,却也心高气傲,二人正得宠,不免让其他女人看不顺眼。其中意见最大的大概要数孙雪娥了:一个五娘一个丫环,本来排行还在自己之下,却因得宠张狂得不成样子,让身为四娘的自己找不到一点作为西门庆女人的尊严。于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潘金莲、庞春梅、孙雪娥三个人的关系似乎已蕴含在她们的名字中,潘金莲是莲花,是夏天的花,春梅不是腊梅,是春天的花,都与冬天冲突。孙雪娥的名字中却有一个雪字,所以三人之间也就形成了你死我活水火不相容的局面。
这天春梅在潘金莲这边受了点气,就跑到厨房去发作了,“捶枱拍盘,闷狠狠的模样”。在孙雪娥的地盘如此行径,孙雪娥非常看不下去,“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
作者虽然说孙雪娥是在打趣春梅,但一张口就说春梅想汉子,这已不仅仅是玩笑,可以看出孙雪娥关注的焦点在哪里,也可以看出春梅的得宠让她心里很不平衡。所以春梅一下子就“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说我哄汉子。’”
孙雪娥还算识相,赶紧闭嘴不吱声,春梅却不愿放过她,到潘金莲面前添油加醋挑拨离间:“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和娘捎一帮儿哄汉子。”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春梅为了让潘金莲站在自己这边,开始给孙雪娥添加罪名,将潘金莲拉入战争中。潘金莲听了“满肚子不快活”,却一时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先隐忍了下来。但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天早晨,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要吃了荷花饼、银丝鲊汤出门。让春梅去厨房吩咐,春梅不动身,潘金莲于是开了口:“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捎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
从孙雪娥的“想汉子”,到春梅的“捎一帮儿哄汉子”,到潘金莲这里已变成“百般指猪骂狗”,罪名就是如此捏造的,流言就是如此传播的。西门庆无奈,先让秋菊去厨房催,两顿饭工夫过去秋菊也没回来。又让春梅去催,“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热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娘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但孙雪娥的怒气找错了发泄的对象,因为要吃饼喝汤的是西门庆,并不是潘金莲跟春梅,春梅当然不能忍受,
“说道:‘没的扯淡!主子不使了来问你,那个好来问你要?有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春梅的话说得一点没错,在这一回合中孙雪娥的确站不住脚,但她还不甘心,说:“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中有时道使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吃饼还是喝粥其实都只是一个借口,由孙雪娥的话,我们知道她真正气愤的还是潘金莲、春梅两个在西门庆面前更受宠,更“有时道”。春梅回去后对潘金莲、西门庆说:“……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只像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
这一段话同样有太多不实之辞,一来孙雪娥并没有“千奴才、万奴才”地骂,二来孙雪娥也不是不肯做。但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话已经将西门庆卷入了战争中,孙雪娥只说了“马回子拜节”,春梅则明白无误地指出“说爹马回子拜节”。加上潘金莲从旁怂恿、挑唆,西门庆一怒之下冲到厨房,对孙雪娥拳打脚踢一番。
孙雪娥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聪明的人,她还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她跟潘金莲、春梅之间的矛盾,而是变成了西门庆在冲锋陷阵的战争。还没等西门庆走远,孙雪娥就对着一丈青抱怨:“……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心中不忿的仍然是这主仆二人的得宠、张狂。偏偏她的话又被西门庆听见,折回来又是一顿暴打。
(六)可怜的女人平白受了委屈,自然不肯忍气吞声,又去跟吴月娘哭诉,说潘金莲的罪状有三条:一是拦霸汉子,二是曾毒杀亲夫,三是娇纵春梅。这些话全被潘金莲偷偷站在窗下听了个明明白白:
“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是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的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
你说我毒杀亲夫,西门庆还是娶了我;你说我拦霸汉子,那是因为挡了你的路;你说我娇纵春梅,但春梅是吴月娘的丫环。潘金莲一一反驳,不仅将西门庆卷了进来,还将吴月娘也拉下了水。对此,吴月娘的反应先是说:“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只是和稀泥,没有是非评判,后来干脆“坐着,由着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以潘金莲的反应与口才,孙雪娥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手,吴月娘的“不言语”就是对潘金莲的支持与纵容。
潘金莲讨好吴月娘非常有成效,果然让她站在了自己一边。
事情还没完,等西门庆回家,潘金莲先实施哀兵之计: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好像受了无穷的委屈,西门庆一看就心疼了,潘金莲趁机告状:“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孙雪娥所说的三条,到潘金莲告状时成了两条,“拦霸汉子”自动屏蔽,免得西门庆听了以后不来自己的房间。她首先说的是“摆杀汉子”,因为这是她与西门庆合谋的事,这一条也正好戳中西门庆的伤疤,他想不发脾气也不可能了,就像为什么奸臣如果帮皇帝干了坏事,皇帝是绝对不能容忍御史弹劾此事的。
其次是春梅,也是西门庆安排让她来侍候潘金莲的。这两条将矛头全部引向了西门庆,让人不得不佩服潘金莲的心机与讲话的技巧。
果然,听完潘金莲的哭诉,西门庆“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把一个狂暴又简单的西门庆描写得活灵活现,这个妇人一天之内就被西门庆痛打了三次,那个妇人至少也该得意三回了吧。
潘金莲以孙雪娥为试金石,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西门家中的地位,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如书中所言“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儿,出了气,如何不喜?”
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潘金莲的确值得男人宠爱,在这一回有一场景,潘金莲、孟玉楼、西门庆在花园中下棋,“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等西门庆追来,“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此处的潘金莲活泼美丽、娇俏动人,像所有热恋中的女子一样,快乐而明朗。这样优美的画面,常常让我们忘记了她的毒辣以及内心深处隐藏的恐惧与不安。有这样的说法,女人是天使还是魔鬼,取决于她爱的那个男人;女人是女王还是奴仆,也取决于她爱的那个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