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步青归国之前,中国尚无微分几何这门学科。
文 | 黄祺
今天,中国著名的数学家、教育家苏步青诞辰120周年。
去年夏天,位于上海市杨浦区国顺路650弄的复旦大学第九宿舍(雅称玖园)内,苏步青的旧居修缮完成,他度过半生的小楼,重新展现在大家面前。
2021年修缮后的苏步青旧居 来源:“上海杨浦”
修缮之前,记者曾探访苏步青旧居。当时,玖园内61号苏步青旧居和65号谈家桢旧居两幢小楼门窗已锈,屋顶上的杂草枯黄。修缮后,苏步青旧居陈列了记载他102岁人生故事的一些物品以及一些珍贵的手稿,还原了他当初居住期间的环境。
修缮后的苏步青旧居客厅 来源:“上海杨浦”
苏步青对中国数学学科发展影响巨大,对复旦大学的发展也影响深远。
2012年苏步青诞辰110年之际,复旦大学校园内子彬院前草坪的西南角,竖立起苏步青铜像,由我国著名雕塑家严友人教授亲自操刀铸造完成。铜像由谷超豪、胡和生、李大潜、洪家兴四位院士提议设立,如今已经是复旦校园里数学系的标志,也是复旦著名景点之一。
大家熟悉苏步青是作为数学家和教育家的一面,其实苏步青一生活跃在社会工作中,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他从小喜爱诗词歌赋和古典文学,一生写作诗词500余篇。
61号小楼中度过半生
1952年,刚刚建立不久的新中国百废待兴,培养高等人才成为一项紧迫的任务。这一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50岁的苏步青从浙江大学调至复旦大学,开启了复旦数学系的黄金时代。此后他历任教务长、副校长、校长等职,1983年改任名誉校长。
1980年,苏步青和复旦大学数学系师生在一起
在上海生活的50年,苏步青与陈望道、谈家桢等大学者成为邻居,而他们的居所一路之隔,就是复旦大学校园。
如今的玖园,似乎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节奏”,小区里十分安静,偶尔有快递小哥骑着电瓶车匆匆而过。小区保安告诉我,居住在这里的尚有几位老教授,大多数房屋已经易主。
修缮之前的苏步青旧居(拍摄于2020年)
苏步青在玖园生活了将近50年,直到2003年去世。
苏步青的外孙冉晓华撰写文章发表在2017年《新民晚报》“夜光杯”栏目,其中就讲到了苏步青和家人在61号生活的情况。
文中说:
开始,外公家住在复旦第一宿舍,那时我太小,没有什么记忆了。最早的记忆是1957年搬进复旦第九宿舍61号。4岁的我和2岁的小佳楼上楼下来回奔跑,非常兴奋,感觉新家好大好大啊!
……
外公家一楼外面的晒台很宽敞,花园也很大,九舍的小伙伴程马、赵海钤、许小彬、马达、于美、吴平、杨宪、方培华等等,都是与我从复旦幼儿园到复旦小学的同班好友。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到我外公家一楼晒台和花园里一起游戏玩耍。有时候前面陈望道校长家的后门开了,我们就跑去那里玩,陈校长家的花园里人造小山、竹林、草坪很大,非常好玩。
如今这些发小都年过花甲,回忆起当年外公外婆留给他们的印象是:外公平易近人,外婆和蔼慈祥。我的班主任孔惠珍老师曾经两次来61号进行家访,如今她回忆起当年家访时的情形说道:“苏校长虽然身为世界著名学者,但平易近人,待人热情,面对我这样一个小学青年教师,一点架子都没有;苏太太很客气,亲自为我冲泡咖啡。”
外公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起床了,去花园里除草、松土、浇水。花园里种了鸡冠花、大理花、美人蕉、月季花、凤仙花等,还种了许多时令蔬菜,如蚕豆、毛豆、花生、山芋、南瓜、冬瓜、丝瓜、小油菜等等,记得外公有时周末会去宿舍外面的小河里,挖一些淤泥挑回来给蔬菜施肥。
苏步青在小院中种的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连续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匮乏,饥肠辘辘,多亏了外公种的这些蔬菜,方得以填饱肚子。还记得当时种的冬瓜最大的重达28斤,山芋最大的有十几斤重。早晨,外公结束一个多小时的田间劳动后,总是用冷水擦个身(一年四季如此),然后吃早餐,餐后就拎着公文包徒步去学校上班。
外公每天午餐后都要小睡一会儿,下午再徒步上班。虽然学校为他配备了专用轿车,但他除了去市里开会和出差去机场之外,从不乘坐,家里人也借不上光。外公就是这样一个公私分明,品德高尚的人。每天晚餐时,外公都要用三钱酒盅喝一杯烧酒,饭后上楼看半小时的电视新闻节目,之后就下楼在书房里看书、写东西,一直到深夜。
苏步青在书房中
我儿时非常喜爱画画和书法,常常晚上坐在外公书桌的对面写写画画,偶尔他会站在我身后仔细观看并予以指点。有时,外公看书久了觉得疲倦,会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双手抄袖,双目微合,嘴里不停地哼着什么,我听不懂,后来长大后才知道他是在吟诗。
玖园入口 拍摄于2020年
从“熊孩子”到数学家
苏步青先生是著名的数学家、教育家,中科院院士,国际公认的几何学权威,中国微分几何学派创始人,被誉为“东方国度上灿烂的数学明星”与“东方第一几何学家”,是中国近代数学的主要奠基者之一。
与人们刻板印象中的数学家不同,苏步青文理皆通,还是文采斐然的诗人。
苏步青和夫人松本米子
夫人去世后苏步青写诗寄托哀思
这样一位学术成绩蜚声世界的大学者,童年却是个“熊孩子”。
1902年9月23日,苏步青出生于浙江省平阳县带溪村的一个贫农家庭,幼时放牛,在乡野间成长。9岁那年,父亲苏宗善挑上一担米当学费,走50公里山路,把苏步青送到平阳县第一高等小学当了一名插班生。
到县城,农村娃苏步青对全新的世界充满好奇。一些文章中记录,苏步青常用饭票换成钱买“肉馒头”吃,结果早早用完了饭票只好饿肚子。见到烧开水的老虎灶,他把家里带来的鸡蛋磕破掷进锅里,一锅开水变成了蛋花汤,烧水工看到揪住他打了一顿。
苏步青心思都在贪玩上,学期结束成了最后一名。几次垫底后,苏步青被学校“劝退”。苏宗善把儿子转到离家15里的平阳县第三高等小学,在那里,苏步青遇到了他的第一位恩师——地理老师陈玉峰。陈老师没有看不起“坏孩子”苏步青,而是不断鼓励他,让苏步青对学习产生了兴趣,到期末考试他居然得了全班第一名。
读至初中,又一名恩师改变了苏步青——浙江省立十中的数学老师杨霁朝,他当时刚从东京留学归来。第一堂课,杨老师没有讲数学,他神情忧伤地说: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振兴科学。数学是科学的开路先锋,为了发展科学,必须学好数学。”这堂课给苏步青很大的影响,苏步青的兴趣从文学转向了数学。
苏步青的成长中还有一位引路人洪彦元,他曾是校长,也是苏步青的老师。有一次证明“三角形的一个外角等于不相邻的两内角之和”这条定理,苏步青用了24种解法,洪校长兴奋不已,把它作为学校教育的突出成果,送到省教育展览会上展出。
这位极具慧眼的校长对苏步青说:“你毕业后可到日本学习,我一定帮助你。”苏步青高中毕业时,洪校长真的寄来200块银元,并赠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17岁的苏步青在洪校长的帮助下顺利赴日留学。
1923年,苏步青报考日本东北帝国大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数学系,师从著名几何学家洼田忠彦教授。1927年,他免试升入该校研究生院,并接连发表了41篇仿射微分几何和射影微分几何方面的研究论文,开辟了微分几何研究的新领域,这个成就卓著的年轻人被称作“东方国度上升起的灿烂的数学明星”。
1931年3月,苏步青以优异的成绩荣获该校理学博士学位,成了继陈建功之后获得本学位的第二个外国人,日本和国内报纸纷纷报道,聘书也像雪片似的飞来,但苏步青一一谢绝,因为两年前他与陈建功有约在先,他们要回祖国去,把浙大数学系办成世界第一流的数学系。
奠定中国几何学基础
到浙江大学,苏步青立即投入教学和数学学科建设的工作。他和陈建功一起设计了一套现代化的教学计划,各门课程都安排了习题课,设置了为引导学生及早走上当时科研前沿的坐标几何、级数概论等课程。他们还强调阅读和讲解数学文献以及从事研究能力的训练,设立了“讨论班”(时称“数学研究课”),由学生做报告,老师听讲,层层提问。
象牙塔中平静的学术生活,被战争打断。1937年11月初杭州遭到日军空袭。浙江大学在竺可桢校长的率领下被迫举校西迁。恰在此时,一封特急电报送到苏步青手中——日本东北帝国大学再次聘请他前去该校任数学系教授,各种待遇从优,可苏步青丝毫不为所动。
经过2600余公里的长途辗转跋涉,浙大师生最终到达贵州遵义附近的湄潭县,建立起临时校舍。
贵州省湄潭县浙大西迁校舍之一
浙大西迁,是浙江大学历史上一段艰难而悲壮的历史。因为生活艰苦,苏步青的一个小儿子因营养不良,出世不久就夭折了。苏步青含泪把他埋在湄潭的山上,小石碑上刻着“苏婴之冢”四个字。
在湄潭的6年,苏步青带领师生开创了微分几何的新天地,创立了世界公认的“浙大学派”,与美国、意大利的两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苏步青一生专攻几何,除做研究生时发现的四次(三阶)代数锥面,被学术界誉称为“苏锥面”外,后在“射影曲线论”、“射影曲面论”、“高维射影空间共轭网理论”、“一般空间微分几何学”和“计算几何”等方面都取得世界同行公认的成就,特别在著名的戈德序列中的第二个伴随二次曲面被国内外同行称为“苏的二次曲面”。他还证明了闭拉普拉斯序列和构造(T4),被世界学术界誉为“苏(步青)链”。
德国著名数学家布拉须凯称苏步青是“东方第一个几何学家”。1956年,苏步青获得新中国第一次颁发的国家自然科学奖,嘉奖他在“K展空间微分几何学”方面的研究成果,1978年以后,他又把代数曲线论中的仿射不变量方法,首创性地引入计算几何学科,研究成果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
在苏步青归国之前,中国尚无微分几何这门学科,他回来后首创微分几何这门学科,填补了我国高校学科的一个空白。随后几十年,他在这个领域不断开拓创新,进取发展,单几何专著就出了12本,许多在国外被翻译出版,许多理论已被应用于科研实践,如飞机设计、船体放样等。
苏步青教授执教数十载,为新中国培养了大批数学人才。
1931年到1952年间,苏步青培养了近100名学生,在国内10多所著名高校中任正副系主任的就有25位,共有8名院士学生。担任校长职务后,他仍然继续为青年教师、研究生开课,举办讨论班。苏步青还创建了复旦大学数学研究所,培养了谷超豪、胡和生和李大潜三位高足,形成了三代四位院士共事的罕见现象。
作为一位老教育家,苏步青也为中等数学教育付出了大量心血。60年代初,他牵头在上海进行了中学数学教材的改革,编出了一整套高质量的中学数学试点教材。他还一直关心中学数学师资的质量,主张大学要关心支持中学教育,年过85高龄时,还亲自为中学教师举办系统讲座,正如他自己所言,“毕生事业一教鞭”。
积极投身社会工作
苏步青非常关心时政并积极投身于社会工作。
1951年,苏步青在杭州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到上海后,作为民盟上海高教委员会的负责人,为宣传党的教育方针,推动高教民盟工作开展,苏步青的足迹遍及上海各个高校。
1956年起,苏步青担任第二届、第三届民盟中央委员,为上海的民盟发展作出了贡献。
1954年,苏步青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59年3月,苏步青被复旦大学党委接收为共产党员。
1977年8月,中共中央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苏步青在会上第一个发言。他慷慨陈词,提出要推翻教育战线的“两个估计”,实事求是地估计教育战线的成绩和知识分子的现状,同时提出了许多重要建议,如恢复研究生制度、恢复高校研究机构等等,得到了邓小平的肯定和支持,产生了重大影响。
从北京参加座谈会回来后,苏步青即着手重建数学研究所,招收研究生和恢复数学讨论班的工作。
1977年10月,苏步青开始主持上海民盟工作,当时民盟正处于恢复活动时期,举步维艰。苏步青以他崇高的威望,为上海民盟恢复活动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1987年他担任了新设立的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主任,肩负起组织盟内老同志继续参政议政,为民盟的发展献计献策的重任。在1997年召开的民盟第八届全国代表大会上,苏步青被推选为民盟中央名誉主席。
1991年2月,邓小平接见苏步青
苏步青响应邓小平做诤友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参政议政,就如何促进科教事业发展,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1988年4月苏步青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他做诗自勉:“十载明堂鬓已秋,如今更上协商楼。老为民仆寻常事,尽罄余微方得休。”这也是他晚年积极参政议政的真实描述。
苏步青参政议政十分积极,反映问题、发表意见十分尖锐。许多教师都把他看做自己的代表。在讨论教育改革时,他说:“我们的教学科研,范围太窄、基础太窄、急于求成,专业分得过早过细,学经济的不懂数学,学数学的不懂经济,这怎么行?现在搞科研,需要多方面的知识,不但是自然科学同社会科学分不开,就是每门自然科学之间也是互相渗透的。因此,我们的大学教育应当把学生的知识面拓宽一些,大学一二年级不要分专业,到三四年级再说。‘四个现代化’建设需要我们对教育的体制、内容抓紧进行改革、调整,希望政府有关部门通盘考虑。”
苏步青的发言总能触及到改革的关键问题,常被全国人大、政协会议秘书组写进简报,报送到中央领导同志那里。
苏老每次到民盟中央开会,都非常认真,积极献计献策,鼓励盟员为党的统一战线工作多做贡献。后来尽管年老身体欠佳,精神不如以前,但只要民盟中央有会,他都要按时出席,比年轻人还勤快。他常说:“既然大家推举您当领导,就要负起责任来。连会议都不能出席,当领导就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直到年事已高甚至困于病榻,苏步青还在关心时事。2001年元旦,苏步青写下《世纪感言》,他展望新世纪,希望祖国更强大。
部分资料来自《苏步青——数学泰斗 诗意几何》 《苏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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