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名士风流?向往精神自由,把超脱世俗的牵累视为高远的情致;追求纯真人格,把礼俗视为真的对立面;才华横溢,风度超逸,对人生有着崇高而神圣的审美观的,即为名士风流。历史上有诸多名士风流,著名的有庄骚风流:庄子追慕绝对精神自由,超逸空灵,仙风道骨;屈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至纯至美。有魏晋风流:如阮籍蔑视礼教,以白眼看待礼俗之士,又以醉酒之法在政治斗争中保全自己;再如嵇康谈玄说理,在山水中寻找人与自然的统一,在诗酒唱和中追求人生的真谛。可见,名士风流体现出的是一种人格美和个性美。
《红楼梦》中林黛玉和史湘云的诗风、韵事、品性等都蕴涵着名士风流,集中体现为逸。所谓逸,即超脱绝俗,卓尔不群。林黛玉偏向高逸、清逸,史湘云较多放逸、豪逸。故二人的名士风流又各擅胜场:从内涵上看,林黛玉的逸中含仙、痴、柔,有淑女气质,史湘云的逸中带豪、醉、侠,有男儿气概;从外延上看,林黛玉是中华名士风流的结晶,灵心慧性,史湘云则纯粹是魏晋风流,豪情率性。此外,脂砚斋曾叹香菱"风流不让湘、黛"而"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以林史并举,可见《红楼梦》的名士风流都集于"傲秋闺"的林史。
林黛玉
林黛玉是中华名士风流的结晶,包蕴了中华所有的人格美和个性美,灵心慧性,史湘云是魏晋风流的翘楚,展现着独属于魏晋时代的人格美和个性美,豪情率性;林黛玉是巾帼中的巾帼,名士风流里蕴涵着淑女气质,史湘云是巾帼中的须眉,名士风流里彰显着男儿气概。第四十九回,史湘云烧鹿大嚼,林黛玉说:"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史湘云即以"是真名士自风流"来反驳林黛玉的矫情:"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如此看来,似乎史湘云才具有名士风流。其实不然。林黛玉和史湘云对大吃大嚼抱以迥异的审美观,根源在于她们性格不同,而名士风流亦非局限于"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般的豪放不羁。林黛玉是淑女,因此她虽和史湘云一样具有率性而为的魏晋风流,却还不及具有男儿气概的史湘云那般任性不羁。换言之,林黛玉固然有魏晋风流,但真正称得上魏晋风流之翘楚的独史湘云一人。林黛玉有超旷的庄骚风流、率性的魏晋风流、浪漫的李白风流、儒雅的唐寅风流,等等,是中华名士风流的集大成者,灵心慧性,而史湘云则把豪情率性的魏晋风流演绎到极致。因此,割腥啖膻这种带有男儿气概的行止只适合史湘云而不适合林黛玉。从诗风、韵事、品性等方面综合来看,林黛玉的名士风流比史湘云多了几分淑女气质,名士风流内容也比史湘云丰富得多。
林黛玉、史湘云诗风
林黛玉和史湘云之逸首先体现在诗风上,二人的诗风是其名士风流人格与个性的写照。逸的人格中各有个性,林黛玉的诗逸中蕴涵仙气,灵心慧性;史湘云的诗逸中彰显豪气,豪情率性。
林黛玉的诗可谓"逸才仙品","风流别致","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如海棠诗:"半卷湘帘半掩门",率性使情,魏晋风流也;"碾冰为土玉为盆",冰心玉骨,庄骚风流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近仙近逸,李白风流也。又如菊花诗:"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有诗仙李白的风流韵致;"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是对陶渊明名士风流的倾慕;"孤标傲世偕谁隐",是其傲岸不驯的名士风流人格写照,被史湘云笑赞为"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忆旧还寻陶令盟",恬淡高逸,仍是对陶渊明名士风流的倾慕。
史湘云的诗可谓放逸的豪气,尽显魏晋名士的人格美和个性美,比林黛玉清逸的仙气另具一种名士风流。如海棠诗:"也宜墙角也宜盆",是其随遇而安的名士风流个性的自白。又如菊花诗:"一丛浅淡一丛深",豪逸倜傥;"萧疏篱畔科头坐",不拘礼法;"相对原宜惜寸阴",安分随时;"傲世也因同气味",佯狂傲世,与林黛玉菊花诗中"千古高风说到今"、"忆旧还寻陶令盟"等相得益彰,都是陶渊明式的名士风流,被林黛玉赞为"意思深透"。
从上述分析中可知三点:一是林黛玉的名士风流包蕴了中华诸多灵心慧性的人格美和个性美,史湘云的名士风流则把魏晋名士豪情率性的人格美和个性美演绎到极致;二是林史在诗中都以陶渊明自诩,陶渊明是魏晋风流的杰出代表,这说明林史名士风流的重叠处是魏晋风流;三是林史互相赞赏对方菊花诗这一细节彰显了"只有智慧才能懂得智慧"的风流名士之间的知己之情。
林黛玉、史湘云韵事
林黛玉和史湘云的韵事也属逸品,灵心慧性的林黛玉痴于韵事,豪情率性的史湘云醉于韵事。韵事即风流名士破除桎梏、还自我以本来面目的风雅之事。
对韵事的痴,树立起林黛玉淑女型的名士风流人格与个性。林黛玉"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灵心慧性。她对韵事的感情蕴涵着一种清逸、高逸的名士风流,一种诗化、艺术化的痴。而"'痴'就是'情'的最深程度和最高境界"。
黛玉葬花这一韵事深具庄骚风流与唐寅风流,是林黛玉痴的极致。春逝花落本是红尘常态,可痴情的林黛玉与众各别,把落花葬于花冢之中,这是对最卑微的生命的尊重;是对"明媚鲜妍能几时"的女子的同情;是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崇高理想的呐喊;是"中国文人一以贯之的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林黛玉是历史上聪慧正直、怀才不遇的文人形象,她有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执着高逸的人格美,所以若理想失落,她惟愿"一抔净土掩风流",这又有庄子超旷清逸的个性美。而黛玉葬花"系受唐六如底暗示",唐六如乃风流才子,黛玉受其影响,岂非名士风流的表现?
诗化、艺术化的痴黛玉极其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与寻找人与自然统一的魏晋名士颇为神似。如她的潇湘馆是允许燕子来做窝的,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让紫鹃"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珍重燕子,与燕子一道诗意地生活,如此韵事,实是一种高逸灵慧的痴,一种追慕真性情的魏晋风流。
对韵事的醉,树立起史湘云男儿型的名士风流人格与个性。史湘云的名士风流是豪情率性的魏晋风味。她对韵事的感情不似林黛玉执着式的痴,而是一种无为、无意的醉,一种豪逸、放逸的名士风流。
"割腥啖膻"展现了史湘云豪情率性的男儿型名士风流,是史湘云醉于韵事的一个特写镜头。史湘云说:"我吃这个(指鹿肉)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种在诗酒唱和中寻觅人生真谛的酣醉放逸正是魏晋风流。其"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的豪逸情趣委实比纯雅的林黛玉多了几分豪情率性。
比之林黛玉痴、柔、悲的葬花韵事,史湘云的醉眠韵事颇有以酣醉豪逸为美的魏晋风流。醉眠芍药茵是一幅诗意盎然又充满喜剧色彩的画:卧于石凳,枕着芍药花瓣,香梦沉酣,芍药花飞了一身,蜂蝶纷飞。这是一般闺阁女子所不能为也,灵心慧性的幽淑女林黛玉就做不到。黛玉葬花虽真、善、美、痴,但失之悲戚,不及湘云醉眠既美且豪,既有本真的人格美又有健康的个性美,喜剧效果不言而喻,由不得众人"又是爱,又是笑"。
林黛玉、史湘云品性
林黛玉和史湘云的品性将其名士风流人格与个性推向一个至高的境界,使她们当之无愧地成为大观园中的逸品。林黛玉的品性美在柔,深具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风流;史湘云的品性美在侠,深具魏晋时期的山涛风流。屈原深具柔肠,心系楚国苍生,"哀民生之多艰";山涛颇具侠骨,在嵇康写出《与山巨源绝交书》后仍在其死后养育了其子嵇绍,给了嵇绍健全的人格与顺利的前程。所谓柔肠侠骨,林黛玉得屈原之柔肠,以崇高善良之品性对待天下苍生;史湘云得山涛之侠骨,以义气凛然之品性为人处世。
1.林黛玉之柔肠
林黛玉的柔肠是独属于她的灵心慧性的淑女气质,是平等地对待天下苍生的一种名士风流,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美。这种平等待人的柔肠源于蔑视富贵,蔑视富贵就是一种名士风流。林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就是蔑视富贵、不苟合于封建世俗、鄙视无行无德的小人的表现,这与魏晋名士阮籍不谋而合,阮籍最厌恶势利小人,常以白眼对待。而蔑视富贵的人往往是最易于与平民百姓相交的名士,林黛玉正是这样高逸的风流名士。
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林黛玉有着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柔肠,尽显香草美人的名士风流。如第二十六回,林黛玉抓了两把钱给来潇湘馆的丫鬟佳蕙。又如第四十五回,林黛玉为蘅芜苑的一个老婆子想到"天又冷,夜又长",并"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更难能可贵的是,林黛玉是唯一能与身份卑微者情同姐妹的贵族少女。"风流不让湘、黛"的香菱唯有在与林黛玉相交时,才能让人想起半妾半婢的她原也该是锦衣玉食的小姐。如第二十四回,她们开个小玩笑,手拉着手,并肩坐着,谈谈刺绣,下下棋,看看书,这实为林黛玉善待卑微的柔肠表现。至于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林黛玉的爽快答应、悉心教导、热情指点,更是一种颇具柔肠的名士风流。风流灵巧的丫鬟晴雯心高气傲,却对林黛玉极为尊重,可见是被林黛玉平等待人的名士风流折服了。单凭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那句"素日你又待他(指晴雯)甚厚"的话,就可以从侧面反映林黛玉颇具柔肠的名士风流。而最见林黛玉颇具柔肠的名士风流的,当属林黛玉待其丫鬟紫鹃名为主仆、实为知己的深情厚谊。林黛玉同贾宝玉争吵,紫鹃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若非林黛玉深具平等待人的名士风流,作为丫鬟的紫鹃怎敢用这样的口气同作为小姐的她说话?况紫鹃还曾以身犯险地替林黛玉"情辞试忙玉",坦言"这原是我心里着急",又担忧"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紫鹃"一片真心为姑娘"的无私奉献正反映出林黛玉平等待人的名士风流。如此善待卑微的柔肠,实为名士风流人格的大善表现。
2.史湘云之侠骨
史湘云的侠骨是独属于她的豪情率性的男儿气概,是崇尚英雄、富于正义、爱打抱不平的一种名士风流,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美。"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史湘云的名士风流比林黛玉多了几分英雄本色。同样是蔑视富贵,与具有淑女气质的林黛玉的柔肠相对,具有男儿气概的史湘云颇有侠骨。
史湘云的爱扮男装是对其颇有侠骨的名士风流的一种铺垫。如第四十九回,史湘云穿着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引得林黛玉先笑道:"孙行者来了。"众人也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可见史湘云有一种渴望自己是男儿身甚至是孙行者那样的英雄的情愫,且其精神风貌也更似一个男子。又如第六十三回史湘云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因其姓韦,便叫其韦大英,暗含"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可见史湘云的名士风流不乏英雄本色、侠骨情长。此外,史湘云腥膻大吃大嚼,深具梁山好汉狂放不羁的男儿气概,也是一种颇有侠骨的名士风流。至于史湘云的爱打抱不平,就更是一种颇有侠骨的名士风流了,与山涛养育亡友之子的义无反顾异曲同工。如第五十七回,得知邢岫烟的遭遇后,林黛玉是感叹,史湘云则动了气:"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林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这里提到男人,提到荆轲、聂政,岂非将史湘云这种虽冲动却豪情率性、爱打抱不平、颇有侠骨的行为视作彰显男儿气概的名士风流行径?
"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林黛玉和史湘云颇具名士风流却结局悲凉。曹雪芹这种以悲为美的美学理想彰显了林黛玉和史湘云形象的独特艺术魅力。悲剧赋予人的美感是崇高的,世人对正面人物遭遇悲剧是深表同情的,故林黛玉和史湘云的名士风流让人拍案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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