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离开北平后,用化名给评梅写了好多信。其中一封信写了二十多页,向她详尽汇报了自己解除婚姻的经过。

晶清很高兴,她觉得评梅与君宇终于苦尽甘来。但评梅却很不安,她夜不能寐,既为那个可怜的女子难过,也为君宇心伤。君宇为他的自由之身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是如此的真心诚意,评梅却惶恐自己给不了君宇所希望的幸福和圆满,她也忧心未来的他或许会令她更为心碎,因为他从事的是如此危险的事业……她的心纠结在矛盾之中。

于是评梅写信告诉君宇,说自己只能做他的朋友,她说自己是个独身主义者,冰雪友谊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君宇写信表示了自己的痛苦之意,但他寄了个象牙戒指给评梅。评梅把它戴在手指上,晶清看到了,却很不喜欢这个戒指,她觉得这个惨白枯冷的环儿,束住了评梅原本光华灿烂的命运。然而评梅却很珍爱这个象牙戒指,她认为这纯白的质地,喻示着她与君宇纯净的冰雪之谊。看到这戒指,评梅会想起君宇,想起他对她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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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的岁末,高君宇陪同孙中山先生北大,因为过度的劳累,到天津时他就病倒了,好容易撑到北平后,他住进了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于是,评梅新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他。但她祝他健康和安怡并希望他自己做个新年的美好祈愿时,他却惨然一笑,说是无力且不愿作这幻境中自骗的祈求了。

评梅感觉到自己热血搏跃的心骤然变得冰凉,她控制不住伏在他床边哭了。她痛悔以前没有给他应有的温暖和关爱,他若真的一病不起,她不仅负罪于他,也要负罪于社会,因为他从事着的是拯救中国民众的伟业啊!

因为这样的痛悔心情,评梅经常过来探病。她温言劝慰君宇,精心照料他。皇天不负有心人,君宇在农历新年之前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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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评梅和君宇一起去了陶然亭。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坐在芦塘边,评梅拿出为君宇织的毛衣开始织起来,君宇则帮她拿着线团,两人享受着安宁、默契与温馨。评梅感觉自己的心花在这寒日中灿然开放,她的双颊竟然绯红了,君宇看她是如此的妩媚,不禁握住她的手说:“沁珠,我不是英雄,但我总奢望着你的赠与。”沁珠是评梅的小名,只有家人才这么唤她。

评梅看着君宇眼神中的深情与热烈交织的火焰,她不能不感动,但她还是无法坦然。她认为如果自己理性一点,拒绝他,他或许会回到前妻身边;但她真的要拒绝么?

君宇看出了评梅的纠结和犹豫,他凄然苦笑了一下,觉得他病弱的躯体,他危险的工作都是他们爱情的阻力,于是他松开了拉着评梅的手,看着远处的晚霞说:“陶然亭是多么寂寥开阔、凄清萧然,我希望将来能埋葬在这儿。”说着他轻声念起了评梅的《宝剑赠英雄》中的一段:

白云浮堆着锦被

松柏支罩着罗帐

不知道何年何月

他酣睡在这柔软的草上。

“不许你说这些!”评梅觉得君宇的话很不祥,心里特别的不安,但她不知如何宽慰他。评梅觉得自己心上还是有个结,需要时间来解决。她想反正他们都年轻,来日方长。而君宇心中却一直想着陶然亭真是适宜长眠的好场所。两人各想各的心事,沉默着离开了陶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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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与高君宇

没过几天,评梅接到君宇弟弟的电话,说君宇腹疼难忍,再次被送进了医院。评梅赶紧去看他,见他越发瘦得没有人形了,禁不住一阵心酸,伏在他胸前哭了起来。

君宇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沁珠,别难过,我就是死后,也还是敬爱你的。其实,我死不足惜,只是为你,为中国的民众做的太少了……中山先生现在也病着,国民会议尚未开成……唉!”

评梅只是流泪,许久才说:“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会好起来的。”正说着,她看他弟弟来了,想起学校里还有事,便向他们告辞。回去的路上,评梅一直对自己说:等君宇这次康复后,她一定不再犹豫,她要坚定地爱他,让他得到他希翼的幸福和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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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评梅万没料到,这是她与君宇的最后一面。君宇在转入协和后,立即动手术,手术后第二天就去世了。闻听噩耗,评梅一下晕了过去。经过再三救治,她才醒来。

收拾君宇遗物的时候,评梅看到他曾寄给她又被她退回的那片红叶,评梅痛哭着诅咒自己,正是她的反反复复犹犹豫豫葬送了他们应该享有的美好。而如今,她纵有千滴泪,也抵不上君宇一滴血。在给君宇的挽联上写着“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表达了她强烈的痛悔和伤悲。

君宇去世后,评梅恨不能随他而去,但念着年迈的双亲,念着君宇未竟的事业和对她的嘱托,她依然坚强地支撑着。此时一直陪伴她的晶清因为要到上海工作,不得已离了她。幸而她的另一好友庐隐这时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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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1898——1934)

庐隐是个性情豪爽被称为“女孟尝君”的女子,她的到来给评梅带来了很多快乐。她带评梅一起去滑冰,一起去喝酒,一起结识新朋友。她希望评梅能在新的快乐中忘掉君宇,开始新的人生。但她终究失望了。

评梅很感激庐隐的好意,她说:“深刻的感情是受过长久理智的薰陶的,是由深谷底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现在再有狂风巨涛,也激不起我内心的波澜。”

庐隐深深地为她惋惜,这么一个才情出众的女子,那么一颗灵慧多智的心,因为牵系在死去的高君宇身上,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优秀的青年人的殷殷爱意。

在君宇离开人世后的三年间,评梅忙于教学忙于写诗论文,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圆满和充实的,但她内心的悲苦与孤寂,寄托在了她那一首首纪念君宇的诗歌上。在她的《墓畔哀歌》中她这样凄婉地写道: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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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评梅独自站在君宇碧草如茵的墓前,在日落黄昏中做着空幻的迷梦,祈祷君宇的英魂能够入梦;多少次,她凝望着君宇送她的那片已经褪色的红叶,怀着“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的怅然和痛楚,希望那已在“青冥长天”的君宇给她一点力量;多少次,她亲吻着手指上的象牙戒指,回想着君宇那满怀深情的眼神那铿镪有力的话语……

逝去的永远逝去了。没有人能比得上死去的君宇,君宇是如此爱她、懂她、敬她;没有君宇的人生是苍白空洞的;正因为这样的忧郁这样的心伤,评梅在君宇离去后的第四个秋天病倒了,医治无效,十天后去世。

在评梅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庐隐一直陪在她身边。在评梅去世后,她写了这样一首挽歌:

昨夜冷月寒光里,

看你挣脱苦闷的人间,

那时众星低唱挽歌,

人间都沉入悲寂

可怜我悄悄摔碎灵之轸琴。

唉!评梅!

除你谁更了解这凄调哀音:

记否白屋中的哭语?

记否星月下的怨情?

这一切而今何堪回忆!

——美丽的蔷薇,

已枯萎于秋风里。

唉!评梅!

英灵未泯当愁见夜莺之悲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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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所著的《象牙戒指》部分文字

费了很大周折,去世一年后,评梅葬在了君宇旁边。她的碑石正面有“春风青冢”四个字。因为深深感动于评梅与君宇的爱情,庐隐写下了一篇著名的小说《象牙戒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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