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卖梨(故事卖鬼子中)(1)

十一

担心有毒,先叫鬼子吃过。既然无碍,大家便都要尝尝。统共只有十袋,东一尝西一尝,全部拆了封,恨不得立即消灭。胡子没用他们在旁边看着,满脸奸笑,两眼鄙视。

秀才的眼白,令白眼如鲠在喉。他吃着吃着,突然回过神来:谁都能撇下,族长不能。万一叫他知道,那还有个好?他立即制止众人,然后带着压缩饼干前去交差领罪。大清国起初很是生气。后来尝尝味道,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佳肴,这才息怒。他沉吟片刻道:“留下一份用于祭祖。剩余的,你们几个,连同供饭的分分。就这么点儿,也不是啥金贵东西,全村也分不过来。”

分配下去的不只是饼干,还有祸患。次日全村舆论突然转向。人人都嚷嚷着要杀掉鬼子。分到饼干的那几个主张尤其强烈。因为他们都吃了苦头:有些人连夜拉稀,有些人吃后不断喝水,险些撑死。

谁知道压缩饼干是这等德行?大家一致认为,那是鬼子设下的毒计,是成心陷害。

大清国有苦难言,他的宝贝孙子也未能幸免。

吃到的生气,没吃到的更加生气。以往村里可没有过这种事。大家同宗同族,和和气气,公平合理。如今他们几个一来,立即生出这等事端,不是祸水是什么?供过饭的毕竟只有几户,因而主张杀掉鬼子的占据压倒性多数:这样的祸害留下干啥?吃的再少,终究也是浪费。靠神仙保佑列祖列宗护庇,葛家岭虽然不必挨饿,但也不能这样坐吃山空。

族长也有此意。他无法忘记昨日,秀才借机嘲讽他是大清国,这倒在其次。关键的是,村民们簇拥秀才的劲头,完全超过偶尔簇拥他这个族长。昨天没经过他,这几个人竟然就敢先动饼干。长此以往,葛家岭还是葛家岭吗?大清国还是大清国吗?中华民国,还就是没规矩。而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鬼子生的事。没有鬼子时,秀才只是秀才,类乎玩物;如今有了鬼子,他不再是玩物,突然成了人物。这还了得。

秀才有异议,大清国便直指他的命门:“南京大屠杀,不都是你说的吗?他残杀我们三十万,我们杀他五个,有何不可!”

那就杀吧。

行刑自然不能指望秀才。翘嘴、白眼很高兴当了主角儿。还有大头的父亲,他是村里的兼职屠夫,绰号叫条子。在他眼中,所有的猪羊牛,无论胖瘦,都是成条的。无非胖条还是瘦条。他经常点点头,或者微微摇头:啊,那条子……相同的字句,因为表情语气的不同,而分出赞赏或者不满。似乎它们不是横站着的牲畜,而是竖立着待劈开的竹竿。

杀猪有报酬,杀人当然也得有报酬。这报酬就是他们的武器。那些快枪村民们其实并未看在眼里,没有用。在葛家岭,它们丝毫派不上用场。比起饼干,它们更是等而下之。因饼干虽不好吃,吃了不是胀肚子就是拉肚子,终归还能尝尝鲜。而那些强盗棍棒,连个烧火棍都不如。

勉强有点儿用处的,只能在翘嘴和白眼手里。他们担心别人拿去这玩意儿,真能像秀才吹得那样百发百中,那就没了他们的地位。对条子来说,也能派点儿用场。不是有刺刀嘛。那东西也许能用于杀猪?他不确定。枪管很长,铁是好铁。重新锻化,肯定能打把好刀。

杀猪在葛家岭都是节日。虽有条子主持,但把猪抓住并且抬上案板,至少需要四个壮劳力。经常追得人倒猪跳,孩子尖叫。杀猪尚且如此,何况杀人?大家都满怀憧憬,就像孩子憧憬过年。

不时有人这样询问他们:

“翘嘴,杀鬼子,你行吗?”

“我是干啥的,你不知道?”每当这时,翘嘴把嘴一撇,显得更加峭拔,上面挂满不以为意。

“白眼,你可别手软。这回你杀的,可都是真正的白眼狼!”

“手软?哼!”白眼鄙夷地翻翻眼白。

“条子,那几个,哪个好杀?”

“胡子和没用的条子最好。风箱和小辈,我是不要的。不成条子,不经刀——”

十二

杀人不是小事,当然要挑个黄道吉日。这些禁忌讲究,秀才最有发言权。他看看黄历,掐指算算:“算日子不如撞日子。明天正好。”

最后的晚餐肯定不能马虎,总得叫人家吃饱。这一点大家没有异议,轮到谁都不敢怠慢。断头饭嘛。大家虽未经历过,但是听说过。戏台上传说里,无不如此。要是叫饿死鬼缠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胡子连声告饶,声称都是中国人,他不是一时糊涂,而是被逼无奈。他要是不穿这身黄皮,那他的七十老母和七岁幼儿,都得遭殃。这话可谓恳切,奈何秀才已经无法掌控局面。再精彩的书,也赶不上最蹩脚的戏。说到底那是杀人。秀才嘴皮子再好,大家只是不听。

时辰已到,押赴刑场。小辈突然一声大叫,把大家吓了一跳。这叫声来得太过突然。一来还没到刑场,二来也没轮到他升天。秀才问道:“他喊的啥,天皇万岁?”胡子苦笑道:“什么天皇万岁。他喊的是,山城次郎十七岁!”

原来小辈名叫山城次郎。其兄山城一郎已经战死在菲律宾,十七岁的他眼看也要完蛋。秀才转身对大清国道:“看来报上说得不错。太平洋战争之后,鬼子兵员质量急剧降低。你看,大学教授和学生都来当了兵。”

大清国若有若无地唔了一下,聊为回应。啰嗦!他心里说道。

已经说好,翘嘴先来,目标是没用。他端起鬼子的钢枪:“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我就用他们的武器,结果他们的性命。”

翘嘴的眼睛在众鬼子中扫来扫去。跟小辈一对视,小辈立即闭目,又喊了一嗓子。还是刚才那话。这声音似乎惹恼了翘嘴,并替他做出了选择。他端起枪,瞄准,大家立即屏住呼吸,现场一片寂静。翘嘴扣动扳机的声音旁边人听得清清楚楚,但却没见子弹射出;再试,还是如此。

枪竟然不响。

虽然未被射中,但小辈依旧反应强烈,像案板上的猪那样挣扎喧闹,不住地叫喊。这次叫喊的内容明显跟先前不同。见秀才听不明白,又用眼神提醒他敦促胡子翻译。

几经逼问,胡子终于译出实话:小辈是在向大家透露他们此来的真实目的。几天之前,一架日军飞机被国军击落,那上面有位海军大将。他们奉派前来,是要搜寻飞机残骸,找到大将的尸体。

鬼子因何会来到国军、共军和长毛都未曾来过的葛家岭,此前大家一直想不通。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大将是啥意思,村民们不懂,但秀才约略知道。大将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那个档次的,绝对的要人。然而这个发现,依旧未能帮他夺回注意力与话语权。村民们更加关注的是,日军的钢枪因何不响。是枪不好,还是小辈命大?

都不是。

真实原因是翘嘴不会用。他根本没有打开保险。他胡乱地尝试着,枪突然开了火儿。子弹击落几片树叶,随即听见不远处有猪的惨叫。是大头家的。条子闻听立即脸色苍白。这头猪计划是过年杀的,眼下还不到时候。猪早死晚死两个月都好说,问题是这一枪下去,猪血可就算是祭奠了土地爷,这浪费了不得。

条子立即飞奔回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临走之前,他喊道:“我的亲猪啊!翘嘴,真要打死了我的猪,你得连皮带毛地赔我!”片刻之后,他又跑回来,手中拎条猪尾巴,满脸庆幸的笑容:“翘嘴,你真是好枪法,不瞄准就能一枪打断猪尾巴!猪不用你赔,但要赔我条野猪尾巴!”

翘嘴扫兴地将枪随手一丢:“奶奶的,什么破烂玩意儿,好险坏掉我的一世英名!我只打野猪,可不杀猪!我是猎人,又不是屠夫。”

翘嘴决定还是用自己的家伙,弩。那样得心应手。他没再瞄准小辈,而是选择了风箱。这家伙的军帽和军服依旧洁白,除了绷带周围。天知道他是如何保持的。他离死最近,先杀掉他最合适不过。但是瞄来瞄去,大家并未看见预期之中的击发。翘嘴突然放下弩直起身子,决定退出。说一千道一万,鬼子是人,不是野猪。这种事还是交给屠夫比较合适,他不愿意再逞这个能。

大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声音虽小,却也能汇成巨流。冲击着自己,也冲击着白眼。大清国问道:“翘嘴不中用,你行不行?”

白眼深吸一口气:“我不行?哼。”

白眼没敢对大清国翻白眼。他的白眼盯着小辈,小辈又是一阵哀嚎。有人喊道:“你别怕!白眼越盯着你,你越不用怕!他只翻白眼,不来真的!”

人群里一阵哄笑。

白眼的确没有瞄准小辈。他的目标是风箱。这家伙虽然仪表堂堂,但总有股傲气。那种傲气跟他小李广花荣的傲气,正好针尖对麦芒。先杀他,顺理成章。然而那种远非凶神恶煞的面目,在他眯起的眼睛中逐渐柔和,不断柔和,傲气慢慢幻化至无。他感觉手心开始出汗。汗水如泉,不断冲刷着他的自信。他似乎不敢确认弩会如期射中风箱,而不至于伤及别人。尽管村民们完全不在一个方向。

白眼无法继续,也决定放弃:“猎人当然杀生。可我们从不选择,从不预定,碰上哪条野猪哪只狍子,只看天意,不看我们。我不干,我还是打猎去。”

在此之前,条子的刀一直在大拇指上刮来刮去,一副磨刀霍霍、跃跃欲试的架势。当白眼离开、大清国的目光转来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条子,就看你的了。我就知道他们两个是嘴把式。要说一刀见血,那还是得你。”

条子点点头不说话,捏着刀一闪一闪地朝鬼子走去。他像检阅猪群那样检阅着鬼子。离得最近的风箱,让他只有摇头。

“条子,动手啊。他官儿最大!”

“不经刀的东西,我可不碰。”条子的嘟囔似乎满怀自信,但后背已经出汗。

条子选来选去,最终却无法下手。他仿佛在花丛之中挑花了眼。又仿佛这是群猪仔,都不到宰杀的季节。春生秋杀,四时之理,屠夫也是有讲究的呀。不到年关,不随便杀猪。

条子不再选择,转而眼巴巴地看着秀才。

“秀才,我这一刀要是下去,不就是刽子手了嘛。你从前讲过,刽子手要腰缠红布辟邪,头天夜里还要封刀祭奠;他们的鞋也要脱去,扔得远远的,免得鬼魂追人,对吧?”

刽子手的问题,具有强大的带入能力。村民们似乎全都陷入那种特定的氛围。刀斧手刽子手,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讲究多一点儿,没错。

“早呢?你早干嘛去了?”条子眼看着秀才,大清国很生气。

“我哪知道翘嘴和白眼下不了手?他们杀的生可比我多得多。我一年到头,能杀几口猪?再说,那两个还不成条,我不杀的。”

大清国瞪着条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要不这样吧,明天叫人打把鬼头刀,夜里祭奠祭奠,我再下手。”

“何苦杀生!干嘛不送给军队领赏?他们对国军有用啊。”胡子急急火火地对秀才喊道。

秀才看着胡子,大家看着秀才。秀才可没有深思熟虑。他以早已成竹在胸的语气,干脆地对条子一摆手:“不!今天不杀,明天也不杀。”

十三

“为什么不杀?”大清国音调冰冷。

“他们能派更好的用场。卖给国军。”

国军早有赏格。击毙鬼子一人,赏洋多少;抓获鬼子一人,赏洋又是多少。告示不断。秀才不止一次地在村里说过,但大家都没在意。不但大家没在意,就连秀才自己也没放在心上。葛家岭也许能碰到鬼,但肯定碰不到鬼子。天知道眼前这是何等的机缘。

卖鬼子这个主意,秀才也是灵光一现。上次下山找报纸时,国军那个营长就跟他说过,部队大概要开战,不知攻击哪里,也不知战果会如何。因为弟兄们实在太苦。肚子都填不饱,如何上阵杀敌?战后必须找俘虏报战果。有了战果,委员长才会派赏。他的赏不是大洋也不是官帽,而是军粮。他知道部队最缺什么。

翘嘴、白眼和条子受到的挫折,提醒了秀才,连同小辈的哀告。当然,最直接的灵感还是来自于胡子。胡子说得对,翻译也算文化人。关键时刻,是比白丁脑子转得快。

“对国军有用,送给他们就是,卖啥卖?国难当头,还能跟国军做买卖?”

“别的东西都能送给国军,唯独鬼子不能。为啥?日本在汉朝就是倭奴国嘛。奴,想卖就卖,必须得卖!”秀才冷冷地看看胡子,又看看鬼子们。

杀鬼子还是卖鬼子,对于大清国而言一般大。只要鬼子能迅速从葛家岭消失就好。他们就像火把,将秀才照得格外亮堂。而那种热度,也有点儿让秀才忘乎所以。这哪儿能行。

毫无疑问,此事只能由秀才具体负责。条子长出一口气。他认为自己没有临阵退缩。他只是要求缓期,并未拒绝。这不应该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他悄悄道:“秀才,过年我送你一副猪腿。”秀才说:“路上你得小心点儿,远着呢。”

那时风箱已经无法走路,必须搭个担架,由鬼子抬着。夜叉也有伤,但能勉强行走,不会构成威胁。剩余一个正好轮流换手。当然,抬担架的要绑在担架上,不抬时手得上绑。到镇上至少要走两天,没几个人愿意受这份苦,因而帮手并不好找。翘嘴、白眼和条子要不是先前感觉亏欠了村民,肯定也不情愿。

鬼子的钢枪一条都没带。大清国下令,一把火烧掉。那是凶器,葛家岭用不着。本来秀才建议也带着,卖给国军,多少的也值两个钱,能多换点儿东西,但大清国不肯。

可不能事事都顺着秀才。绝对不能。再说天佑葛家岭,也不缺那三把韭菜两棵葱。

单论人数,咱们这边还少一个。但秀才并不这么看。在他眼里,胡子是中国人。同根同源,一时糊涂,只要能像周处那样痛改前非,可以原谅。至于那四个鬼子,风箱能不能顶到交给国军,本身就成问题。夜叉虽然相貌凶点儿,但也有伤;小辈只是个孩子,就他那熊样,根本不是盘菜。有点儿威胁的,也就是没用。秀才始终对他充满敌意。但敌意是一方面,动手能力是另一方面。教授的长处可不在于动手。梁山上的军师,何曾动过手?就说他秀才,不也向来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吗?而且包括胡子在内,这几个家伙全都疲惫不堪,非常虚弱。对他们,不用怕。只要把空余的那个绑好,必定万无一失。

十四

山路高高低低,崎岖难行。虽然牵有一匹小马,此时空着,但也没法骑乘。秀才跟鬼子一样,只能步行。上路之后,胡子便表现出十足的热情与友善,这让秀才很满意。这家伙还知道好歹,认活命之恩这壶酒钱,看来留着他没有留错。

他们上路很早,天刚刚亮。但一进入树林,立即从清晨回到傍晚。秀才当然不会消停,边走边跟胡子唠叨。胡子告诉他,也难怪国军打得不好。国军吃得实在太差。毫不夸张地说,日军中狗的伙食都比国军好。尽管秀才对此并不否认,但“狗”这个字眼依旧令他皱眉。胡子不等他开口,便补充道:“军犬,军犬。日军正常服役的成年军犬,每天的食物标准,就有米一百五十克,麦二百五十克,白菜二百克,牛肉三百五十克,盐十克。有好几种不同的口粮搭配,但无论哪种口粮,不是牛肉三百五十克,就是沙丁鱼四百克。”

克这样的字眼依旧令秀才迷糊。胡子知道他的心思,谄笑道:“咱们一斤十六两,他们是一斤五百克。三百五十克,十一两二钱。”

十一两二钱,差不多就一斤了嘛。还是牛肉!秀才越发生气,又数落胡子一通:“这有什么了不起?你觉得这就是好事?我告诉你,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国军再没饭吃,最后还是能把鬼子赶跑!河县清一,寰区大定,指日可待!”胡子笑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日本当然打不过。哪边是东?”

胡子边说边看指南针。进入密林之中,看不见太阳,他们只能依靠这玩意儿。山里人辨别方向,自然要简单很多。比如看树叶的浓疏,年轮的圈数,等等,都行。

“你不是有指南针吗?何必问我?”

“这玩意儿一到这里便彻底失灵,要不然咱们也碰不见。”胡子一边说,一边看着担架里的风箱,眼神不乏怨念。

“你们用中国发明的东西侵略中国,能不失灵吗?中国风水硬,葛家岭风水更硬!你们趁早别瞎打主意!”

秀才本想随口告诉胡子方向,但转念一想又没有:“有我们在,你不需要知道方向,老老实实跟着就行。你告诉他们,万一迷失方向,他们准定是死路一条。进入深山老林,就你们几个,还不够狼虫虎豹塞牙缝儿的。”

幸亏秀才没告诉鬼子方向。他们要是校准了指南针,不再需要向导,事情必然会更坏。

抬着人,自然走得慢,不时得停下休息一会儿。第二次休息时,没用突然看着草丛,瞪起双眼。秀才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前面的树根旁边,有条蛇缓缓爬过。是毒蛇,剧毒,俗称烙铁头,比五步蛇还要毒,并不多见。秀才立即让胡子告诉鬼子们,不要乱动。毒蛇总是这样,越毒越不会主动攻击人。只要别惹它,它会自己走开。

然而没用不肯。他也不请示秀才,兀自解开手上连着担架的绑绳,眼睛闪着亮光,叽哩咕噜着鸟语。

经过胡子传译,是这样的:

“真美呀!这么美的蛇,我走遍日本列岛也从未见过。这必然是个未被发现的新品种。要是能把它带回去,等战争结束后深入研究,也不枉我受的这些苦。”

原来没用在大学里,就是专门研究爬行动物的。

没用起身找条树棍,缓缓朝蛇的方向摸去:“不要紧,我有对付毒蛇的经验。”他一边说着,一边活动没拿树棍的左手,然后将树棍交到左手,再活动右手,跟了过去。看来他对此的确颇有心得。

报上说过,鬼子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先开展资源调查。穷极中国物力,为他们所用。不过呢,蛇这玩意儿,对秀才他们来说无所谓。天朝大国,赏他们一点两点,不值个啥。就像大海,给你一碗两碗你就能饱足,而我依旧是海量。

没用抓住了蛇,但也被蛇咬了手。他满怀遗憾地苦笑道:“太累,手脖子不够灵敏——真是遗憾,我不能为大日本帝国完成动物学上的这个发现——”

白眼张开弩,没用摇摇头:“让它走吧。打死它,也于事无补。”

蛇飞快地消失在树丛之中。翘嘴赶紧过来,用小刀在没用的伤口处画个深深的十字,使劲朝外挤血;白眼从身上撕下一道布条,紧紧缠住没用的肘关节。血刚开始流得很多,但带子一扎上,血量便明显降低。翘嘴俯身吸一口,飞快地吐掉,然后再飞快地吸一口吐掉。

这都不解决根本问题。没用的胳膊慢慢发青,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翘嘴这个荣誉称号则越发名副其实,嘴明显肿胀。他趴在泉水跟前反复漱口,半天才躺下:“幸亏我嘴里没有破口。要不然——他奶奶的,我这是干啥,他们是鬼子!谁付我报酬?”

没用很快便开始发烧,浑身哆嗦抽搐。若是撇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怎么办?秀才决定赶紧回去。村里的土医生,或许有办法。毕竟他要做的是卖鬼子,而不是杀鬼子。

翘嘴随身带有一只信鸽,可以先行报信,让村里提前准备。他在鸽子腿上缠道小布条,上面画好蛇的图样,随即将鸽子放飞。

鸽子可以扑棱棱地飞翔,他们却只能一步步地行走,而回头路尤其累人。没走多远,没用便不能坚持。他详细记下蛇的特征,画好图像,然后计算时间和自己的心跳,说是要请胡子把这份资料留下,将来带回日本,用于科学研究。

他晃晃钢笔和手表,对秀才连连点头:“谢谢你们,还给我留下了这个。”

没用肯定是不能再走。喘气越猛,毒素传导得越快,只能让他骑马。但是受地形限制,走着走着又得下来。最便捷的办法,只能是扎个担架,让人抬着。

谁抬?夜叉自顾不暇,小辈和胡子抬着风箱,只能劳动押送者。翘嘴首先拒绝:“凭什么?我嘴上挂条绳子,差不多就能把他吊住。我可不出那力。”

白眼看着翘嘴:“抬,可以。但他得给我工钱。手表和钢笔在山下能值俩钱吗?”

“值钱,很值钱!你就抬吧。钢笔和手表,你们两个抓阄分!”

遗物是不能随便要的。这些东西只能让没用活着时亲口分配。他同意将钢笔和手表分赠二人。翘嘴道:“那我呢?我的嘴还肿着呀。”没用说:“我浑身上下还有什么你喜欢的,尽管开口。”翘嘴摇摇头叹口气:“你这浑身上下还有个啥呢?我看你这军鞋不错,大小也合适。穿着爬山打猎,正好。”没用点点头,立即叫人脱下,让翘嘴吊在肩上,然后大家上路。

快到村子时,没用彻底断气。脸上一片乌青,无比瘆人。右胳膊黢黑一团,像过火的木棍。死人当然不能进村,何况鬼子。风箱征得秀才同意,在村外的下风口将他焚化,以便带回骨灰。

十五

经此耽搁,风箱和夜叉的伤势越发严重。因而次日一早,他们便再度上路。翘嘴不肯继续同行,理由是受了蛇毒,仅同意将他从不离身的信鸽交给大家使用,作为安全措施。秀才掂量掂量局面,也就点了头。把没用抬回来的白眼和条子,分得了钢笔和手表,无法推辞这次出行。这玩意儿在村里一钱不值,只能下山变卖,换回稀罕物件。

树木遮天,山势入云,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行。虽说有路,但还是得经常低头弯腰闪避枝叶。那上面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虫蛇攀附。教授已去,秀才腰板挺直了许多。他越发感觉胡子忠信可托。因他竟然能谈阳明心学。

“你竟然读过《传习录》!怎么不早说?”

“书我多少读过一些。但最喜欢《韩非子》和《传习录》。这都不是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只是如今失身事贼,哪好意思提及先哲。”

“你能有此认识甚好。然而知行合一,有知还必须能行出来,方可豹变。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时机就在眼前。鬼子不少,山高林密,你可要帮我留心,免得他们中途逃亡。只要能顺利送到镇上的国军驻地,我一定为你请功。”

秀才的确有点担心鬼子逃亡。他们随便钻进哪个角落,都不好找。但喜欢《韩非子》和《传习录》的胡子给他吃了定心丸。胡子告诉他,绝对不会有那种事。首先大家更愿意下山,战俘身份更有生命保障;其次,风箱无法行动,而他们绝不会抛下长官。没用虽为教授,此时的身份却只是个一等兵。一等兵的骨灰都要带回去,何况受伤的少尉军官?

秀才彻底放心。鬼子的这种做法,也让他由衷赞赏。他顺势大谈治军之道名将之风。比如李牧,比如吴起。军井未掘,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等等。

胡子突然对秀才也有了好感。他脱口而出道:“日军中就缺少你这样的人。你要是过去,他们肯定欢迎重用。”

欢迎重用,秀才当然高兴。在葛家岭,他从未体味到被重用的感觉。再说长点,他此生也从未体味到那种被需要的、被人离不开的感觉。“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感觉这诗写的不是李商隐,而是他自己。他很清楚,小镇与葛家岭就像担子的两头,平衡着他的人生。若无山外的世界,他在葛家岭狗屁不是。因而无论何时何地受到欢迎重用,他总是高兴的。

但转念一想,对方是日军,那就完全不同:“你啥意思?你替他们招降纳叛?你记住,我绝对不会认贼作父!”胡子满脸尴尬:“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想说的只是你的确有一套,博学多才。若在外面,定有大用,可惜远在深山无人识。”

秀才叹口气,但马上又说道:“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我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也可以自谓羲皇上人。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无拘无束。倒是你,赶紧得找个正经事由,效忠国家。”

胡子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十六

看起来夜叉的伤势比风箱轻,但谁也想不到,他竟死在风箱前头。

秀才跟胡子聊得正投缘,夜叉的状况忽然急转直下,倒地不起。过去摸摸额头,高烧烫人。没有办法,只好先打尖休息。反正日已近午。

行走半日,大家都累得够呛,横七竖八地躺下,便不想起身。休息片刻,大家开始准备午饭,只有夜叉和风箱依旧躺着。简单吃饱肚子,看看夜叉的惨相,秀才没有忍心立即赶他起来。他准备搭个简易担架。一头悬在马身上,另外一头轮流抬着。担架还没弄好,便听见鬼子们咋咋呼呼。跑过去一看,夜叉正在回光返照。红光满面,双眼有神,指手画脚,口若悬河。胡子与小辈在旁边竭力安抚。没过多久,他逐渐安静下来。

胡子与小辈借用条子的刀,切下夜叉的一根手指,准备择机带回日本归葬。这里没有架火焚化的条件。拾掇好夜叉的遗物,简单将之掩埋,大家继续上路。

夜叉的死似乎并未影响大家的情绪。胡子与小辈抬着风箱,累得像狗熊一般,很难看出表情。对于白眼与条子,当然更是无所谓。这样死在敌国,让人如何同情?秀才倒是有点儿遗憾。统共四个鬼子,已经去掉一半,怎对得起他的劳累。

当天夜里,依旧栖身于熟悉的山洞。饭食随身带着,也有火种。中午吃得简单,晚上时间充裕,自然要吃点儿热乎的。相形之下,日军的饭盒比他们的瓦罐要好用得多。结实轻便,加热更快。这玩意儿条子用不着,但白眼有用。他们打猎,经常钻山入林,在山上热饭是少不了的。

米饭煮好,各自开吃。日军携带的味增粉,上次搜身大家都没要,如今煮好饭菜,他们朝里面浇一点儿,搅拌搅拌就开始吃。胡子跟风箱吃得尤其香,一边吃一边闲谈,说是像妈妈做的味道。这话引起了秀才他们的注意。白眼更是盯着他们的饭盒不放。

胡子看看白眼:“要点味增吗?味道很好的。”白眼翻翻白眼:“我不是孩子,也不是乞丐。”胡子笑道:“我们在村里也吃了你们不少。”白眼道:“你们的饭盒倒是挺方便。”胡子道:“等把他们卖给国军,这些可以都给你。”白眼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可是你给的啊,不是我要的。”

胡子跟风箱对对眼神,又问条子:“来点儿尝尝?味道确实不错。”

要是在葛家岭,大家未必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尤其是在应急口粮风波之后。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饭菜未免潦草。秀才首先点头,胡子立即倒了点儿给他;秀才搅拌搅拌,先尝一小口,感觉不错,便大吃起来。风箱跟小辈咕哝两句,小辈立即过去接过风箱的味增,递到白眼和条子跟前:“我的味增已经吃完。太君胃口不好,用不着这么多。”

秀才跟条子吃得热火朝天,但白眼却没有接下。一来饭盒在望,有助于抵御诱惑;二来上回因为吃他们的应急口粮而遭遇秀才的白眼,他一直感觉自尊受伤。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敬秀才一下,他觉得值。

白眼冲秀才翻翻白眼:“嗟来之食,没噎着你吧?”

秀才擦擦额头的汗:“食色,性也。我这是受邀,你们上回那是放抢。”

那天的晚饭格外香,气氛也格外好。仿佛味增不仅仅是饭菜的调味剂,还是感情的催化剂。秀才简直不好意思设防。似乎对手并非鬼子,而是客人。这就是一口锅里搅勺子的力量。秀才边吃边白话儿,吃完还白话儿。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阴阳五行和手相面相。他自称会算命。小辈闻听两眼闪光,立即央求给他算上一卦。秀才瞥他一眼:“你呀,麻烦。就是十七岁的阳寿。这不是别人定的,是你自己定的。你不是接连喊过两回吗?”

白眼吃得没滋没味,也需要点儿东西调剂,也想请秀才给打上一卦,看看有无得儿的命。他现在还没有儿子,一直为此焦心。秀才沉吟片刻:“你不会绝后,但你那儿子命硬。你明年能得子,但你今年就有大难。”

“你怎么现世报呢?我不过随口说你一句,值得你这样恶毒地诅咒?”

“兹事体大,能乱说吗?不过我有办法禳解,只要你老老实实听我的。”

“怎么禳解?”

“回去你先给我弄只野鸡尝尝再说。”

大家闻听皆笑。他们高兴,鬼子也放松,小辈甚至唱起了歌。歌声起初欢快无比,但慢慢就变得悲凉起来,如同暮春时节,樱花如雨般飘落。那种悲凉丝丝入肺腑,让人突然感觉到了山洞之中的寒气。

打破这种友善气氛当然需要格外的力量。秀才想来想去,还是按照先前的预想,将鬼子的手脚全部上绑,但没有呵斥他们老实,只是悄悄交待白眼和条子外紧内松,留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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