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王安石正在书房读书,窗外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废书长叹,起身来到窗前,但见秋阴惨淡,绿树昏暝,送信的使者正快马加鞭自东向西飞奔。忽然,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一直只是沉浸在个人的小小天地中,流连光景,寻愁觅恨,消磨了一天又一天宝贵时光,却从没有好好思考过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于是提笔写道:
惨惨秋阴绿树昏,荒城高处闭柴门。
愁消日月忘身世,静对溪山忆酒樽。
南去干戈何日解,东来驲骑此时奔。
谁将天下安危事,一把诗书子细论。
这是王安石现存最早的诗作,可以说是他步入青春期的一个仅存的标志。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人生价值与社会角色等问题开始萦绕于他的脑海:我是个什么人?我过去是怎样的?我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一系列问题将困扰他很长一段时间,使他不复有年少无知时那般单纯无暇的快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景祐三年。王益(王安石父亲)免丧进京补官,王安石随行。此时,他依然处在青春期的忧郁中。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汴京,但这个全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觉得漫天灰尘,嘈杂喧闹。大大小小的官员,风餐露宿,奔波在滚滚红尘之中,耳目之间,尽是叹老嗟卑之声,争利逐名之态,真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被个人名利所裹挟的人们,竟是如此的可悲亦复可怜!这就是自己从小追求的功名利禄吗?他的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空虚和苍白,在秋风萧瑟的汴京城郊,几句歌词飘过脑海: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柳永《少年游》)
苍茫天宇之下,悠悠岁月之中,长安道上多少人满怀希望而来,又有多少人或志得意满,或黯然失意而去?然而,在广袤的天地宇宙间,得意和失意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这位异乡的少年,徘徊秋野,愁思难解。
第二年春天,任命发布,王益通判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王安石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离开这座他不喜欢的城市了!
景祐四年初夏四月,他们一家抵达江宁。江宁地处长江下游,物产丰饶,景色秀丽,还是著名的六朝古都,素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朝谢朓诗句)的美誉。这时候,王安石十七岁。他不再像在临川一样,放学后即呼朋引伴,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游逛,而是独自待在家里,苦苦思索着人生的大问题。看起来光鲜亮丽、炫人眼目的功名利禄,本质上也不过如蜗角蝇头一般卑琐不足道,终将被岁月的波涛涤荡得无影无踪。那么,人生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跳脱碌碌终身而老无所归的生命黑洞?
他回想父亲和舅父润物无声般的长期教导,反复诵读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经典著作。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为己即是建立自我,其所学所知,“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荀子》)学成之日,言行举止皆可为世法则;为人则是成就功名,其所学所知,“入乎耳,出乎口”(《荀子》),难免沦为炫耀的资本,图利的工具。
冥思苦想中,他忽然跳了起来:“时光飞逝,昼夜不息,应该追随稷、契(传说中尧舜时期的贤臣)之后,像他们一样修养德性,建立自我!”他终于从苦闷中走了出来,重新迸发出读书的热情。
——崔铭《王安石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