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唯一能确定的是什么?可能就是等待着每一个人的人生终点。
这是一个看似毫无用处的洞察,毕竟任何一个略有理智的人都能发现这个显见的“真理”。但也正是如此,它的意义也更容易被人所忽略。试想一下,如果人不会死去,这个条件将会影响几乎每一个行动,因为不担心死亡的限制,人就可以无视现实提出的任何问题,在选择面前不必纠结,毕竟选错了还可以再来,时间充裕,所有的可能性都会被摊开一一体验。
而这种假设的另一面,就是每个人要面临的真实情况——人生是有时限的,虽然不知道大限何时将至,但这不影响每个人头上都悬着的剑,以及在这之下做任何事都可能需要小心翼翼的进行“选择”,任何选择所带来的结果,对于一个有限的生命来说,都会凝结出一种“意义”或“价值”。
有限的生命迫使人选择,而通常选择也看作是自由的一种象征,自由之下的选择带来了意义和价值,按照不同的意义和价值又可以延伸出个人的、经济的、道德的等等。由此可见,几乎生命中所有我们在乎的事情,都是在“死亡”的胁迫下产生的。
所以生存就是这样一种悖谬——生命所珍视、所追求的东西,竟然都是死亡所推导出来的,其中玄之又玄的奥妙也成为一代又一代人苦思冥想的深刻主题。除了纠结在这个悖论当中,还会延伸出另一个重要的大问题——在生与死之间,这段有限的时光里,人该如何度过?
有的时候,问题过于模糊虽然会显得深奥,但却无助于我们找到解决方向,问人该如何生活就是那种宏大却无法回答的问题,那么有没有一个更好的提问方式可以替代?如果我们把生存看作一系列选择的话,问题就很容易被替换为,在生存中,人该如何去选择?
这就几乎成了所有人每天都要面对、思考和做出反应的一个关键。
而如果将这个选择的问题,体系化、理论化的呈现出来的话,那几乎就是我们能看到的一个个的哲学理论,而这其中,以最勇敢的态度直接面对生存的,应该就是被统称为“存在主义”的哲学流派。
克尔凯郭尔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的开创者,所以困扰着他或者说让他不断思考的问题的核心就是——人该如何去选择。
我们先看一段有趣的文本,在克尔凯郭尔著名的《非此即彼》中,这样写道: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无论结婚还是不结婚,你都会后悔……信任一个女人,你会后悔;不信任她,你也会后悔;无论信任还是不信任她,你都会后悔。上吊,你会后悔;不上吊,你也会后悔;上吊或不上吊,你都会后悔。先生们,这就是一切哲学的全部和实质。
这段内容特别通俗的展现出人在生活中面对选择时的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如果怎样都会后悔,人生是不是就陷入了一种绝对的虚无之中不值得一过呢?
对此,克尔凯郭尔提出了生存的三个阶段:寻欢作乐的、审美的生存;合乎道德的伦理的生存;超越伦理的、信仰的生存,以此来对应在面对选择时人的手足无措。
其实从这三个阶段的字面,很容易理解为——爱自己(审美)、爱他人(伦理)、爱上帝(信仰)。这其中要强调的是,“审美”这个词源自鲍姆嘉通所创造的“美学”,康德和克尔凯郭尔都是沿着这个内涵去阐述的,实际上最早的“美学”所对应的就是人的感性的一种学说,所以“审美”的生存也可以被理解为“感性”的生存。
这样一来,审美就被限制在一个人的内心层面,可以说是一种孤独者的生存;而伦理则是多人的,可以是家庭甚至是社会化的生存;再到信仰,就不再局限于现实当中,是一种超越了现实的生存。
如果仅仅是区分开生存的几个阶段,还并没有解决选择的关键,克尔凯郭尔对这几个阶段的详细论述,正是基于如何选择、以什么标准选择展开的,下面就从这三个阶段分别展开来了解一下。
审美生存:不选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审美或者说感性层面,人该如何理解选择,以什么方式去处理选择呢?
先看看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中的描述:有许多人认为他们是这样生活的,因为他们在做了一个或另一个之后,就将对立面结合或调解。但这是种误解;因为真正的永恒不在“非此即彼”的后面,而是在它前面。因此,他们的永恒将是一种痛苦的短暂时刻的连续,因为他们将被一种双重的后悔所耗尽。我的哲学至少很容易理解,因为我只有一个原则,我甚至不是从这个原则出发的……我不从任何原则出发,因为如果这样做,我会后悔,如果不这样做,我也会后悔。
前面提到过,人的局限性就来自于死亡的必然,而生存当中人所追求的至高价值也就是对这种局限性的超越,也就是常常说的——永恒。克尔凯郭尔也是将对永恒的追求假设为人们做选择时统一的目标。这样一来,就会发现,任何选择,只要依照某一个原则做出决定,瞬间就会落入一个有限的境地——无论怎么选都会后悔。
所以克尔凯郭尔说:“真正的永恒,不在‘非此即彼’的后面而是在它前面。”也就是一旦进行了非此即彼的选择,永恒就不存在了,真正的永恒只存在于选择之前,这时他已经很明确的暗示了审美生存的关键。
接着我们看克尔凯郭尔接下来的论述:因为如果我从我的原则出发,我就会发现不可能停下来;因为如果我停下来,我就会后悔,如果我不停下来,我也应该后悔,如此等等。但是,既然我从来没有开始,那么我也不可能停止;我的永恒的离开与我的永恒的停止是同一的。
就像有死就有生一样,有开始就会有停止,选择就等于将一种可能的路径变为现实,也就是真正开始了一种生活,那么必然就会对应到停止了一种生活。所以克尔凯郭尔说,如果不去选择,即不开始,那么也不可能停止。
这就是第一个阶段“审美生存”的核心——不去选择,即不用考虑选择的原则和逻辑,也不用在意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就像人群中的一瞥,美味的浅尝辄止。人只要不选择,就不会被选择的痛苦折磨,一切都浮在表面。
不选择并不意味着拒绝一切,而是在体验的过程中,放弃一切的准则,或者说唯一的准则就是“感性”上的享乐,高级一点说就是“审美”。同时也不考虑这种享乐的延续以及后果,甚至是在出现后果之前,就逃之夭夭,去开启另一种体验。
克尔凯郭尔并没有仅仅用晦涩的语言来描绘审美生存,在《非此即彼》中,他写了一部《诱惑者日记》,这段有点半自传式的内容讲了一个男人如何爱上一个少女,如何引诱她与她订婚,最终又如何怂恿女孩主动放弃婚约,并在尝到爱的果实之后抛弃这个女孩。
由此可见,审美的生活并不是让人不要去进入一段爱情,而是抱着一种纯粹体验的心态,抛弃一切责任感,在体验的过程中“反体验”,即得到的时候就要快速的丢掉,因为如果保持,就是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注定要后悔。这样一切生存当中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事情,对于审美生存者来说,都是一张糖纸,在吃掉糖果之后,就可以迅速丢掉。
以此观之:你若娶这个女孩为妻,她的腰身会变粗,她的美貌会衰败;她会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会对你提出一些让你一定后悔的要求。但是,如果你不娶她,世界将蔑视你,视你为花花公子,谴责你残酷地对待她,荒废了一个女孩的时间,你也会后悔。如果你献身于一桩事业或一位朋友,你同样后悔。最终,他们会出现在你家门口,要求你兑现承诺,而且是在很不恰当的时间,比如就在你正要去度假的时候。如果不兑现承诺,你的社交邀请就会减少,你会落得一个懒惰或自私的名声,让你后悔莫及。
所以克尔凯郭尔明确的认定在审美生存里无论哪种方式,非此即彼,人都会后悔。所以,解决的办法,不是更高的调解,而是永远不要让这个非此即彼的齿轮接入,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它的诱惑之中。
“审美”的全部思想就是果断地置身于犹豫不决和免于选择的另一种。审美生存是一门精巧的技艺,它需要一种天赋,要求机敏和轻巧的感动,像一只蜜蜂落在花朵上,提取花蜜,然后继续前进。艺术需要恪守在可能性的范围内,保持永远的年轻,一双眼睛需要看到无处不在的可能性,同时避开现实严酷的风浪。
这么看起来,如果真的能践行审美生存,是不是也是一种值得过的人生呢?很遗憾的是,审美者的这种精巧的对生存选择回避的方式,恰恰导致了他们自我矛盾的生存本身,而这种矛盾,终将会导致审美生存的彻底崩坏,引发绝望,导致一种废墟般的生存。
很简单,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生存是一种行动,而不是纯粹的精神的体验。审美生存用一种来者不拒且绝不负责的态度来度过人生,这本身就是对生存行动的否定,是对自由的否定,是对人生活本身的否定。
审美生存的矛盾就在于它回避了生活向每个人提出的问题——你必须做出选择,而以一个有限的生命妄图逃避选择而带来的矛盾。这种用逃避生存的方式来生存,最终就会让人生空无一物,生存也随之不复存在了。审美生存用消灭生存的方式来获得了永恒,的确,消失也是一种永恒。
对此,克尔凯郭尔说,只有伦理才能拯救审美。
伦理生存:承诺带来永恒
如果说人们并且审美生存因为它空无一物的话,那么我们就需要问与之相对的,丰富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填充了人生。克尔凯郭尔认为“生存主义自我”就是人生,而这个自我就是它所作所为,是构成它或可能构成它的事物。
那么审美生存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它也实施了行为,为什么就不值一提呢?克尔凯郭尔认为,审美家生活在瞬间中,为瞬间而活,为瞬间的转瞬即逝、短暂和偶然的快乐而活。这也就意味着审美家缺乏对时间的真正参与,因为他们缺乏对现实的参与,而这反过来又因为他对永恒的经验很肤浅。一眼望进去,审美家的生存除了所谓的感性的快乐之外,就没有任何可以被记住的东西。
相对的,作为克尔凯郭尔提出的拯救审美生存的伦理生存是如何化解审美的虚无呢?同样在《非此即彼》中,给出了答案: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浪漫爱情和夫妻之爱之间的关系……夫妻之爱从占有开始,并获得内在的历史。它是忠诚的。浪漫爱情也是如此,但现在请注意两者的不同。
忠贞浪漫的恋人等待,比方说,等待 15年,然后到了回报他的时刻。在这里,诗歌会轻易地将这15年进行浓缩,而直接描写回报的那一刻。一个已婚男人忠诚了15年,然而在这15年中,他已经占有了,所以在这漫长的时间连续中,他不断地获得了他所拥有的忠诚,因为夫妻之爱本身就包含着初恋,同样也包含着对初恋的忠诚。
但是,这样的理想婚姻是难以呈现的,因为问题在于时间是延伸的。15年结束的时候,他显然并没有比开始的时候更进一步,但在审美上他已经生活在一种高度了。他的占有并不像僵死的财物一样,他一直在不断地获得自己的占有。
他没有与狮子和食人魔战斗,而是与最危险的敌人战斗——这个敌人就是时间。但对他来说,永恒并不像骑士那样要通过拼杀才能拥有,而是在时间中就拥有了永恒,在时间中就保存了永恒。因此,他独自战胜了时间;因为如果拿骑士打比方,我们可以说骑士他杀死了时间,就像一个人总是希望杀死时间,因为时间对他来说并没有现实性。
已婚男人,是一个真正的征服者,他没有杀死时间,而是在永恒中储存和保存了时间。做到这一点的已婚男人真正诗意地生活着。他解开了生活在永恒中却又听到厅堂钟响的大迷团,而且听到的是,时钟的鸣响并没有缩短而是延长了他的永恒……那么,当我心甘情愿地承认浪漫爱情比夫妻之爱更适合于艺术表现时,这绝不是说夫妻之爱比浪漫爱情缺少美感;相反,夫妻之爱更具有美感……夫妻之爱在时问中有其敌人,在时间中有其胜利,在时间中有其永恒……它是忠实的、恒久的、谦卑的、耐心的、坚忍的、宽容的、真诚的、知足的、警觉的、愿意的、喜悦的……个体不是与外在的敌人作战,而是与自己作战,与他内心的爱作战。
它们与时间相关,因为它们的真理不存在于一劳永逸之中,而存在于不断地成为它们自己之中……对于这个事实,你和所有为征服而生的人都没有概念……当战斗获胜的时候,当最后一枪的最后回声消失的时候,当敏捷的思维像一个匆匆赶回总部的参谋那样,报告说胜利属于你的时候——那时你事实上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如何开始;因为那个时刻,你第一次处于真正的开始。
以上的内容,是克尔凯郭尔以浪漫爱情和婚姻爱情为例,对审美和伦理进行的区分。
首先,对应审美生存的浅尝辄止的不选择,伦理生存是一种选择之后的坚定。其次在审美生存中反射出来的,只不过是欢愉的短暂光芒,而望向伦理生存中,即可获得一种在人生范围内的“永恒”。也就是审美是脆弱的,而伦理是稳定的。
将伦理与审美区别开来的,或者说伦理用以拯救审美的,不是“选择了选择”这个动作,而是在选择之中做出的“承诺”。由此一来,生命中的一切偶然性,都会向这个承诺低头,虽然承诺不会完全的征服自然,但它却征服了时间。
伦理的承诺,以稳定持久的力量,通过持续不断的时刻,在与时间的无止境的角力中赢得了“永恒”。
浪漫爱情故事中,恋人们的一句“我愿意”,是故事的重点,帷幕合上,仿佛王子和公主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伦理生活故事中的“我愿意”,则是一切的起点,生存大幕由此拉开,以此为誓言,在时间的溪流中建筑永恒的圣殿。
在审美生存中,架空的选择使人存在于悖谬中——既有一个瞬间的自我在体验欢愉,又因为不做选择而割裂开每一个体验,失掉了那个持久的自我。伦理用选择拯救了审美,用承诺肩负起一个稳定的自我,并以此来触摸永恒。
在伦理生存中,自我对它的过去和未来承担起责任,投身于行动之中,并为其后果承担责任。如此的自我就是一个统一体,在这个统一体中,一个人所拥有的和承诺的所有东西都被聚集在一个决断的时刻。用克尔凯郭尔的话来说,自我的短暂性已经交织于和受制于永恒性。这里的永恒性指的不是来世的永恒性,而是自我的“永恒有效性”,即作为自我的持久连续性。这是一种伦理忠诚的结构。
从选择和承诺而来的自我的观念,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关于人与人相处的伦理思想。但如果深究其本质,会发现克尔凯郭尔用一种隐蔽的方式颠覆了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共识——世界是存在本质的,人应该按照本质行事,人生就是不断向本质回归以及不断呈现出本质的过程。
但在克尔凯郭尔的语境里,自我是一种由自由的织物和选择的组织编织而成的文本,在这里没有必然的自然束缚,更没有所谓的本质的回归与实现,自我并不是一种潜在的、永恒的实体,而是一种有待完成的任务(可能完成或无法完成的任务),作为一种人类的独特的时间经验,自我真正的回归到自我,并且只能回归到自我,即自我的选择和承诺上,而不是其他。
克尔凯郭尔所进行的概念革命开启了“生存主义”的大门。当海德格尔说“自我的本质在于生存”,萨特写下“存在先于本质”,表明“什么”或“谁”都是选择的结果,他们都是以克尔凯郭尔的思想继承人的身份在说话。
这对许多思想家来说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发现,因为它消除了“本质”和“自然”所提供的稳定规范,似乎把左右他们自己成为什么的权利交给了人类。这也就给伦理生存带来了一丝隐忧——当人可以决定自我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因为不再受到限制而疯狂?
就克尔凯郭尔本人而言,这种倾向总被上帝抑制,但是,如果上帝被移除,就像经由尼采到加缪和萨特的无神论存在主义那样,一切都改变了,以自由之名反抗上帝的生存大门就打开了。克尔凯郭尔也同样看到了这种风险,进而在伦理生活之上,探索了一种更高层的——信仰生存。
信仰生存:无限弃绝的信仰骑士
简单的来说,审美生存回避了生活提出的问题,用不选择解决了选择的难题;伦理生活用承诺来支撑选择,但遇到了一个“选择的原则”的问题,即以什么为准则去选择,在选择中如何比较不同选项之间的利弊,如果单纯的停留在伦理生存中,这种选择的原则就彻底的交给了人自身,而介于人存在的独特性,这种原则在社会伦理的尽头,就会出现极大的不可预测性以及在这之上失控的可能。
克尔凯郭尔正是希望,通过引入信仰,让信仰成为最终绝对的判断准则,来解决人类集体失控的风险。对此,他用了一个圣经中的故事,故事的背景是亚伯拉罕多年来一直想要个孩子,直到年事已高,也并未如愿。上帝看在他遵守誓约、从不崇拜其他偶像的行为上,赐福与他,让他诞下儿子以撒。亚伯拉罕如获至宝,把儿子一天天养大,没想到上帝还准备了另一个考验,即让亚伯拉罕将他心爱独子火烧献祭。
在《畏惧与战栗》中克尔凯郭尔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是否有人能够做出信仰的运动?如果我(以悲剧英雄的身份,因为更高的层次我不能到达)奉命参加像去摩利亚山这样的非同寻常的高贵之旅,我很清楚我会做什么。我不会怯懦地待在家里,也不会在路上拖拖拉拉地游荡……不过,我也知道我还会做什么。当我跨上马背的那一刻,我会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失去了,上帝需要以撒,我要献祭他连同我所有的快乐……
我决心做这个运动,以证明我的勇气。从人性角度说,我全心全意地爱他,这是前提,没有这个前提,整个事情就成了一桩罪行。不过,我不会像亚伯拉罕那样去爱,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在最后一刻退缩……此外……如果我重新得到以撒,我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对亚伯拉罕来说最容易的事,对我来说却很艰难——与以撒重新在一起的幸福。
但亚伯拉罕做了什么?他既没有太早到,也没有大晚到。他骑上驴子,慢慢地上路。在这段时间里,他满怀信念,他相信上帝不会向他要以撒,但如果上帝要求的话,他愿意献祭他。凭着荒诞他拥有信仰,因为人的推测根本无用,上帝在前一刻要求他做的,在下一刻却又取消这要求,这当然很荒诞。他爬上了山,即使在刀光闪烁的那一刻,他也相信上帝不会要走以撒。
毫无疑问,他对这个结果感到惊讶,但通过一种双重的运动,他已经达到了基本条件,因而他比第一次更高兴地得到了以撒。让我们更进一步。我们让以撒真的被献上。亚伯拉罕拥有信仰。他对自己在未来的生活中能否得到祝福没有信心,而是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会得到祝福。上帝可以给他一个新的以撒,可以使被献祭的以撒恢复生命。他凭着荒诞拥有信仰,因为所有人类的推测早已停止……
但是,能够失去一个人的股票理解力,以及连同的一切有限事物(理解力就是后者的经纪人),然后重新凭借荒诞赢回这些有限事物——这让我大为惊恐震惊,不过,我不会认为这是低劣的东西,相反,这是独一无二的奇迹……
这就是亚伯拉罕所站立的山峰。在他看来,要经历的最后阶段,是无限弃绝(infinite resignation)的阶段。实际上他已更进一步走到了信仰……我不能理解亚伯拉罕……我们这代人没有止步于信仰,没有止步于信仰的奇迹,把水变成酒,而是更进一步,把酒变成水。
以上这段,是克尔凯郭尔对亚伯拉罕行为的简要评述,在这个极其荒诞甚至带有一些恐怖的故事里,克尔凯郭尔首先看到的是对伦理生存的超越。在任何一种伦理中,杀人是不对的,父亲也是要爱儿子的,而这两条的反向都被加在了亚伯拉罕的行为当中,使其极度的违背伦理的根源,竟然是信仰。
这种信仰是荒诞的,在上帝面前,亚伯拉罕是孤立的,被剥夺了解释、被剥夺了人类共同的语言,亚伯拉罕不能向他人解释,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这荒诞就在于即便是人内心无法理解,也被要求去做。
这种荒诞的背后,是一种悖论。克尔凯郭尔认为:信仰是一个悖论,单一个体高于普遍性。但请注意,运动以这种方式重复着自己,所以在进入普遍性后,他作为单一个体将自己孤立起来,成为高于普遍性的个体。如果这不是信仰,那么亚伯拉罕就输了……因为,如果伦理即社会道德是最高的,如果在一个人身上没有以某种方式残留的不可通约性,这种不可通约性并不邪恶……那么除了希腊哲学所具有的范畴外,就不需要其他范畴了……
对于亚伯拉罕的境况,克尔凯郭尔用了一个概念来形容——“无限弃绝”的“信仰骑士”。在信仰面前,亚伯拉罕弃绝了自我决定的权利,弃绝了反思,弃绝了发问和质疑,甚至弃绝了希望,也只有在这种弃绝之下,信仰才能真正的占据他的内心,否则一个在跟人的逻辑争辩的信仰又怎能称得上是信仰呢,那最多是一种观念而已。
这样相对于三个不同的生存阶段,克尔凯郭尔给出了三种不同形象——审美阶段的审美家、伦理阶段的法官、信仰阶段的骑士,非常形象的体现了人处于不同阶段时的状况。
审美家竭尽全力地停留在普遍之下,在那里他可以自由地享受他个人的快乐,避开法律的控制。法官以坚定的步伐拥抱普遍,并在现实和法律的粗暴混战中站稳脚跟。
然而,“信仰骑士” 进行了信仰的飞跃,进入与上帝一对一的孤独关系中,在那里,普遍法律的权威被悬置了。骑士没有受到违背伦理的试探,但是伦理本身就是试探。
亚伯拉罕受到诱惑,不得不求助于法律(“你不可杀人”),这将使他免于承担这一可怕的责任。康德曾说,亚伯拉罕有责任质疑一个敢于做出明显不道德的行为而又自称是上帝的声音。但对克尔凯郭尔来说,这是把普遍的神性置于个人的上帝之前;这是把伦理置于上帝之前。
永生的上帝设定了自己的条件,与人的条件并不符合。亚伯拉罕经历了“伦理的目的论悬置”。个体被剥夺了普遍伦理的掩护,就暴露在至高者的可怕面孔面前。
那么一个“信仰的骑士”、一个拥有如亚伯拉罕般的信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克尔凯郭尔认为,他不一定是一个极其非凡、极其可怕的人物。他还说,如果我们偶然碰到这样的人,我们会跳回来,拍手叫道:“上帝哪,这就是那个人吗?真的是这个人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税吏!“
在他的外表上,不会有任何东西出卖他与无限的联系。人们可能会误以为他是一个“商人的灵魂”,在回家吃晚饭的路上停下来观察正在施工的建筑。重要的是,“他除了凭借荒诞之外,不会做哪怕是最微小的事”。他会放弃世上的所有快乐:虽然他心里乐意接受,但没有快乐,他照样可行。他放弃了一切,但“凭借荒诞的方式”,他又恢复了一切。
克尔凯郭尔的信仰骑士是新教理想的典范,也是他所要保持的辨证张力的完美实现。信仰骑士并没有离开世界而进入修道院,而是在有限与无限之间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处身时间的家中,同时又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永恒中。”他完全是内在的,与上帝保持着一对一的关系,同时把有限之物当作是主 (Lord)给予的东西,但主也可以取走。
对于信仰生存,克尔凯郭尔心之所向,也描绘得足够清晰与深刻,那么这种信仰生存究竟带来了什么?如果说审美的绝望是来自于对自身否定的那种消极的矛盾,那么伦理的绝望就是来自于人们共同订立的一种超乎上帝的、自足的、纯粹的人类秩序的积极的建构。存在于不存在中,是恐怖的、虚无的,但存在于固定的人为秩序中,又是窒息的、无趣的。
所以克尔凯郭尔希望在前两个阶段之后,构筑一个信仰的存在空间,让人可以既拥有自我,又能超越自我和同类,可以孤独的站在上帝面前,直面内心的希望与恐惧。但是,通向第三个阶段的路并不是救赎之路,在信仰之中同样带有绝望。
信仰的荒诞、信仰者的弃绝,以及信仰之下可能掩盖着的宗教狂热,借此之名在世间掀起血雨腥风古来常有,从十字军到如今的极端宗教组织,克尔凯郭尔的信仰骑士,既可以是拯救世人的英雄,也可以是毁灭世界的狂徒。这些同样都是绝望之源,那么一路走来,真的就无路可走了么?
尾声
随着《非此即彼》到《畏惧与颤栗》,从审美到伦理再到信仰,克尔凯郭尔仿佛带我们走入了死胡同。但对于克尔凯郭尔的理解,要时刻小心。首先是他对苏格拉底式的反讽的偏好,以及对黑格尔的反对,即他希望通过否定的方式,使人反思以寻求属于自己的真理。如果克尔凯郭尔在世,一定对人们将他的观念总结为三个生存阶段大为恼火,他是反体系的、反哲学的哲学,就文本的意思来理解克尔凯郭尔就陷入了他所反对的传统哲学的僵化与狭隘。
其次,克尔凯郭尔至少有一半的作品是采用假名,也就是说这些叙述可以被看做是他的观点,也可以不是。借助假名,克尔凯郭尔制造了一种双重的叙述:文本反映了作者的基本观念,但作者的观念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究竟是直接表达,还是一种反讽呢?
最后,简单地把审美、伦理和信仰理解为不断上升的线性关系,也是粗暴的做法。毕竟人不可能完全独自置身于其中一种而不顾及其他,一个正常人的生存空间里,必然有感性的审美,也有理性的伦理,以及对某一种信仰的坚持,既有爱自己,也有爱他人,乃至爱一个绝对的存在(上帝或某种代名词)。
所以不是说这三个阶段都可能通向绝望,就认为人生之路必然会走向绝望。在克尔凯郭尔的生存哲学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将自由以选择的名义,赋予了每一个人,对此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定义一种生存,除非他真正经历了生存。所以与其说三个阶段是一种人生道路,倒不如说是人生诸多的可能空间。
克尔凯郭尔并没有让人们在此去做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描绘了种种生存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不会多说一句话,将选择的权利,这里包括是否选择去选择,以及依照什么原则去选择,完全还给了生存着的每一个自我。
这样,我们就必须遵照“自我”,来去完成“自我”,或者说经历“自我”,而不依靠什么先天的理论、自然的本质以及他们的限定。就像《畏惧和颤栗》开头所说,母亲涂黑了她的乳房,让我们永远断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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